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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五点来钟是学生放学时间,王雄挑着一担粪桶,正在学校对面一块新开垦的坡地上浇菜。坡地离校门不远,中间只隔着几块稻田,南坪来的那伙人刚在路头出现,王雄头一个便看见了。但他还有点不敢相信。因为来的人实在太多,一个接一个,密密麻麻快把道路挤满了。那些人闹闹哄哄刚在校内消失,随即便有一个学生,王雄看清了,这是班长何五一,从大门悄悄溜出,直奔山坡这边而来。何五一证实了一条最可怕的消息:马小康在家里出了事。马小康家里的人进校后什么话也没说,直扑初三(3)班教室而去。他们在教室没有找到要找的人,于是回过身又奔前院王雄的家。幸好林观胜老师将他们拦住了。林观胜好说歹说,带他们到办公室坐了下来,然后偷偷派何五一过来报信,让王雄千万不能回校。林观胜要王雄赶快躲起来,躲得越远越好。
王雄一屁股跌坐在地畦中间,王雄说:“躲,到哪去躲?”
王雄在吴校长等人簇拥下走进办公室,办公室里早已人满为患。王雄低着头,想就近找个地方悄悄坐下,但吴校长不让。吴校长指点着,把他安排到办公桌前最显要的位置,让他的面孔正对着南坪那伙人的面孔。实际上这都是一些熟悉的面孔,其中有马小康的母亲和三个姐姐。还有一个男人中等身材,脸盘很大,穿着光鲜,长得也很板正,应该就是马小康那在县城柴油机厂当工人的父亲了。王雄很想客客气气同他们打个招呼。可对方半点也没有打招呼的意思,一个个脸孔板着,眼睛瞪着。马小康则坐在父母之间,脑袋朝一边歪起,有点无动于衷地反复把玩桌面上一只空墨水瓶。
马小康父母家人此次来校,无疑是经过充分准备的。用吴松寿校长的话说,他们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一切也不能全怪他们。他们确实也没有办法。好端端一个人送到学校,送到老师手上,有一天忽然变成这样,要自杀,并且是一而再再而三自杀,你怎能要求做家长的坐视不管。家长们没有其他要求,只有一点,就是重新还他们一个健健康康、活蹦乱跳的儿子。马小康的一个姐姐说着说着,顺手把面前的茶杯连同杯里的茶水一同扫到桌下去。茶杯碎了,马小康这位姐姐站起身说,只要学校还他们一个正正常常的弟弟,老师就还是他们尊敬的老师,学校也还是他们尊敬的学校。而如果学校不把弟弟好端端还给他们,到时可别怪他们翻脸无情。这时马小康另外一个姐姐站了起来,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只把吴松寿校长拉到一边,边指点着王雄边悄声道,假如真有那么一天,假如我弟弟真有个好歹,我们把丑话说在前头,到时你们学校是要出一个人垫棺材底的。
垫棺材底是本地乡村里的一种说法,也可能是早年间流行的一种习俗,意思是给死者陪葬。
吴校长完全清楚这句话的分量,他脸色苍白着,却装出一副胸有成竹模样,极力安慰对方,“请你们一千个放心,一万个放心,不会有事的,我们会尽快找到办法妥善解决眼前的问题。”
显而易见在马小康父母家人心中,近段时间发生在黄田中学的许多事情都有些不清不楚,迷雾重重,他们反复说到这样一句话,就是希望学校能把全部真相告诉他们。他们提到不久前,王雄老师带马小康到南坪做家访时亲口说过,他们小孩在学校各方面表现不错。可这才过去多久,学校的口气突然大变,说他们小孩是个屡教不改的小偷。既然是小偷,为什么又说表现不错;既然表现不错,眨眼的工夫为什么又变成了小偷。真真假假,颠三倒四,让他们家长如何相信才好。第二点,马小康自小到大,还从来没有偷过别人任何一件东西,马小康不但没偷过东西,相反……马小康父亲说着话,弯腰从黄挎包里掏出一叠东西。