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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么想。
你加快速度朝着目的地疾驰,一面在思考着自己那份毫无理性的顽固——拒绝
让吕贝卡陪同来此。你为何要坚持单独前往呢? 因为你以不屈不挠的决心作出决定。
因为我不想让任何人阻止我。
太平洋海岸公路的中轴线位于一片遍布岩石的峭壁之上,一些顽强生长的奇形
怪状的冷杉树紧紧地依附在浅薄的土层里,与恶劣的生存环境作抗争。一块日晒雨
淋的路标突然出现在眼前,上面写着“红杉角”。带着相应的突兀感,在你的右下
方你看到一个小镇,尽管隔了一段距离,还是看到镇上的那些灰蒙蒙的建筑物,它
们未经粉刷,歪歪斜斜沿着一个海湾散布着,在其中心处有一个毁弃的码头正对着
大洋。惟一的美景是下午的太阳照在白浪翻卷的海面上泛出的波光。
你的心往下一沉。红杉角是一个风景名胜之地? 至少那是出自你叔叔口中的说
法。你心想,在1938年时它也许是,但如今不再是。当你轻踩刹车驶离公路,沿着
崎岖狭窄的便道,经过更短更杂乱的冷杉树丛摇摇晃晃地朝着那个黯淡的小镇——
那儿是你的出生证上注明你来到这个世界的地方——前进时,你有一种空落落的感
觉。你经过一家用木板搭成的摇摇欲坠的旅馆,在一道山脊上俯瞰这个小镇时,你
注意到在焦黑坍塌的建筑残迹中似乎另有一家旅馆,于是失望地断定你的妻子和叔
叔说得对。这次漫长疲劳的旅途毫无必要。那么多年过去了,一个鬼影般的小镇也
许一度出过名。但你在这里永远也找不到答案。
那条尘土飞扬的便道还算平整,经过一些年久失修的建筑物通向码头的废墟。
你在一个棚屋旁边停下车,走出车外,呼吸着从大洋边吹来的带有咸味的海风。在
码头前边的几块防护板上,有个老头颓然坐在一张椅子里。出于一种冲动,你走上
前去,脚步踩在海贝和沙砾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请问……”你开口道。
老头转了一下身,仍然凝视着海洋。
海边的死鱼发出的一股腐烂的臭味刺激着你的鼻孔。
“请问……”你又说了一遍。
老头慢慢地转过身来,翘起他干枯的脑袋,表情要么是好奇,要么是反感。
你提出了刚才驶下斜坡时想到的那个问题: “这个小镇为什么叫做红杉角?
这个偏远的南部,好像没有什么红杉树。”
“你不是正看着嘛。”
“我吃不准什么……”
老头朝码头的废墟作了个手势。 “那些厚厚的板材都是用红杉木做的。
在它的全盛时期,”——他呷了一口罐里的啤酒——“这个镇子昔日是很可爱
的。它突伸向海湾的那种样子,多么令人自豪。”他怀旧地叹息道, “红杉角。”
“这儿有医院吗? ”
“你病了? ”
“只是好奇。”
老头瞟了你一眼又说: “从海岸朝北走。最近的医院沿海岸走也有50英里。”
“那镇里有没有一位医生呢? ”
“过去有。喂,你为啥问这么多问题? ”
“我告诉你,我只是好奇。这儿是否有法院? ”
“你瞧瞧这个像不像县太爷的座椅? 我们过去曾是某种人物。现在我们却是…
…”老头把啤酒罐向一个废物箱扔去。他在怀念过去。 “狗屎。”
“那么……你们这儿有没有警察局? ”
“当然有。基特里克局长。”老头咳嗽了一下,又说, “为了他做的所有好
事。不过不是为此我们才需要他。这儿太平无事,所以他没有手下人。”
“那么我在哪里可以找到他呢? ”
“很容易。白天这个时候,就在红杉酒吧。”
“你能告诉我怎样去……”
“在你背后。”老头又打开另一罐啤酒。 “向左拐。它是惟一看上去像模像
样的地方。”
红杉酒吧坐落在海滩之上一条破烂的水泥道上,酒吧屋旁种着一些红杉树,使
得旁边的建筑物看上去更加灰暗。你通过一扇上面用漆画着一只铁锚的门,你感到
