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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坐上了车正要走,郭丙朝突然蹿了上来紧挨着我坐下。郭小毛说,丙朝叔你也进城?郭丙朝说,不,我有点事情找李牛人讲。郭小毛说,我忙,你能不能快点?郭丙朝很不耐烦地说,我都不说忙你还忙,你是领导?
……李牛人,你没必要躲我。郭丙朝扭过脑袋,鼓起眼泡看着我,说,我又不会咬你一口,你何必像躲鬼一样躲着我?要不然就是你心虚。你有什么心虚的?我赶紧赔笑,不做声。郭丙朝说,李牛人,我找你只会有好事,你用不着躲我。下个月三号,你记住是阳历并非农历,我家的老太太过生,要请你来唱歌。钱一分也不会少你的。我有言在先,现在就把你承包了,到时候一定要来!他把最后那个字咬得很用力。我问老太太多大年岁,他掰了掰手指才告诉我说七十九。这就有点奇怪了,我晓得七十九岁一般不会大搞文章,再怎么说也会捱一年做整寿。何况他还要请我给老太太唱歌。在锅村,我可从没有听说谁家老人过生日要请歌手当堂唱歌的。我觉得这事有些奇怪,没有当即答复郭丙朝。
好像我要迫害你一样。郭丙朝继续用粘着血丝的眼泡看我,冒出这么一句。昨晚上他没睡好。我扭头躲开他的眼光,装作在看天。他便跟郭小毛说,小毛,你说我妈过生是不是喜事?郭小毛说,好事好事,老太太命长。郭丙朝又说,我请李牛人去唱歌,难道我还会少给他钱吗?郭小毛说,哪会少给呢,只会多给。说这些话时,郭丙朝眼睛一直盯着我。我要是不表个态,车子看来是走不了的。于是我答应下来,同时心里头暗自地笑了,又一桩生意到手,何必还装出被人逼债的样子?我觉得自己应该厚道一点。
得到我的答复,郭丙朝才下了车,并狠狠交代一句,我们可是说定了。
郭小毛的车抖动起来,我得以离开锅村。我问郭小毛,你怕郭村长吗?郭小毛用力地扭着方向盘并坚决地回答我说,怕他个鸟。我又问,你们锅村人怎么都看他不顺眼?郭小毛说,别人看他不顺眼,我也跟着不顺眼。要不然别人也会看我不顺眼。
为什么别的人看他不顺眼?
我说过了,我晓得个鸟。
其实他心里清楚,不肯说而已。我也不想把这些与己无关的事弄得很清楚。我年纪已经不小了,对很多事情都没好奇心了。
锅村人以前不晓得“牛人”这说法。电视看得多了,才知道“牛”原来还有厉害的意思。锅村人以前很穷,通路通墟以后,手里拽着几个钱,也开始不知好歹了,搞起喜事丧事办酒席,请客越请越多不算,慢慢地还讲究去请一个四乡八村都有名气的牛人来压席,显摆主人家的面子。其实,这牛人也有个水涨船高的标准,最初的时候,把乡长镇长请来,请酒的主家就觉得自家堂屋敞亮了,来喝酒的人能够和乡长镇长磕磕杯沿,一杯冷酒也就喝得出滚烫的滋味。但过不久,锅村人就冷静地认识到乡长镇长算不得牛人。他们长见识了,知道乡长镇长这号官苗苗,在党代会上响屁都不敢放。把他们当牛人拽上桌面,并不能起到蓬荜生辉的作用。后来,锅村人再有酒席,牛人就不再到乡镇请了,而是直接去到县城,打的士把牛人载回锅村。运气好的,甚至能请回一个副县长。
锅村的墟场红不了两年,忽然就冷了下去,锅村人能赚到手的钱渐渐又少了,但酒席上请牛人的习惯却保留下来。习惯就是这样,一旦形成就会有强制性。要是娶亲不寻个牛人在首席上压场子,新媳妇会觉得自己是二嫁了一样;要是家里死了人不请个牛人来撑场面,死人的脸上都是吃冤枉死不瞑目的样子。
