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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相别传--霜华-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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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一役大快我朝人心,鼓舞我朝军民士气。皇帝也极为高兴,下旨全国解夜间宵禁,欢庆三天。 
  那道颁行天下的圣旨,据说出自于在安州处理公务的叔父亲笔。 
  这些消息,来自于京城发出的,每日记载朝廷大事,分发各州、县官员的条报。 
  我家本来是没有条报的,裴元度却叫人偷偷地给我家送了一份。于是我知道了如今的战况,我也知道了叔父的情况。 
  有时叔父也会给父亲来信,信中不曾有几次说到战争,反倒是家常话比较多。只有一次。叔父信中说起他如今所在的安州,有几分忧心。 
  “安州县乃镇西都护府所在之地,镇西大都护孙南金武艺高强,有勇有谋。副大都护支世有武勇,于计谋上却不在行,倒有些让人担心。幸南金治军有方,与支世通力合作无间,安州守备现在不成问题……弟在这里很安全,阿兄请放宽心! 
  安州为西域大镇,处来往西域与中略的关口,城市极为富庶,有‘沙漠明珠’的美誉……每天闲暇时在这里看看夕阳下的沙漠美景,读读书,倒也很不错。 
  安州郊外多野兔,近月天气也好,弟与兵部侍郎潘琅、元度有空总爱去打猎,三人之中惟独弟收获最少,阿兄素知弟于武艺方面甚差,弟也不怕阿兄取笑。如果阿奇也在安州的话,也许情况会不一样。 
  弟之家眷已托季常兄和阿奇在京城照应,庭儿虽然淘气,但有聆音与阿奇照管,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阿兄请放心。 
  倒是阿奇与旭儿,还请阿兄多费心,弟虽不才,却也觉得阿兄父子之间,心结甚重。弟虽有心开解,奈何无力,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阿兄忽略他们太久,解这心结的人,除了阿兄也再没有别人。 
  …… 
  …… 
  前方战事吃紧,沙洲之役过后,大军或可乘胜追击。陛下一时尚不能返回京城,弟大概也得在安州呆上一段时日。如无意外,我朝与西颢的对垒将很快结束。小弟回京之后再寻机与阿兄把酒言欢。 
  弟谢默顿首再拜!” 
  父亲看信的时候,我正随侍父亲身边,在父亲眼里,我一向是不需要他操心的好孩子。他不知道我竟也会偷看叔父写给他的信,而看信之后,父亲微笑,他什么也没说。 
  起身的时候,父亲的嘴里才冒出了一句呢喃。 
  “阿奴还去猎兔子?真说不准到底是兔子猎他,还是他猎兔子?明明自己心肠软,还是嘴硬不肯承认,你武艺虽差,箭法却不差啊……!” 
  我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望着父亲悄然远去的背影。 
  叔父那样的诚心诚意,即使身在前线,也担心着父亲与子女的关系。而父亲,心却象是冷的,什么反应也没有。只有提到叔父的时候,眼里才会有微笑。以前娘曾经告诉过我,我的父亲,其实只有一个儿子,就是他唯一的弟弟。 
  如今,我真的懂了。 
  有时也恨他,有时却又不恨他。年轻的心总是有着这样或者那样的矛盾,在这样的心情中,日子一日又一日过去。 
  所有人都以为战争很快就会结束,连叔父,在信中,也如此认为。战事持续进行,进展看起来也很顺利,但事实出乎众人预料。 
  重煦十五年五月,距沙州大捷仅仅一月之隔。西颢军侦悉松漠兵内调,守备空虚,遂发动攻势。会州、贝州两州先后沦陷,两州刺史皆自尽于城内,而联系松漠四镇与中略的贝州州治所在白川城被西颢奇袭攻破,中略通往西方之路遂断。 
  “松漠四镇”从此与朝廷失去联系,音讯无法相通,成为孤城。 
  没有人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叔父与那三十二名朝中重臣也被困在了安州城中,无法脱身。消息传来,朝野大哗…… 
  重煦十五年六月,西颢军破与安州城相临之关镇简城后再攻安州,被安州守军击退,镇西大都护孙南金战死。 
  重煦十五年七月,信王独孤贤率大军十万,攻松河,欲重新打通中略与“松漠四镇”的通道,解安州之围。惜被西颢军统帅申弘农所阻,无功而返。 
  重煦十五年八月,“松漠四镇”余下三镇中宾城与漠城相继失守。 
  这时我已与父亲来到了京城,京城是个很美丽的地方,气势宏大而壮阔。尤其是城中凌空飞架的重重复道,象飞虹,环绕着整个城市。 
  大宁的京城中都,又被称为“虹城”,如今,我才知道这个美丽名字的由来。可我无心欣赏。 
  我总想着安州城,想着它的命运, 
  “松漠四镇”已有三镇失守,唯一剩下一个,没有支援,剩下的最后一个城池,能撑多久? 
