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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车已经很久没有人保养了。钢缆和铁链从无精打采的吊臂上垂下来。主码头当中的海关楼连门都没有,窗玻璃也被人卸走,屋顶的瓦片则被揭走。惟一当值的关员坐在一只空桶子上,背靠着墙。墙上的灰泥已经剥落,布满了腐烂的苔藓。关员的口袋里装满印泥已经干了的图章,他抽着烟头,等待惟一的那趟船到来。那趟船仍每周一次抵达小岛。他既不检查货物,也不检查游客,有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使他得到了一些小费,权当工资了。当他感到烦闷时,他便用石头砸狗,以此取乐。总督匆匆逃离小岛忘了带走那只狗了。
“我们的失败使你泄气了?”勒贝尔问他的中尉。
“是你的急躁使我泄气了。我知道用什么药治你的病:把鹮派赶下台。他们让小岛死气沉沉,抹杀了我们的梦想,忘记了他们的允诺。重新斗争只取决于你和我们鹰派。”
“你还这样认为?这一切不是很徒劳、很可笑吗?难道你不明白幻想伴随着……啊!那不是朱莉·克恩吗?她可是第一次参加庆祝独立的活动。”
“你忘了她曾大力协助过我们?”
“我什么都不会忘。请她来!”
“你能肯定真的能请她吗?我们周围还有许多人。大家都看着你。”
“这不是感谢她的一个机会吗?感谢她曾支持过我们的事业。”
朱莉从来不参加游行。这并非敌视她曾满腔热情欢迎的战果,而是她很注意与当权者保持距离,采取中立。她对当权者十分提防,后者会充分利用别人的尊重来为自己服务。中饭后,她曾请皮埃尔陪她进城,遭到了皮埃尔的拒绝:
“城市日趋衰败,与我极为相像,我不能对它作出任何贡献,也无法从它那儿得到任何东西。不,我和齐娅留在这里。我们看守别墅。啊!要是埃莱娜在,她会激动万分地跟你去的。她是那么爱凑热闹!对了,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她这两天就要到这里来?”
“我跟你去。”康贝突然决定说。突然得使朱莉无言以答。“我得帮朋友竖起刻在树干上的图腾。太阳一下山,他们就得烧图腾。”
中尉用手去拉朱莉。朱莉抵抗着。康贝忙上前干预。朱莉一把抓住他。勒贝尔站起来,让朱莉在他身边坐下,然后含糊不清地道歉说:
“我的中尉总是有点粗鲁,不仅仅是对妇女这样!他不像别人那样有机会去宗主国学习礼仪!”
看热闹的人起初还有点害怕,他们慢慢地挤到咖啡店前,争先恐后地围在勒贝尔和朱莉四周。侍应不断地给勒贝尔和朱莉添酒。勒贝尔想干杯,众人大声附和。朱莉断然拒绝。她的酒杯滑到地上,打碎了。众人大笑。勒贝尔向朱莉伸出手,就像年轻时第一次碰她时那样,向她伸出手去。朱莉拒绝了。勒贝尔站起来,摇摇晃晃,靠在她身上,免得跌倒。朱莉避开了。勒贝尔钩住她的脖子,搂起她,抚摸着她的头发、乳房,吻着她的嘴。
在这之前,人们还好奇地围观,津津有味地看着热闹。但勒贝尔最后的举动引起了他们的愤慨,他们沉默了,惊呆了。犹豫片刻之后,他们便离开了露天咖啡座,走到对面的码头上静待事态的发展。
朱莉一言不发。勒贝尔在慌乱中碰了她。她理了理自己的衣服,拒绝老板再给她添酒,然后带着康贝,脸带微笑,离开了咖啡店。
“婊子!”中尉刚骂了一声,马上就挨了勒贝尔一拳,要他住口。“婊子!”他又骂了一句,很高兴有机会让他的首领当众出丑。“你呢,你丢了我们鹰派的脸!”
