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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没有意义,但他不得不做。正如他一直认为哭泣没意义,但此刻他也控制不了。出事後一直流不出来的泪水,此刻汹涌倾出。男孩哭得倒地,哭得颤抖,哭得浑身抽蓄。毕业他这个几月经历,足够把一个成年强壮的男人迫疯。
北武然一直缩在地上嚎哭,哭得快要气绝之际,忽然感到背部一暖,男人把手放在他背心,一股柔和的劲力便游遍他身体每一个角落。不单舒缓了他身体的不适,也助他平复情绪。
男人待北武然冷静下来,才温柔地问他:「你想不想报仇。」彷佛在暗示,这才是有意义的事。
北武然蓦地抬起眼睛,本来冷下来的眸子像在瞬间燃烧起来。
「……」过了许久,童音反问:「条件?」声音出乎意料的地沉稳成熟。连北武然本人也感到意外,自家里遭逢钜变後,他一直说不出话,还以为这一辈子也丧失讲话的能力呢。
「条件?哦,对。当然有交换条件,世事没有无条件的,除了爱情。」男人笑了,笑起来十分好看,「而我们的交换条件,是我教你武功,你替我做事。」
「……成交。」北武然没有问男人要他做什么事,因为他别无选择。
男人像是很满意,微笑著以他柔和醇厚的声音问:「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北武然嘴唇一动,旋即紧紧闭上。北武家的人是朝廷重犯,无论生死都脱不了奴籍,他不能质然将身份告诉他人。
「不能说?」男人没有勉强他,彷佛已经看穿他的心事,「那么……以後,你便叫北冥吧。」
这只是个顺手拈来的名字,但男孩接受了。
他已经厌倦了当北武然。
那个弱小无能,什么都做不到的北武然。
所以,在大仇得报之前,他都只会是北冥。
◇◆◇
不知过了多久,北冥终於醒来。这次迎接他的,再没有星光。只有伸手不见五指,浓得化不开的漆黑。这样的黑,处处透著怪异。
这是什么地方?他记得炼丹房里的有几百枝牛油烛,照得斗室亮如白昼;就算在山腹的秘道里,也有设计巧妙的气孔,把外面的光折射进来。
困惑的男子忍著头晕胸闷和浑身的酸痛无力,微微的挪动身子。
「你醒了?」哽咽的声音。北冥随即感到胸膛一轻呼吸畅顺,还有一滴雨点大小的水滴溅到他脸上,想来应该是泪水吧?
「流沙?」疑惑的语气。他实在无法想像这家伙伏在自己身上痛哭的模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流沙紧紧抱著他,声音悲伤无助,还带著浓浓的失落。他叫自己作流沙。
北冥悄悄叹了口气,忍耐著这对受伤的他来说,算是颇大负担的拥抱。因为从肌肤相接,他能感觉到流沙的身体抖得厉害,像只负受的小兽似的。流沙虽然终於回复清醒了,不过,也许清醒了才更痛苦。
北冥不想再刺激他,纵使满腹疑问也忍著不开口。
良久,流沙好像渐渐平复心情,北冥的气息、呼吸、心跳,对他似有宁神作用。
「对不起……」声音依然在颤抖,但总算说话有条理,「我不是想这样的……但我控制不了……我、我、我……我不知该说什么……」呼吸急促,骨骼传出『格格』的声响。
北冥担心他承受不了,低声安慰说:「想说什么说,不想说便不用说。」
「我有疯病。」彷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流沙松开手臂,挺直腰背,很缓慢的说:「我不能看见自己流血,不然会发狂。」
「嗯。」北冥微微点头。这他猜到,只是奇怪这病的源头是什么。不过,这个问题并不适宜提出。
这段时间又是一阵令人透不过气的沉默,空气中漾著男人急促粗重的呼吸声。北冥看不见他的表情,心头微感到不安,於是柔声说:「算了。」
「不,我想说。」流沙表现急躁,抱著头,说:「不说出来,压在胸口的沉重感会让我发疯。虽然我早就疯了。」
「不是的……」北冥很难过。
「我早就疯了,由我答应那个条件开始……」男人的声音低下来,听起来很飘渺,「我小时待的杂耍团不是杂耍团,那个团长也不是团长……」