去年,郭丙朝的儿子结婚,郭丙朝提前一段日子就开始考虑,到时要请哪个牛人来为这场婚宴压阵。按郭丙朝的心思,想请分管工业的孙副县长。郭丙朝把会计郭丙昌叫来跟他说,你去一趟县城,把姓孙的那个副县长寻到村里来。我拿他当牛人用一用。郭丙昌打听了一下,孙副县长最近正在办调动。郭丙昌跟郭丙朝说,老孙只是分管工业。郭有权家里去年办酒,把常务副县长老贺都请到手了,你把孙副县长寻来,不是要矮他一截吗?贺副县长前脚来过以后,就把孙副县长身上的牛气盖掉了。但是再往上请,只有去请县长了。县长哪是随便能请得动的?郭丙朝把自己在县城的熟人都捋了一遍,仍然没法和县长套上关系。
当天,在请县长的问题上,郭丙朝脑筋拗上了,屈起手指敲得脑壳皮嘣嘣响。郭丙昌就提醒说,按现在年轻人的想法,不一定当了官就是牛人,只要他的名字很多人都知晓,也算牛人一个。郭丙朝一想也对,老请当官的,级别越请越高,也不是个办法。他问,那你说请个什么样的牛人?郭丙昌说,时下嗓音好会唱歌的,都是牛人,年轻人不把当官的看在眼里,只喜欢歌唱得好的。只要台子上有个人在唱歌,台下的年轻人就会快活得抽风。郭丙朝也看电视,他晓得郭丙昌说得没错,这年头唱歌的最出风头。
郭丙朝把寻找牛人的事交给郭丙昌办。他说,呶,那好,你去寻个会唱歌的牛人,要县城唱得最好的。郭丙昌这人眼不瞎但是耳瞎,什么才叫唱得好他根本分辨不出来,到城里找一个姓周的熟人帮忙。
老周正好认得我,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接他电话之前,我被一个穿意大利西服的客人点去唱了一首冗长的歌,唱完他劈面扔给我二十块钱。在南部酒城,如果酒客点歌我就得跪在他(她)前面唱。唱完后他(她)视心情给我撂五十块或一百块钱——至少是五十。这个穿意大利西服的家伙又不是头一次来,竟然扔给我二十块钱。我很想拿电吉它朝他脑门磕一下。实际上我却把那张纸钞捡起来,还很有礼貌的样子说,谢谢。这二十块钱还拿不全,吧台上管账的老女人按比例照抽八块不误。我坐在一个角落里喝着酒生闷气,老周电话就打来了。
他问我谁是这个县城唱歌唱得最好的。
我当时正在气头上,狠狠地朝电话里说,他妈的,这还用问吗?
……老李,我真是没想到。老周在电话里大笑起来,说,我们县城怎么就这水平?你竟然是唱得最好的了。
我说,不好意思,我原来以为是别人,但他们都说是我,看样子确实就是我了。这么说的时候,我心情仿佛又好了起来。
老周又笑了一通,跟我说起郭丙昌托他办的事,问我有没有兴趣去锅村唱唱歌,酬劳是一晚上三百块钱。
此前我可从没想过跑到农村去唱歌。既然老周提到这事,我还是掰指头算起账来。他作为中间人会提一百块好处费,钱到我手里就剩两百,去还是不去?
正在迟疑,老周又说,你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去那里又不是要你跪着唱歌,他们是要你去当领导款待,有专车接送。他简单给我讲了一下锅村的牛人风俗,我脑袋一热,心想他说得没错,就算找找心理平衡,去一次也无妨。天天在酒城给人下跪,时间长了没准会闹出心理疾病的。我也不想这样。和大多数人一样,我有时候也梦见自己当上了领导,被人前呼后拥,说两句话就被掌声打断三次。
我答应以后,没几天,郭丙昌就叫了一辆的士把我接到锅村。