众人好奇地凑上前,原来是马小康在南坪小学读书时所得的一些奖状和奖品,什么学习积极分子、劳动积极分子、三好学生、体育比赛第一名第二名等等。马小康父亲说,大家看到了,马小康不但没偷过东西,相反他在德智体各方面的表现应该说都非常优秀。一个并不缺吃少穿、各方面表现优秀的学生,到了你们黄田中学为什么忽然偷起东西来?这到底是说明了学生的问题,还是说明你们学校本身的问题?第三点,根据学校反映,马小康偷了东西自己并没有使用,马小康把那些东西一件不少全藏在洗澡堂里。偷了东西又不用,是不是说明这种行为与我们一般所理解的偷,偷窃,有一定区别呢?或者说,这不一定就是偷,而只是~种小孩习气,是顽皮。马小康自小养成个习惯,做什么事容易入迷。在家里哪怕让他干点小事,比如洗洗碗扫扫地,他干着干着就入了迷放不下来。还有第四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们退一万步说,即便这一切是真的吧,即便小孩真偷了东西,但突然之间怎么又会闹起自杀来呢?一个人,即便一个小偷吧,没有受到强烈刺激,是根本不会想到自杀的。现在他们家长极想弄清的就是此点:近些日子马小康在学校到底经受了些什么。
“将心比心哪,”马小康母亲哭嚎着,“要是你们的儿子在外面被人害了,要跳水,要喝药,你们怎么办?……”
也许越解释,事情便越加复杂;但解释又是必不可少的。这天晚上,以及接下来的一两天时间,王雄和吴校长他们竭尽全力,试图将事情的全部经过向对方作一个客观陈述。他们一再强调,说马小康在学校受到多大刺激多大迫害,这点绝不可能,请家长尽管放心;但在处理问题的具体方法和手段上,老师方面也一定存在着不少失误,这点同样不容置疑。
就家长的要求,学校提出了一个又一个解决办法,比如把马小康送进医院治疗,后来又提出把马小康送到外地什么亲戚朋友家去,让他与家庭与学校分开一段时间,独自~人休息一阵,恢复一阵,再回学校上课。再后来,又有老师试着提出是否该给马小康转个学,陌生环境,一切从头开始,也许对他的恢复更有帮助。
转学当然不可能,你把人家弄成这样,又想干干净净一脚踢开,未免设想得太美了。住到外地亲戚朋友家同样不可能,你同样是在推托责任。众人讨论来讨论去,认为最可行的一点还是送医院,让马小康得到有效治疗,医药费之类不用说全部由学校负担。但是在送什么医院的问题上,学校与家长双方又产生极大矛盾。据学校的意思,马小康身体上不存在任何问题,送到一般医院也就失去应有的作用。马小康的问题出在大脑里,要送就应该送一种特殊的医院。但这边还没把意思说完,对方已经坐不住了。对方简直给吓坏了。马小康的几个姐姐悄声自语:送特殊医院不就是送精神病院吗,把谁送精神病院,把我弟送精神病院?好好一个人为什么要送精神病院?马小康姐姐们说精神病院那是什么地方,成天不是打针就是吃药,听说还有电棒,还要捆绑穿紧身衣,一个人没病也会活活逼出病来。马小康姐姐们忍不住,又一次不管不顾叫骂起来,说你们讲谁有精神病,我弟有精神病?你们自己才有精神病呢。
吴松寿校长带着两位副校长踏进王雄家门的时候,天差不多已经断黑了,昏黄的灯光下,如涛、如海两兄妹趴在小方桌前吃饭,王雄和他的妻子杨玉枝则一个在走廊尽头收拾鸡笼,另一个蹲在里房独自抽闷烟,听到前边说话声,这才一先一后、一里一外走过来,手忙脚乱招呼校长们坐下。吴松寿手捧杨玉枝倒来的一杯茶,又接过王雄递来的烟,脸上带笑,问两人吃过饭没有,没吃饭赶快吃,他们在旁边先等等。王雄不可能自己吃饭,让校长们坐在一旁干等,他只说早吃过了,后来又说等一会再吃。说肚子不饿,吃不吃饭无所谓的。
“人是铁,饭是钢。”吴松寿把王雄看过好久,又把杨玉枝看过好久,“吃不吃饭怎能无所谓呢?”