朱莉头也不回,走开了,但走得太慢,没躲过向她飞来的石头。康贝试图保护她,结果额头受了伤,勒贝尔大怒,踢了中尉几脚,把他打翻在地,然后摇摇晃晃地冲向人群。人们吓坏了,四散而逃,嘴里还给他喝倒彩。
他又成了孤家寡人了。他坐在码头边上,面对大海,悬着大腿。他昔日的战友,那个海关关员早已见怪不怪,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
“主人们相信自己可以为所欲为。他们错了。你不像他们,但你刚才的所作所为却与他们没有什么不同。那些人全都站在朱莉·克恩和你一边。他们不打扰你们,是因为你们小心谨慎。他们不能谴责他们没有看见的东西。今天,你使他们成了证人,成了一个被剥夺了权利的人的同谋。部落首领只有在部落内才能得到爱戴。他们也许会原谅你,因为他们爱你,更因为他们怕你。但他们永远不会忘记。假如眼睛会撒谎,那就不能对着他的眼睛撒谎。”
“今天早上,”勒贝尔被骂醒了,嘀咕道:“他们向我欢呼。母亲们向我推荐她们的孩子,场面让人感动。今晚,她们又把孩子藏起来,不让我看见。明年,欢呼声将稀稀落落。甚至还有没有节日庆典都成问题。”
几声叫唤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在与海鸟争夺军务处倒掉的已经变质的残羹剩菜。每天涨潮,军务处都要到码头边上来倒剩饭。
诺低着头在母亲面前经过,要是有人看着她们,齐娅便不理睬她。要是她们单独在一起,齐娅会迅速地摸一下女儿的头发。每天早上,诺都花很长时间用一把狗骨做的梳子梳头。那是她出生那天佩里送给她的礼物。诺将终生留着它,将来还要带着它进坟墓。
诺虽然天真无邪,但最近身体发育很快,似乎已到了生儿育女的年龄。朱莉在村里建了一所学校,免得孩子们大老远跑到外面去上学。上学之前,诺打扫了厨房,又用黑色的沙子洗了碗碟。那些黑沙是佩里从人们焚烧干藻类的一个沙滩上弄回来的。做完家务之后,她喝了一杯齐娅为朱莉调制的椰奶芒果汁。如果朱莉与勒贝尔一起过夜,她便在饮料里面加几滴发酵过的液汁。她女儿是无权加的。
有时女儿不在,甚至几天不在,齐娅并不担心。她的血会告诉她。要是女儿遇到危险了,血会通知她及时前往干预。她一生下孩子,就与神灵达成了协议:神灵们答应终生保护孩子,条件是以她女儿的一个指头为代价。齐娅一斧头砍下了诺左手的拇指,用一些罕见的草焚烧以后,把它献给了神灵。那些草她忘了叫什么,免得以后再用。
放学后,诺绕到了考古工地。她跟皮埃尔打了个招呼。皮埃尔正等着她呢!要是她不来,皮埃尔会着急的。正像她母亲那样,要是他回去晚了,齐娅会想象他被人绑架了,被车轧死了,而从来不会想到他在看书、玩耍,更多时候是在梦想。
诺在一块高地上坐下。那块高地挡住了多涝的洼地当中的死水。几只不能飞的秃鹰在那里喝水。农民们用棍打断了它们的翅膀,迫使它们做这项有益于健康的工作:清理田里的飞禽、走兽和爬虫的尸体。那些东西腐烂起来会污染饮用水的水源。
皮埃尔凝视着康贝给他带来的东西。他用铅笔把它们描在纸上,然后把纸一页页塞进口袋,好像怕文字和图案跑了似的。晚上,他在别墅里修改,改完后把它们放到书桌上的一个篓子里。康贝每周一次对它们进行分类,把它们贴在一个黑色的大硬皮本子里。一旦贴满,他便把它放进皮埃尔床底下的箱子里。
诺主要是来看康贝的。康贝裸着上半身,头戴一顶插着彩色羽毛的无边圆帽。他用刮刀在干土上又挖又刮,然后用刷子清扫挖出来的碎片。