话声中断了片刻,流沙彷佛不知应该怎生容形,最後隐晦地说:「他为了不为人知的原因,一直为某个家族筹谋……成就大业是需要有人去干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所以他必须尽早培育出信得过的人,弟子,或者说是死士会更恰。在我遇上他的时候,他正为这个忙碌。。」
「……」北冥呼吸一顿,没有说话。
「团长一直借杂技团作掩饰暗中在各地活动,也趁机在各地挑选合适的小孩,收作门徒。他挑上了我,而我……我想要力量……」
条件交换。北冥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形容的苦涩心酸。
「虽说被选上,但能否成入室弟子还言之过早。」流沙没说要力量作什么,只是苦涩地笑说:「团长有很多选择,但他只要最好的。从全国各地精挑出那么多小孩,你道怎样从中拣出最好的?」
北冥摇摇头,很担心他的精神状况不稳。
「养蛊,你听过没?」流沙又静静的问。
北冥一怔,顿时毛骨悚然。
「蛊盛行於苗疆,是指将五毒(蛇、蜘蛛、蜈蚣、蛤蟆、蝎子)放入中,让他们互相厮杀至死,最後仅存的胜利者便是蛊,毒中之王。」
流沙的声音很平静,但北冥却发抖了。
「我们一群孩子被困在密室,每天只有很少的食物供应。负责训练的人说,最後,只有一个人可以离开。」
「……」
「开始的时候,也有孩子不愿杀人,但很快,他们不是被杀了,就是变得比谁都杀得狠。亦试过有冷静聪明具领导才能的孩子想把大家团结起来解决难题,可是也不行,所有人都变得敏感猜疑,一点点事也会引发冲突,最後演变为厮杀……」
「流沙,忘记它。」忘记那段可怕的岁月。
「事实上我已经忘记了。」流沙表情茫然,「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最後是怎样活著出来的,留下的只有当时残留脑海对死亡的恐惧。死很可怕,我不想死,我还有记挂的心事,记挂的人。我不能死!我不要死!我不要!」低迥的声音渐渐高昂,最後男人吼叫著发出『咻咻』的喘息。
「流沙!」北冥摸索著紧紧握著他的手。
「现在你知道我的疯病怎么来了?是怕死怕疯了,看见自己身上流血,心里比什么都害怕……很难看,是不是?」
「不!」
流沙闻言紧紧拥著温暖的泉源,哽咽:「我不想让你知道的。」
「……」
「团长死後,我很努力去治我的疯病,可是一点用都没有,我还是个见血发狂的怪物。」
「别放弃,我来治。」
「太迟了。」
「不迟。」
「太迟了!你已经看见了,我杀了那么多人!」流沙蓦地狠狼推开北冥,自个儿痛苦地抱著头。
「锦衣人该死!」
「那白衣的又如何啊?」
「他们……」北冥咬著唇,说:「他们不算人。死了……更好。」
「谢谢你昧著良心安慰我。」
「不。」低头,北冥状甚苦痛:「他们没救,停服药物三天他们会死。若不停止服用……那也等於死了,活著的只有身体,是活尸。」
「你又知道了。」冷笑。
「我知道。」
听他坚决的声音,流沙一怔,「你怎会知道?」
「总知是知道!」激动。
「你……你知道那令人变成活尸的是什么毒药?是不是?你知道锦衣人的主子是谁?」
「……」
「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啊?你告诉我!」流沙捏著北冥臂膀摇晃,疯了似的迫问他。
北冥倔强不答,可是受过伤的身体撑不住,吐出一大口瘀血。
「啊……」流沙又惊又悔,怆然退後,「对不起。」
「……」北冥没有回应,流沙也不敢造声。
良久,二人的情绪的平复下来。
「流沙……」北冥踌躇,周遭一片漆黑,流沙内力深厚,呼吸声轻得听不见,若他不说话……「你还在吗?」
「什么?」震动。
北冥暗暗叹气,不得不面对了,「我们在哪?」
「在、在山下的草原。」声音发抖。
「原来已经离开了山腹。」对,细听会听见虫鸣,刚才是他心神太激动了。
「你、你、你……北冥……你的眼睛?!」男人凄厉地叫。今夜虽非月亮,但也黑得看不见人影的地步!