似乎进入一个钓具商店或者走上一艘拖网船。酒吧的一角竖立着一些钓鱼竿,在一
面墙上悬挂着一个用几只救生圈镶边的鱼网。各种各样的航海仪器,一只六分仪,
一只罗盘,还有其他你不认识的仪器,尽管它们都闪烁着金属的光泽,但看上去全
像是古代的,都搁在一个架子上,一只航海用的受过风吹雨打的光滑舵轮悬挂在酒
吧的后部。那些长方形的结实的餐桌都配有船长式的座椅。
右边角落那边的说话声引起了你的注意,五名男子坐在那里玩扑克牌。吸烟散
发出的一层薄雾使桌子上方的灯光变得模糊。其中有个人——五十岁左右,胸部宽
阔,一头黄沙色的短发,面色红润——他穿着警察制服,正在研究他的底牌。
其中一个人对酒吧服务生喊道: “雷,再来一罐啤酒,好么? 你怎么样,汉
克? ”
“仅仅是10比5 ,我尚未下岗呢,”那位警官说,一面搁下他的牌, “满贯。”
“可恶,打倒我了。”
几个人全撂下他们手中的牌。
警官掏出一些25美分的硬币说: “我来发牌,每人7 张牌。”当他洗牌时朝
你的方位瞥了一眼。
酒吧服务生将一罐啤酒放在桌上,向你走近,问: “有何贵干? ”
“嗯,来杯苏打水,”你说, “我……实际上我想跟基特里克局长谈谈。”
那位警官在远处听见了你的话,他斜着眼看着你,问道: “有什么紧急事? ”
“不,不太准确。”你耸耸肩,自我解嘲式地说: “发生在多年以前的事,
我想那事可以等一会儿。”
警官皱起眉头, “那么等我们打完这副牌,如果可以的话。”
“继续打吧。”
在酒吧里,你付了饮料的钱,然后呷着苏打水。你转身朝向对面的墙壁,注意
到那儿有几十张照片。照片已经泛黄,皱巴巴的,而且退了色。
但是纵然隔了一段距离,你还是知道那些照片是什么内容,然后你拼命抑制住
颤抖,朝照片走去。
红杉角。这些照片描绘的是五六十年前小镇鼎盛时期的风光美景。那个年代生
产的崭新的汽车,亮铮铮地行驶在户外繁华的大街上,街道铺得光滑平整,海滩上
挤满了身穿旧时时髦泳装的度假者。给人印象深刻的长长的码头上,渔民们排成长
队,小艇点缀着海湾。行人悠闲地走在人行道上,瞅着商店或指点着海洋。有些人
在吃热狗或棉花糖。所有的人均衣着笔挺,楼房看上去很整洁,窗户闪闪发光。你
心想,在经济大萧条时期,并非人人都失业。有钱人远离了肮脏的大城市,来这儿
避暑。那所壮丽辉煌的旅馆——宾客们手拿冷饮杯,或者在宽敞的门廊用扇子给自
己扇凉风—一如果没搞错的话,就是先前你开车进入小镇时见到的那个东倒西歪的
废墟。
另一座华贵的建筑,带有维多利亚设计风格的尖顶和山墙,坐落在小镇上方的
一处山脊上,可能就是你早先见到的那焦黑的废墟。像幽灵,你摇摇头说。照片中
的人大多数已离世多年,而且那些建筑物也一样残败久远,只不过尚未完全倒塌。
一片荒芜,你心想。在这儿发生了什么? 时间对于这个地方怎么会如此残忍? “它
肯定一度美丽迷人。”在你身后有一个沙哑的声音说道。
你转身朝着基特里克局长,发现他手持一杯啤酒。
“已经5 点过了,现在下班了。”他说, “谢谢你让我打完那一局牌。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你不是说,是有关多年以前的事吗? ”
“是的,大约就是拍这些照片的那个年代。”
局长的眼光变得很专注: “哦? ”
“我们能否找个地方谈谈? 它涉及到个人隐私。”
基特里克局长作了个手势: “我的办公室就在隔壁。”
那地方有一股霉味。从天花板的一角摇摇摆摆地悬下一张蜘蛛网。你走过等候
处的一张长凳,再通过一个吱吱作响的大门,便来到宽敞的办公区域,面对三张办
公桌,其中两张办公桌上积满灰尘,桌上光秃秃的。房内只有一部电话、~台无线
电发报机和一个文件柜。一面墙上挂着一张年历。一个如此大的办公室——很明显