诺蹲在高处,看着康贝的臂上、背上和腰部慢慢地冒出汗珠。汗珠越来越大,在皮肤上滚动着,互相混合,消失在那条羚羊皮做的皮带里面。有一天上午,康贝为她解开了这条皮带:那时她刚满十五岁。那是在大象节。先辈们一来到岛上,便选梦见大象的人为首领。每五年选一次,根据传统,世界诞生时,大象便创造了这个小岛。几千年来,它一直是小岛的主人,受到生活在小岛上的各类居民的尊重和爱戴。有一天,日子已不详,一个年轻的处女犯了一个不知道什么错误,大象立即消失了。从此,每年夏至,年轻的女子都聚集在一个只有她们自己知道的秘密地点。她们通宵达旦地唱啊、跳啊,哭着祈求大象。大家都允诺大象,只要它重新出现,她们就委身于它。要是她们的祈求没有结果,习俗允许她们在太阳出来时回到村中,化妆后与她们心爱的男人做爱。那天早上,诺选了康贝。康贝冒着激怒神灵的危险,狠狠地吻着诺的脖子,以至于诺脖子上的印痕几天都没有消。天真的诺把自己许给了吸引她的男人。尽管天很热,她仍挂着一串玻璃珠项链。那是冬天戴的,用来吸收白天微弱的光线。康贝守口如瓶,但他知道为什么他几天不在,诺就会发烧,他一回去,烧就退了。他知道为什么她只跟他睡觉。自从“大象之夜”起,诺没有康贝就活不下去了。
诺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了母亲。齐娅劝她在选择男人跟她生孩子之前,不妨多认识几个男人。但诺的爱很专一。她坚决依靠破了她童贞的那个男人,这使得她的幻想永远不灭。齐娅嘲笑他,但劝不动她。因为当诺与康贝在康贝搭在树丛中的竹棚里睡觉时;当康贝像第一次那样占有她时,狡黠的神灵消失了。它曾纠缠她,但她死不让步。
小岛上只有一个城市,它既是首府,也是惟一的港口。城市是在当地最主要的村庄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中间有一条宽阔的马路。殖民者在那里为自己建了带有三角楣和柱廊的贵族住宅,又为行政机构、银行和商店建了带平台的三层建筑。中轴线两边是当地人住的砖屋或木屋。他们的泥屋和草屋已被夷为平地。
小岛独立之后,城市也失去了一大部分人口。他们不是移居国外,便是回到农村,自给自足。然而,庙宇却丝毫不受影响,仍天天迎接信徒。尽管祭拜已被禁止,教士也被驱逐。信徒仍然前来祈祷。为了更好地监视他们,民安队先是让他们聚集,然后加以驱赶。由于缺少资金,新主人们所占的官邸已没有人维修,渐渐破落。当局漠不关心,在保护遗产方面根本没有优惠。他们想忘掉历史。
附近的街区虽然很穷,但当地居民知道如何保持热闹、繁华和多姿多彩。那里远离中心大道和港口。中心大道晚上比白天更加阴郁、而被遗弃的港口则已危在旦夕。人们在那些街区寻欢取乐,只要他们不捣乱,不破坏秩序,不批评当局,当局便听之任之。
晚饭后,康贝离开庄园,下山进城。在他常去的咖啡馆里,他见到了同学和童年时期的朋友。平台朝着法院广场。在独立战争期间,法院首当其冲,成为第一座要烧毁的官方建筑。在夜雾中,被烧毁的废墟似乎仍在冒烟。
一道三层的木珠帷幕五彩斑斓,挡住了酒吧里客人的视线,遮住了“密厅”的大门。“密厅”的绿墙由于潮湿已经褪色,里面烟雾缭绕,椅脚一直扎进灰泥地里。
康贝在桌边坐下来。他举起一个细瓶酒瓶一饮而尽。然后,他开始握手、拥抱、道喜,这都是规定的动作,以免冷场。直到咖啡馆关门,谈话都不会结束。根据前辈定下的规矩,每个人都要讲个小故事,发表意见,作点评论,说段笑话,提个建议,并且表示一下后悔。大家都讲完之后,新的一轮又开始了,不过不再分先后。讲得最响的、让人笑得很厉害的或讲的故事最疯、最大胆的可以强迫别人听他说,支持他,为他鼓掌,献给他一小壶酒。几轮之后,大家都醉了,要作出最佳的选择显然已很困难。于是,吵架开始了,虽然是起哄,但有可能演变成真正的斗殴。这时,最清醒的人必须出来劝架,否则,咖啡馆老板会来干预,把所有的人都赶出去。
有时,会有个女人因孤独而穿过珠帘,加入他们的行列。他们假装不理睬她。她第一个打招呼的男人将递给她一杯斟得满满的酒。假如她喝了,她当晚便可加入到他们当中。他们玩弄着老把戏,事先知道有什么结果。狡猾地让她为他们每个人的健康一一干杯。当她醉了的时候,他们便把她带到她第一个打招呼的那个男人的房间里。那个男人让她躺在自己床上,夸张地不断吻她,强迫她喝下最后一杯酒。他已在酒中加入一大撮天仙子粉。于是,她麻醉了,但仍有意识,那种温顺最让人销魂。这时,房东成了主持仪式的主人。由于猎物已一动不动,他得加倍小心。他脱掉她的衣服,解开自己的衣扣,首先占有了她。然后,轮到其他人。他们一声不吭,动作迅速。