郭丙朝花这么点钱把我请去,还是蛮管用。他儿子娶亲的婚宴上,气氛果然一片大好。年轻人都要走过来看一看我,看我的长头发和衣服上缀着的金属亮片。当天,我甚至觉得是自己在结婚,而不是那个叫郭友光的衣着光鲜的后生。虽然穿了红衣红裤的新娘没有依偎在我身侧,我仍然好几次产生了错觉。这样的感觉当然很爽,有人敬我酒我都喝下去。在锅村面对着这么多张热情洋溢的脸,再加上酒劲打头,我有点想哭,想发自内心地唱一首歌,唱彭丽媛那首《父老乡亲》。又喝一杯,郭丙朝给我撂一个眼神,示意我可以唱了。我是作为牛人被请来的,当天也并不是非唱不可。郭丙朝希望看到的状况是:牛人兴致一片大好,他自己憋不住要唱一首,以回馈主人家的盛情款待。于是我就唱了。坐在席上吃饭的人都端着碗挤过来看,尽量向我靠拢。他们一直在议论我,说不晓得这牛人唱歌到底有多好。我脑袋被酒泡坏了,唱得好不好已不得而知,但我十分卖力,把周围树上的鸟都掀出了巢。我听见潮水一样的叫好声,气氛好得郭丙朝的嘴定型为卵圆型。这个时候,他会认为花三百块钱请我来是明智的,婚宴上的气氛比他预想的还要好。若是请一个副县长操着官腔说几句祝福的话,锅村人早听得不新鲜了。
宴席中间,主婚人叫新郎新娘向各席敬酒。这新娘已经喝了不少,一时有点心血来潮,非拽着我跟她一起走不可。于是新郎新娘各在一边,我夹在中间,我们三个人一同向来客殷勤敬酒。要命的是,来客们更愿意举着杯找我碰。新郎似乎有点受冷落,但他显然是个大气的年轻人,依然乐呵呵的,以我这牛人为荣。
事后郭丙朝掀着牙,付给我讲定的数额。后来听说,郭丙朝很少这么爽利地把钱付给别人。那一天我很开心,真正体会到了做一个牛人的快感。说实话这些年,我很少有这么开心的时候。
很快又有了去锅村唱歌的机会。倒不是说,那次在郭丙朝家的喜宴上露了一嗓,使我在锅村小有名气了。
那天有个人来酒城找我。我问,你是谁?他说他叫郭小毛。当时我还不认得他。他问,你是郭丙朝家上次请的牛人对吗?我想起了那事,点点头。郭小毛似乎很高兴,他把来意告诉了我,又要请我去锅村唱歌。我当然去。
我第二次去锅村,是郭小唐雇的。他要娶媳妇。去的路上我听郭小毛说,真他妈奇怪了,上次喝酒的时候,郭小唐还说并不是很喜欢这女孩,但没几天工夫又打算和人家结婚了。再往下,他告诉我说,跟郭友光结婚的那女孩,以前是跟郭小唐好,谈了几年。但郭丙朝手段多一点,把锅村墟场上最好的几间门面给了女孩的父亲,这女孩转天就和郭友光好上了。郭小毛总结地说,我们乡下人搞对象,差不多就是这回事。我告诉他,城里人其实也一样呵。
郭小唐的婚礼上郭丙朝当然来了,他发现我在,还主动打招呼。我也就跟他打招呼。郭丙朝对郭小唐说,小唐,你看你看,只要人把事情想清楚了,一切就很简单。我看你找的这个妹子,是锅村最好看的,又细又白。郭小唐你好福气咧。郭小唐回敬着笑脸,但我看出来他笑脸上挂着阴阳不定的神情。他说,大伯你讲笑话了,你一家人吃肉,我们沾沾油腥,不能比。郭丙朝说,不知足了吧?今天是你的喜日子,你的媳妇是最好的。谁敢说不是,一村的狗都要咬他。
喜宴上郭小唐要我坐大席。一坪的酒桌,只有这一张大席。郭丙朝当然也在,我们还喝了酒碰了杯。郭丙朝摆下碗筷就要走,一派业务繁忙的样子。郭小唐就拉了他一把,说,大伯,忍一脚再走,听李牛人唱首歌。李牛人也吃饱了,马上就唱歌。郭小唐一边说,一边就打起手势叫几个后生去搬音响。郭丙朝说,那当然要听,我和李牛人的交情,要比你跟他交情深得多。李牛人要不是我的熟人了,你狗日的郭小唐随便能请动人家?郭丙朝掀着牙齿,跟我交流眼神,显出很熟络的样子。郭小唐在旁赶紧说,搭帮大伯的面子,所以歌是一定要听的。
郭丙朝已经在位置上坐好了。有人给他搬来一张软椅,而大席上面还有别的亲友要接着用餐。流水席。唱歌之前郭小唐把我拉到一边,递来一张绿色的钞票,说,李牛人你知道我的意思吗?我是要你唱那种歌。
哪种歌?