在某段时间内曾有好几个人经常在此工作。你感到这儿空荡荡的,已不见多年以前
的忙乱景象,却几乎能听见几十年前谈话的回声。
基特里克局长指向一张木头椅子问: “多年以前的事吗? ”
你坐了下来,答道: “1938年的事。”
“还真是多年以前。”
“我出生在这儿。”你踌躇了一下, “我的父母亲在3 周以前双双离世,而
且……”
“正好在一年前我也失去亲生父亲,你我同病相怜。”
你点点头,长叹一声,尽力理清思路。“我整理我父亲的文件时,我发现……
我有可能是个养子。”
正如在酒吧里的时候那样,局长的目光变得很专注。
“然后又好像不太可能,”你继续说, “如果我是养子,我想我的母亲名叫
玛丽‘邓肯。我来此是因为……哦,我想可能会有档案可查找。”
“什么样的档案? ”
“当时我父亲送交登记的出生证明书,就放在我的出生地。我父母的名字叫西
蒙和埃斯特·韦伯格。”
“犹太人。”
你有些紧张: “这有关系吗? ”
“只是略作评论,对你的话作出回应。”
你思考片刻,又说道: “但我父母收到的出生证明书是简化的版本,正版由
县法院归档。”
“你所说的县法院在北面50英里外,佛得角。”
“我来此之前还不知道那地方,但我的确认为这儿有家医院会有关于我出生的
详细记录。”
“这儿没有医院,从来没有。”局长说。
“我也这么听说。但是在30年代时,红杉角既然是那样受欢迎的一处度假胜地,
就肯定有可能需要某种医疗设施。”
“有过一家诊所,”局长说, “我曾听我父亲提到过。不过那家诊所在五十
年代时关闭了。”
“你是否知道它的档案情况? ”
基特里克局长耸耸双肩说:。‘‘都捆扎起来,用船运到某个地方贮存起来。
但不在这里。我知道这个小镇里的每件细微小事,确实没有旧时代的任何医疗档案。
我不明白这些档案有什么用。”
“我的档案会提及我的母亲是谁。你要明白,我是个律师,而且——”
局长紧锁眉头。
“——办理收养手续的标准做法,是在法院修正出生证明书,把养父母当做亲
生父母登记在上面。但是写有其亲生父母姓名的原始的出生证明书不能毁弃,它要
经过盖章归档,封存起来单独放在档案里。”
“那么依我看来,你应该去县法院寻找那份档案。”基特里克局长说。
“麻烦是,不管我作为律师的影响力有多大,我都得花费数月时间申请封存的
档案向我开放——而且可能永远做不到。但是医院的档案查阅起来会容易些。我所
需要的就是一位富于同情心的医生……”有一个念头使得你的心跳加速。 “你是
否知道曾在这儿工作过的医生的姓名? 他们或许知道如何帮我的忙。”
“这里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医生了。每当我们生病时,就得沿海岸线开车北上。
我不想让你听到失望的消息,你贵姓? ”
“韦伯格。”
“对,韦伯格。1938年? 我们在谈论古代历史。我怀疑你在浪费时间,谁还会
记得那么久远的事情? 即便他们仍然在世,天晓得那个诊所的档案在哪里。”
“这样看来我做这件事得费点周折。”你站了起来。 “就去找县法院。
谢谢你的帮助。”
“我看根本就没帮到你。不过韦伯格……”
“什么? ”你在大门口停顿了一下。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去吧。”
“我多么希望能够做到。”
佛得角实际上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具有魅力的城镇,拥有两万人口。它的建筑物
多半具有西班牙风格:红瓦屋顶,拱形门廊,彩色土砖墙。在红杉角受到的打击让
你的心情很沮丧,来这儿后你的心情才稍有好转,可直到你在旅馆听见隔壁房间里
一个婴儿的啼哭声时,才完全释然。那天晚上你打电话给吕贝卡,使她相信你一切