康贝以各种借口避开这种发泄性欲的游戏,但骗不了任何人。这种悲惨的游戏把这些可怜的演员们联系在一起。由于软弱他只试过一次。此后几个星期,他都躲避当时在场的人。以后很长时间,他都不敢正眼看诺。他怕有人看到了他曾去过那里。
第五章
埃莱娜·帕尔站在绞盘旁边,一只手扶着红色的草帽。这艘船每周一次前往小岛,运送邮件、货物和旅客。尽管海上旅行并不舒服,但旅客们仍喜欢坐船。因为破旧的飞机即使吓不倒听天由命的岛上居民,也足以使为数不多的最鲁莽胆大的游客们打消念头。
埃莱娜穿着一件生丝长裙,领口有一块黑色的油迹。她用香水擦了擦,没有擦掉。她随时带着香水,放在手袋里。她的新凉鞋把脚后跟弄破了。鞋带磨掉了保护脚后跟的橡皮膏。她早就应该换橡皮膏了。她迅速朝舷窗扫了一眼。舷窗开着,窗玻璃已经裂了。汽油味太重,她不得不在甲板上过夜。她躺在一张躺椅上,裹着一张满是灰尘的被单,懒得下船舱去重新化妆、梳洗。她气乎乎的。
她瞥见皮埃尔站在等着船靠岸的渔民和看热闹的人当中。皮埃尔穿着工作服,步行了几公里,从工地来到他从未来过的港口。对他来说,庄园和工地就是整个小岛,那里生活和工作着他热爱的人们。他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关在那些受到保护却又自由进出的地方,心里十分宽慰。他把那些地方当成了自己的家,闭着眼睛都能从房间走到工地,从别墅走到海角。海角是庄园的制高点,他喜欢独自在那儿沉思,任时间慢慢流逝。其实,他再也不需要时间了。
他坐在一条翻转的土耳其轻舟上看书,没注意船已靠近。埃莱娜发现了他,等待他站起来招呼她。皮埃尔用眼睛寻找她,认出她来了,作了个手势,表示他在这儿。她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又用力点了一下。皮埃尔用肘在人群中挤着,终于来到了码头边上。
船上只有埃莱娜一个女乘客。在呆在她身边的几个小时中,船长没能征服她,为此也许有点失望。他彬彬有礼地把胳膊递给埃莱娜,一直把她送到舷门的楼梯下面。皮埃尔在那儿接她。她紧靠在皮埃尔身上,皮埃尔吻着她的手,接过水手递过来的手提箱。
齐娅起初并无恶意。她小心翼翼地提防着,等待神灵的指点。当她得知埃莱娜要在别墅里住上一段时间时,她什么话都没说,也没有表示欢迎。皮埃尔从来没有跟她提起过自己的往事,这时便乘机告诉她他离婚了。齐娅耸耸肩。对她来说,一个女人,不管她有多少配偶,她永远是跟她生过孩子的男人的妻子,哪怕她已不再和这个男人共同生活。皮埃尔是个天生的教师,试图向她解释,但她听不懂。她闷闷不乐地离开了他,连招呼也不打。
她在楼上为埃莱娜选择了最小、最潮湿、也是最吵的客房,因为这个房间朝着家禽饲养场。她没有按照朱莉的吩咐,亲自去准备房间,而是让佩里去打扫房间,给房间通风,铺床。她从衣橱里找出了最破的床单和被子。
每当有陌生人来,诺总有点不高兴。齐娅不但没有嘱咐她小心点,反而指责她为什么不唱歌了。至于接风晚餐,她打算上一些没有味道、容易饱、难消化的菜,如茄汁高粱团、不放辣椒的蒸白豆、酸奶泡椰枣。喝的呢,是木薯皮制的一种白酒,又甜又辣。
埃莱娜的到来皮埃尔一直没有说,他把这当作是低调处理的一种方式。直到最后一刻他才请求朱莉在别墅里接待埃莱娜。朱莉对埃莱娜的来访十分高兴,怪皮埃尔为什么不早告诉她。
“我只见过你的妻子,你的前妻一次,那是在我回到这里的前一天晚上。当时,我告诉你我决定中断学习。你批评了我,有点粗暴。‘为了表示歉意’,这是你的原话,你建议我去你家玩。你怕我拒绝,还特别强调你们家里从来没有接待过女学生。我是惟一的一个。”
那顿晚餐,皮埃尔清晰地回忆起来了,不乏辛酸。
“埃莱娜,我邀请了一位女学生。她是帮我搞研究的。她很快就要回家了,回外国。明天晚上你能不能不出去?”
终于能见到可能是丈夫亲爱的女朋友的学生,埃莱娜感到十分高兴。丈夫的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