  十天、或者是二十天、再或者是三十天? 
  安州怕是坚持不久了吧!出门去的时候我总能听到这样的话题,连京城的老百姓都不乐观,更不要说其余的地方了。 
  全国都被悲观的情绪所笼罩着,而我家中也是一片愁云惨雾。 
  身陷孤城的叔父,死生未卜。 
  象他们这样的朝中重臣,被围困在孤城里,除了投降就是死,没有第三条路可以选择。如他们不能为西颢所用,他们还有命在吗? 
  可若投降了西颢,他们又该如何面对世人。 
  镇守西疆重镇的镇西大都护,孙南金已经身亡。现在指挥作战的应该是副大都护支世,叔父说他没有谋略,照现在这样的情势,怎么叫人不担心? 
  而这时,我才发觉父亲对叔父的生死有多关心,可是他依然不提让叔父回家的事,这让我很失望。失望的情绪越积越深,到了后来,我都不想再见父亲的面了。 
  父亲想亲自去救叔父,可是没有办法,所有通往安州的路都被西颢军封死了。 
  只能听天由命,我们以为很快能听到叔父的消息。每一天总想着今天安州城还在吗? 
  但情况还是出乎众人的预料,本以为很快就会陷落的孤城,一年过去,依然坚守。不知什么原因,连安州大批的百姓都得以安然的转移出城。虽然他们在西颢的统治之下,但生命却可确保,实是万幸。 
  朝中依然得不到安州城内的消息,可这个孤城的坚守,却奇异的鼓舞了众人的心,对未来的信心渐渐的又开始活动, 
  也许,这场战役我们可以打赢。 
  也许,安州可以坚持到我们打赢的那一天。 
  *** 
  重煦十六年的七月,在安州城坚守了一年半后…… 
  朝廷里终于得到了安州城的消息。唯一的一个自称从安州城突围而出的副大都护支世的长史,来到了京城。 
  那个人叫做厉文道,而他带来的,是叔父死亡的消息,安州城沦陷了。 
  那一天我出门去了,傍晚刚到家,就见父亲在哭,崩溃了似的,嚎啕大哭着。什么顾忌都没有了似的,只是不断的流泪。 
  我不知道什么事情会让沉稳的父亲会失态成这个样子,而父亲身边站着一个人,他的脸上也有泪痕。 
  这人我熟悉,他是在皇帝身边服侍的宦官,姓高,名世宁。 
  “高翁,怎么回事?” 
  我低声问他。 
  “安州沦陷,谢相去了。” 
  短短的八个字,里面只有一个信息-- 
  我的叔父死了! 
  我不记得当时我的反应,我只是呆呆的转过身,看着伤心到了极点的父亲。我不知道父亲也可以这样的苍老,在这一日,父亲象老了十年。 
  众人走了之后,一个人依然在流泪的父亲,我觉得这时的他才象是无伪的他。 
  在一个人的时候,他是不用骗人的。 
  那一日晚上,父亲在祖父的灵位前不停地磕头,他说自己有罪。即使父亲的额上已经都是血,他依然不停地磕头。 
  他保护不了自己的弟弟,所以他有罪。 
  父亲嘴里喃喃地只有这么一句话,那夜父亲在祖父的灵前自语了一夜。而后我才知道,原来叔父是不应该存在的孩子。 
  如果不是因为父亲的妹妹,我的姑母--谢琳早亡,就不会有叔父的出生。而叔父出生的时候,祖母已经因为姑母的死亡,而呈现半疯狂的状态。 
  叔父在祖母眼里,只是她疼极了的姑母的替身。而祖母已经半疯狂了,她失神的时候把叔父当成姑母,对他总是很好。而神智正常的时候,祖母却讨厌叔父,因为叔父不是她所期待的孩子。所以她经常把叔父身上掐得遍布青紫。 
  而叔父那时虽然很小,却什么都不说。父亲在给叔父上药的时候,叔父一声也不吭,只是有时他很困惑,会小声地问父亲: 
  “阿兄,阿奴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为什么娘娘不喜欢默儿!” 