你心里明白。郭小唐说,牛人哥哥,我都看见了,那天我去南部酒城,看见你跪在一个女人面前唱歌,是唱《姐姐》。事后她给你一张绿钞票。
我记起来前几天是有个女人点我唱《姐姐》,跪着唱。女人和一个半老且秃的男人边听歌边斗酒,唱完后她扔给我五十块钱。没想郭小唐看见了。我操,我原以为锅村人永远不会去南部酒城那种地方呢。在我犹豫的时候郭小唐又说,是不是到我们农村就不好意思跪着来?牛人哥哥,我给你加钱,翻个倍,你唱不唱?你要是愿意跪着唱,我会请你多唱几首。
我没有理他,郭小唐就老在我耳边劝说。我心里忽然很堵,脑袋也乱糟糟,一时间不晓得怎么办。我做事一向有条理的,很少会遇到窘迫的时候。但今天的事情让我很意外。郭小唐嘴皮仍在飞动,我就说,你能不能把嘴巴闭上,让我想一想?别拿一百块钱吓唬我。要是我不愿意,两百块也没用。郭小唐脸色焦躁不安,他说,牛人哥哥,不是我催你,郭丙朝急着要走啊。我一下子好像明白了,他这么做有点是冲郭丙朝去的,但我没有义务和他同仇敌忾。我就说,我还没想清楚。在我想清楚之前郭村长就走掉了,那你就别怪我。郭小唐主意倒蛮多,叫个外村朋友端了两碗炖肥肉去找郭丙朝,要跟他赌吃肥肉。那人说,郭村长,都说你是锅村吃肥肉最狠的,我想试试。我从小就不吃我妈的奶,吃猪板油长大的。郭丙朝果然着了道,欣然应战,还要人倒两碗酒。肥肉太腻,要用酒来解腻。
我坐了下来装出想事的模样。既然来了,我肯定想多赚几个回去,我家八辈子都跟钱没仇。但来之前,我没想到要在锅村跪给人看。我是说,我有心理障碍。我脑袋一哆嗦,想到一大堆以前的事情。现在我把自己搞得花里胡哨,其实也是从农村混出去的。我书读不上去,家里的地也种不出花样来,就跑出去试试运气。我嗓子从小就好,在城里换了几种工作,最后还是觉得在酒吧唱歌省力气。一开始我不打算跪着唱,但唱着唱着就跪下了,就像那些鸡,起初也不是冲着卖淫才跑城里去的。男儿膝下虽没有黄金,但跪得多了肯定不算好事。上次郭丙朝把我请到这里唱歌,那份做牛人的感觉真是好,我不想这么快就破坏这份感觉。
但这由得我么?今天即使不跪,郭小唐也会把他在南部酒城看到的事说给大家听的。那时,我在锅村人面前就真成了装逼的了。我一时真的有点烦,这小子竟然给我搞突然袭击,说好好想想,实际上哪有时间想,我脑袋正乱得不可开交,郭丙朝端着两个酒碗过来了,要我和他碰一个。我就跟他喝了个满碗。
酒这东西真的是很王八蛋,喝了以后我的心情就变了,看着郭丙朝那张脸,忽然就有了恶作剧的心思。我想我又何必见钱不赚讨他的好呢?要是他知道我在南部酒城干的那些勾当,还会把我当牛人看吗?……我又想起我那个死去的父亲。这时候,我竟有心思想起他来。说来也怪,我父亲天生很有骨气,一直痛恨对城里人恭恭敬敬,回到村里对乡亲却又小瞧慢待的家伙。我们那个村,这种德性的人还真有几个,我父亲见着这种人就会吐唾沫。想到这些我浑身打个颤,在酒城天天给城里人下跪,跑到乡下却愣充牛人,我那死鬼父亲要是知道,说不定会气得从坟眼里钻出来……
……你在我们锅村也肯跪着唱,我准保以后还有好多人要请你来的。恰在这时郭小唐又来逼良为娼了,他煽动说,虽然我们锅村人不是很有钱,但大家都请你唱歌,都铁了心把钱让你赚,你也会赚得不少。
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从不骗人。郭小唐冲着我诡谲地一笑,说,我又不是郭丙朝。
他走到前面招呼他的客人去了,席间鞭炮响个没完,响声一直闹得我头大。我想明白以后,就走到人堆里面,破话筒已被一只手递了过来。郭小唐示意那边的人不要放鞭炮了,场面立刻安静下来。郭丙朝的眼睛打着晃,嘴里喷着臭嗝。他刚才喝得不少,所以我走到郭小唐身前,突然跪下去的时候,郭丙朝还没有反应过来。场面上众人一口地迸发出“噢”的声音,那些正在吃席的人也端着碗离开了酒席,以我和郭小唐为圆心围成一个圈。郭丙朝反应过来时,我已经闭上眼睛唱上了。当天我唱的是《祝酒歌》,这是我非常喜欢的歌,所以就唱得格外好。这也是应该的,谁叫郭小唐给了双份小费,唤起了我双份的职业道德呢?
郭小唐伴着我的歌声找人碰杯,脸上是畅快淋漓的表情。我这人在南部酒城这种鬼地方呆的时间长了,很知道怎么让兴奋的人进一步兴奋起来。当郭小唐走几步跟一个络腮胡子的中年人碰杯时,我就用膝盖走路,跟在他后头,同时唱歌的声音继续保持高亢。郭小唐一扭头发现我是这样的卖力,甚至有点感激涕零。他又走了几步,我就很默契地跟上去。一曲唱罢我站起来,听见整个场面上都嘈杂了起来,有些人找身边的熟人证实,刚才跪着唱歌的,是否就是上次郭丙朝请来的那个牛人。有的年轻人充时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