吴校长说:“你看看你们,才几天的工夫,把自己糟蹋成什么了,都没剩多少人样了。”
几位校长上门,原是有重要事情商量的。下午校委会几位领导又坐在一起开了好久的会,总算拿出一个比较稳妥也比较可行的方案。可以看出几位校长很急,会一散,连家也顾不得回,就径直找到王雄这里,想把情况相互沟通一下。吴校长说事情发展到今天这地步,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但是我们大家又不得不看到,不得不面对。吴校长说话时,眼睛并不看着王雄,也不看杨玉枝,吴校长只看着手头那根香烟。他的面孔低着,眉头皱着,用不拿烟的那只手将双脚搬到椅面上去,过会又放下来,然后侧过身子,用另一只手将双脚再往椅面上搬。吴校长说,就马小康目前的现状看,呆在南坪家里是真不行,转学,送亲戚家,也不行,送到什么医院同样不行。那么还有没有其他办法呢?吴校长自问自答,我们认为有:让马小康继续呆在学校,边上课边慢慢恢复。老话不是说得好吗,解铃还须系铃人,老话又说,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旁边一位副校长说,我们目前采取这个办法,其实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让马小康与你们住到一起,实行单独监管,重点保护,总比把他丢在一边放任自流好。不管怎样,好歹先把局面稳定下来,过了眼下这一关再说吧,让马小康的父母亲戚们先回家再说吧。
马小康父母家人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至少一点,这么闹下去是不行的,这么闹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接连几天,整个学校一片鸡飞狗跳,许多班级连课也上不成了。而在家长们这边呢,实际上同样坚持不下去,马小康的父亲是在县城请假回来的,现在三天的假期早已过去,马小康的母亲及几个姐姐也都急着要回家干活。因此这边话一说出,他们也纷纷点头表示同意了。
马小康父母提出的唯一要求是让学校写一个保证,保证他们小孩在校期间的人身安全,不能有一丝一毫差错,一丝一毫闪失。马小康父母说这种差错一旦出现,哪怕只是一次半次,也与天塌下来无异。马小康父母说到这里,一双眼睛大睁着,一动不动盯紧王雄,又盯紧吴松寿校长。王雄没有犹豫,提起笔代表学校同时也代表他个人在协议书上签了字。
第二天一早,马小康的父亲及大姐二姐饭也没吃,到厨房洗了个脸便匆匆离开了,马小康母亲和三姐则在学校又住了两天。两天后见这边一切正常,母女俩才回家。
九
让马小康住到自己家里是绝对不行的。这是一种荒唐行为,只怕整个世界上都难以找到。签字写一个保证,保证马小康在校期间的人身安全,不能有一丝一毫差错,不用说就更加荒唐。人有旦夕祸福,谁也不能保证另一个人不会出事,就是老天爷本身也不能保证你不会出事。何况马小康是什么人,马小康是一个寻过几次死,早在鬼门关上打过几个来回的人,你想你如何能保证他的安全。你把这样的人带回家,就好比在自己脖颈上套了根绳索,你把自己与一个半死人活活绑在一起了。但王雄没有任何其他选择。事态确乎已发展到无可收拾的地步。吴松寿校长那天说他们夫妻把自己糟蹋得不成个人样,实际上吴校长同样失了不少人样,短短几天过去,脸色黄了,背也驼得更厉害了。所有这些,都是他王雄一手造成的。吴校长看重他,对他委以重任,目的是想让他为学校干事,不是让他为学校惹事。
王雄家的住房是前几月刚分到的,直统统一大间,当中用土砖隔开,前间摆一张饭桌吃饭,后间铺两张木板床睡人。为了更好地安排马小康的生活,学校特意将旁边一间堆放体育用品的小房子腾出,扫扫干净供他们使用。王雄很感激,将自己的木床搬进新房,与马小康的木床呈丁字形摆开。床与床之间,又相对着放了两张书桌。一日三餐的伙食由杨玉枝统一操持,马小康每星期会按时把生活费一分不少交上来,学校方面同时还答应给予一定的补贴。