  可叔父从来也不曾说过祖母一声的坏话,他记得的,只是祖母疯狂的时候,对他的好。 
  虽然很淘气,可是叔父从来都是一个乖巧的孩子。 
  而后叔父六岁那年,祖母一次打断了叔父的腿。父亲说自己眼睁睁地看着小小的身体,倒在地上。叔父明明眼里都是泪水,而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事,即便腿已经疼得他说话都困难,可他却在竭力安抚自己的母亲。 
  晚上的时候,父亲去看叔父,在叔父的房里却找不到他的人。后来找了一遍又一遍,才发现叔父躲在床下。 
  叔父的眼神怯生生地,对着父亲,他小小声地说他害怕。虽然也知道该让祖母开心,可他真的害怕。 
  阿兄,以后不去娘亲那里,行不行呢? 
  明明心里这么期盼,可说完之后,叔父又摇头。 
  不行,那样娘娘就太可怜了,爹爹和阿兄也难做。默儿要懂事一点才行。 
  有时候娘娘对默儿很好,可有时候也很不好,默儿好希望娘娘能多喜欢默儿一点…… 
  阿兄,你说娘娘喜欢不喜欢默儿呢? 
  父亲说他那天哭了,为了自己小小的弟弟。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却饱受折磨的弟弟。而他年幼的只有六岁的弟弟,却伸手抹去了他的泪水,对他微笑。 
  后来虽然接上了骨头,叔父走路走得却很慢了,虽然能跑也能跳,却再也跑不快,也很容易累。 
  祖父一直都很疼叔父,和父亲一样,父亲说他们无法不去怜惜叔父。因为叔父很懂事,也不求什么,叔父是个好孩子。 
  而其实外表光鲜的,犹如天之骄子的叔父,幼年的时候很惨。 
  那夜我就守在放置祖父灵位的灵堂外,听着父亲的自语。 
  不知怎的,我忽然想到走针路时那样决然的叔父,为了一个临终老母亲想见儿子的心愿,付出多大代价都愿意的叔父。 
  其实祖母对待叔父并不好,如果父亲说得是真的,那叔父的举动,是不是他一直都在想望母亲的关爱。 
  看到一个母亲惦记着自己的孩子,他想像中那个孩子就是自己,假使能够被母亲所关爱的自己。因为想,因为太渴望,于是他走了针路…… 
  因为他渴想母亲的关爱。 
  所以他想完成一个垂危母亲的愿望。 
  叔父的想法,我忽然有些体会。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肤浅,对叔父那样的我,很肤浅。 
  其实最苦的人,不是我,而是他。 
  再后来我得知叔父确实的消息,来自裴元度,安州城里另一个生还的人。 
  已经消瘦憔悴得不成样子,和以往的他完全不同的人。 
  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而他带来的,是一颗半融化的金印,一个七彩镏金熏香球,还有一只小小的布老虎。 
  而他给陛下带来了叔父确实的消息-- 
  叔父死了。 
  陛下为此大病了一场,虽然对外只称,偶感风寒。

  十

  第章  
  初见,我认不出,有那样一双沧桑眸子的人,是我的旧识。 
  虽然衣着如旧,可他的人,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清癯的面容,深陷的眼窝,黝黑的肌肤早已不若那时的白皙,春葱般的贵公子的手,如今也变得粗糙了。 
  我不知道他究竟吃了多少苦,但我知道,他已经不一样了。现在的他,已然脱胎换骨。 
  旧时那样的由于富贵所营造出的风流气度,如今所剩无几,曾经狂傲的表情,如今却象是深陷愁海。 
  听说裴元度自归来那刻起至如今,没有笑过一次。 
  如若往常,见我这样呆呆望他,他早该恼。而今他却如老僧入定,呆若木鸡,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眼前大片盛开的荷花出神。 
  连陛下的问话似乎都没听在耳里,他只是看着荷花,静静地看着,思绪象是游移天外。 
  面对裴元度的无视,陛下什么也没说,只有在场的我们吓了一跳。所幸陛下没有生气,而我此刻方才明白今日陛下宣召我们进宫的缘由。 
  看到裴元度,我就明白了。 
  叔父最后的日子,陛下认为我们也该知道,因为我们是叔父的家人。 