顺利,只是没理会她请求你回家的事。一夜没有睡好觉后,第二天你在旅馆接待员
处打听好方位,随即驾车前往县法院——一幢西班牙式的大楼,到达那里时间刚过
9点。
县法院档案室在大楼背面的二楼上,在柜台后面的那位红头发小伙子对你的请
求不假思索地回答说: “出生档案吗? 是1938年的? 当然有。”毕竟那些档案是
对公众开放的,你不需要提出什么理由。
10分钟后,那个职员带着一大本积满灰尘的分类卷宗回来了。因为没有办公桌,
你只能站在柜台的尽头。当那个职员回去继续办公时,你逐页翻开卷宗,翻到8 月
份,然后仔细查找。
那些档案是根据该县的辖区分类装订的。当找到红杉角那部分时,你便细心阅
读起来。你要寻找的不仅是一份你的出生记录,而且还有玛丽.邓肯的相关材料。
在那年的8 月份有20个孩子出生。在一瞬间你感到不寻常——在这样小的一个小镇
上会有那么多的同时出生的人。然后你想起在8 月份那个风景胜地正逢最繁忙的季
节,也许有不少外地怀孕的母亲去那儿避暑,以便舒适地分娩,依据你叔叔的说法
——正好你的亲生父母也是同样的做法。
你留心着各种各样父亲和母亲的姓名。米丽亚姆和戴维·迈耶;鲁思和亨利‘
比奇曼;盖尔和杰弗里·马科威兹。你猛然一惊,因为突然翻到了你自己的出生记
录——父母亲:埃斯特和西蒙·韦伯格。你提醒自己说,这证明不了什么。你的目
光转向表格的底部。医疗机构:红杉角诊所。证明人:乔纳森·亚当斯医生。护理
者:琼·恩格尔注册护士。你琢磨到,亚当斯估计就是那个照料你母亲的临床医生。
你迅速地扫视另外一些红杉角的出生证明书,一切都显示出亚当斯和恩格尔签署了
每一份文件。
但是你找不到玛丽·邓肯的相关资料。你便继续查阅9 月份的记录。以防玛丽
‘邓肯延期分娩。但是没有记录提及她的名字。你仍然在想,也许她早在怀孕时就
签下收养关系承诺书,因此你查找1938年剩余的月份记录,但~无所获。
然后你要求那位职员给你1939年的出生证明书,他又同意了。但是在你查完4
月份的记录之后,又一直查到5 月份的那些记录,还是没有发现关于玛丽·邓肯的
东西,你皱起了眉头。就算她在头一个月不知自己怀孕,就算她的孕期是10个月而
不是9 个月,她的情况仍然应该出现在这些档案中。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是否改变
了主意,离开那个小镇躲藏在某处,生下那两个事先同意让别人收养的孩子? 你想
——也许会,可是一位称职的律师可能早就告诉她,不管承诺书如何正式如何复杂,
该文件并不具有法定的约束力。要么她当时——“请拿死亡证明书,”你向那位职
员提出要求, “要1938年和1939年的。”
这次那个小伙子拖着脚步去寻找那些档案时,看上去有些恼火。可等他回来,
你心情紧张地检查那些分类卷宗时,仍然没有发现玛丽·邓肯在生产期间死亡的任
何迹象。
“谢谢,”你一边收起笔记本一边对那个职员说,“你已经帮了忙了。”
那个小伙子很庆幸不再叫他取更多的文件,所以笑了笑。
“还有另一件事。”
小伙子垂下了肩膀。
“这是雅各比·韦伯格的出生证明书。”你指着一份打开的分类卷宗。
“它怎么啦? ”
“上面注明埃斯特和西蒙·韦伯格是他的父母亲。但是雅各比可能是养子。如
果属实的话,就会有一份原始的出生证明书,上面注明其血缘母亲的名字。我想看
一下——”
“和收养有关的原始出生证明书,是不能对公众开放的。”
“但我是执业律师,而且——”
“它们同样不允许交给律师,而且你假如是律师,就应该懂得这一点。”
“噢,说得对,我懂,但是——”
“去见法官,带来一份法庭指令,我将乐意遵命。否则的话,规则是很严格的,
伙计。那些档案是封存的,我会丢掉饭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