马小康情绪不好,成天衰头耷脑,吃不下多少饭,也不能睡好觉,稍不注意,他还把脑袋偏到一边悄悄抽冷气。所有这些都是预料之中的情形,也是必然会出现的情形。王雄和他老婆杨玉枝不好多说什么,这是他们的责任所在。此时此刻的马小康无异于一颗定时炸弹,一次轻微的动作,甚至一句话,一个眼神,都可能引发剧烈爆炸的。王雄和杨玉枝只想尽一切办法,不动声色地来逗他开心。生活上的安排不必说了,每餐煮饭炒菜杨玉枝都绞尽脑汁,尽量适合马小康的口味。王雄还从隔壁老师处借来一台旧收音机,擦擦干净换好电池,放在床头供马小康听歌子听评书。吃过中饭没事了,两人又找出一副军棋,坐在门边小凳上杀上一盘。起初效果还算不错,玩到高兴处,马小康甚至能露出难得的笑容。但这种笑容就似射在墙头的一道水光,转眼又消去了的。更让人揪心的是,这个马小康还特别喜欢接触一些比较敏感的东西,如柴刀菜刀剪刀,如尼龙绳棕绳,还有墙头及屋檐下的电线之类。幸好在马小康住进来之前,王雄他们已做了些必要的准备,该收的收了,该藏的藏了。
那是一个星期二的傍晚,马小康放学回来,情绪特别不好,眉头皱着,脖子晃晃悠悠歪着,书包拖在地面,似乎连提起的力气都失去了。王雄一惊,以为发生了什么事。马小康却说没什么事,他只是有点头晕,身上哪个地方也不舒服。王雄接下书包,扶他到床头躺下,又泡来一杯红糖水让他喝。马小康把糖水推开,他说他不想喝,他想吃一块盐腌的咸生姜。记得什么时候,杨玉枝还真腌过那种生姜,装在一只罐头瓶里。王雄让马小康等着,自己到厨房寻找。他把房里房外找遍了,也没见到要找的罐头瓶。杨玉枝偏不在家,带小孩去菜地摘菜了。王雄打算到菜地叫回杨玉枝,这边又放心不下床上那人,只得继续在房里房外四处找。有次没留意,一只脚让门槛绊了,整个身子往前一蹿,好险没摔到地面去。尴尬中偶一回头,王雄不由愣了愣。他看到半躺在床上的马小康借着床帐的遮掩,竟冲着他的背影张大嘴巴笑了一下,同时双手握拳,朝上朝前用力挥了挥。
王雄的样子一定很狼狈,很滑稽,马小康忍不住,才以这种方式表达内心的兴奋与激动的。毕竟还是个孩子么,不懂事么。不过王雄感觉,此时的马小康是不是有点过于兴奋了?明明不是说头晕吗,连脑袋也抬不起来,急着要躺到床上休息一会吗?待到王雄第二次回头,想作进一步证实时,床上的人早已把面容收紧。重新恢复愁眉苦脸模样了。
马小康给人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同时也有些令人难以置信。从这一刻起,王雄心内有些乱。王雄有点糊涂了,又可以说有点清醒了。王雄的观察是不动声色的。他果然有了进一步发现,有一天,马小康又嚷嚷着说不舒服,需要在床上躺着。王雄拿了只碗,准备到食堂给他单独打份菜回来,可刚一转身,马小康已迫不及待从床上翻身而起,到书桌抽屉里找了件东西,又很快跳上床去,其动作的机敏快捷,让人都看呆了。还有一次,马小康又说吃不下饭,没胃口,一见到饭菜就想吐。王雄安排他在家先休息一会,自己夹了课本到教室上课。中途王雄不放心,利用学生做作业的工夫回家看了看,却发现马小康不在床上,马小康正躲在厨房深处,打开碗柜偷里面的冷饭吃呢。马小康吃得很急,边吃还边回过头向门外张望,饭团哽在喉咙里上不能上,下不能下,弄得眼睛直翻。另外一次是晚上,王雄刚改完一叠作业,抬头看见马小康专心致志把玩着手里的一把剪刀。那是杨玉枝平日做鞋补衣服用的剪刀,早已藏好了的,不知他从哪里翻了出来。王雄吓一跳,冲上前要把剪刀抢下。马小康却不让他抢。马小康把身子偏过来,躲过去,手往上一伸,又往下一送,脸上隐隐约约还带着些笑意。还有一次不是在家里,而是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那天吃过早饭,王雄和马小康一同去上课,马小康走前,王雄走后。时间尚早,院子里四处是胡奔乱窜的学生,其中有几个女同学叽叽喳喳挤在一起翻一本连环画。女同学们看得认真,没料会有人走近。当女同学们回过头,看见马小康出现在面前,几个人就似撞着鬼一般,不约而同惊叫一声站起身,手上的书都给抛到了一边。
事情发生得过于突然,王雄想上前制止,却已经来不及了。王雄两眼一黑,以为这下完了,马小康又受到刺激了。他清楚他不能怪这些女学生,现在初三(3)班所有的学生在马小康面前都成了惊弓之鸟,不由自主地怕着。所有的学生都知道,马小康不是个一般的人,是一个随时可以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