  不过父亲与皇帝的关系似乎不太好,叔父在生,二人见面如仇家相见。即使叔父故去,也依然怒目而视。 
  陛下的面色很憔悴,听说他偶感风寒病了近月,我不知道这是真是假,但叔父故去,陛下应当很伤心。而今他唤我们前来,面色却如常,虽然憔悴,却还带着微微的笑意。 
  但我知道这是伪装。 
  在无人注意的时候,陛下凝视着池前那些荷花的时候,眼神空茫的一片。 
  据说这里是叔父在宫内所喜的地方,室内有温婉而清幽的墨荷香气迤俪,虽然他的主人已经不在了。 
  而我奇怪的是,为什么陛下要宣召裴元度而非厉文道前来告诉我们,叔父最后的情形。 
  裴元度对叔父的感情太深了,叔父如是在他面前死去,那对他的打击一定很大。我虽然也很悲伤,但叔父的死亡对我而言始终不象是真的,我总觉得这是某人的恶作剧,总有一天会有一个人跳出来告诉我,这只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或者裴元度也只是在开玩笑,但见了他,才知道一切都是真实的。 
  他眼里的悲伤与绝望,深沉如海,看不到边际。 
  也许,叔父真的已经不在世间了。我默然无语。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只有裴元度,在叔父身边呆到了最后。 
  而这时,裴元度说话了。 
  “我三次劝谢相走,谢相三次都没有听我的。” 
  这是他的第一句话,而说了这句话之后,他停了好久,才低声的,说第二句话。 
  在他淡然的话语里,时光回溯到了旧时。 
  裴元度所经历的事情,渐渐展现在我们的面前,听话的我们,脑海中变成了空白,只有他低沉的话语,象水一样静静流淌在心底。 
  *** 
  所有的记忆都起自火红的夕阳下,最后一次裴元度劝中书令谢默走的时候。那时安州城尚未沦陷,却在西颢军队的包围之中。 
  “谢相为什么不走呢?还有很多的人需要谢相,现在走,还有机会。” 
  人命于乱世,其实也不是,可以随便轻贱的东西。对某个人而言,有些人,是无法替代的存在。象谢相,对陛下而言,就是不可替代的存在,大宁的中书令,风流倜傥的“谢郎”怎么能死在这里,裴元度对谢默的顽固分不解。 
  而听了他的话,谢默只是微微地摇头,象前两次他说自己不能走的态度一样。 
  “‘河西四镇’已有三镇沦陷,安州是最后的孤城,如果安州也陷落了,对朝廷和国家的士气,都是重大的打击。我是整个安州城内,官衔最大的官员,我不能走。” 
  “谢相!!” 
  “元度,如果我走了,安州守城士气就会一落千丈。城也就守不住了,你该明白,现在的安州城,全靠大家齐心协力,拼死守城,才有这样的成果。能争取多守一天,就能保持国人的希望,只要安州不倒,即使其余的三座城市都降了,都陷了,大宁的士气也不会倒。” 
  “守不住怎么办?谢相难道要死在这里吗?” 
  挥舞着拳头,裴元度怒吼出声,他拒绝这样的解释。 
  虽然谢相迷糊又贪睡,虽然他老是把自己气个半死,可他是国家的栋梁。裴元度明白一点,当今的朝廷,离不开中书令谢默,当今的天子,也离不开他眼前的这个人。 
  而看他如此激动,那人却在微笑,神态一如往常,那样的宁静而又祥和。一点也不象,正在讨论生死,这样的严肃的话题所该有的语气。 
  “或许安州十有八九是守不住的,可是元度你知道吗?如果我死了,全国的人都会悲伤都会痛苦,不是因为我是谢默,而是因为我身为宰相。一个人以身殉国也许没什么,一个宰相以身殉国,却代表不同的意义。失望的人们会重新振奋起精神,因此守得住国家。激愤之下所产生的力量,谁都无法阻挡的啊!” 
  见他默然,拥有一双耀眼蓝瞳的男子,摸了摸他的头,象是在安抚他。 
  “元度,没有人是重要到非存在不可的。就算是声势显赫如我,也是一样。即便我不在了,太阳依然会在明天升起。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于这世界没有不同,于朝廷于陛下也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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