「看不见了。」淡淡的语气,北冥随即脸无表情地垂下了眼帘,原来会周遭这样黑是因为…他看不见了。
「开什么玩笑?!」流沙狂叫,不能接受。
「冷静。」皱眉。也许是早有心理准备,他接受得比流沙好。
「冷静?你叫我冷静?你的眼睛瞎了你还叫我冷静?是我害你眼睛受伤的!」好像又要发狂了。
比起自己,北冥更担心他,「流沙,不要紧的……」
「不要紧?你的眼睛怎会不要紧?啊?」
「……」无语了,他还没激动起来呢。
北冥困扰之际,忽然感到身上一重。想是流沙又再紧紧抱著他了。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啊。
「为什么你可以不痛不痒,半声不吭。」
「……」不然怎样?要他又哭又闹歇斯底里哭昏厥过去?
「为什么你还可以若无其事听我发半天唠叨?」流沙拚命地扯自己的头发,他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北冥不答,只是摸摸他的头发。
流沙伏在地上呜咽了。
「流沙……」叹气,他真不敢相信那家伙是这么爱哭的。
「对不起……」
「没关系……」照他估计他的失明是因为後脑撞击引致瘀血沉积。未必不治。
「我不想让你受伤的。」
「知道。」
「我找到你不是为了要让你不幸。」
「……」北冥在思索应该怎生向他解释病情没有他想的绝望。
「我喜欢你。」
「啊?」思路中断。
「我喜欢你。」
随著炽热的气息,可以感觉到一阵湿濡的触感,还有咸咸的,泪水的味道。但北冥没有回应,也不能回应。
他宁愿自己昏过去了。
而事实上,他亦真的在下一瞬间昏过去了。
再次醒来,眼前依然是一片黑暗。
但已不是置身野外了,北冥感到自己躺在床上,被褥虽然单薄,但很乾净。
「你醒了?」不必开口,只是略动一下指头,流沙已经赶紧扶起他。
「嗯。」
「感觉怎样?」哽咽的声音。
北冥疑惑地抬手摸摸他的脸,触手一片湿濡。
「一直哭?」唉气。该不会在他昏睡的时候,流沙一直哭个不停吧。
「……」吸鼻子声。
「这个哭法,好像我已经死了。」再叹气。
「别说不吉利的话!!」厉声。
声音虽然哭得沙哑,但吼起来依然很有魄力,真不愧是流沙。
北冥不禁莞尔。
「对不起,我不该吼你。」流沙沮丧,然後陷入沉默,口若悬河的他此刻自责得利害,已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们在哪?」北冥问。语气若无其事,彷佛什么也没发生过。流沙没有向他表明心迹,二人也没有相认过,他的眼睛受伤更跟流沙半点关系都没有。
「在……岩鹰族。」心虚的语气。他知道北冥必定不喜。
果然,气氛一凝,北冥脸色迅速沉下来。
「因为你的伤需要休养。」流沙急急解释。
「走。」北冥不为所动,只是隐忍著没有发作。
流沙著急,叫道:「不,你听我说,我知道你不愿跟岩鹰族有所牵扯,可是……」
可是北冥已经挣扎著站起来。
「不要妄动,你身上有伤啊。」
「你走不走?」不走他自己走。
「走当然是走的,但要先治好你的眼睛。」
北冥不再理他,径自摸索著离开。
流沙见状心如刀割。
「别逞强了。」男人情不自紧禁拥他,把他压回床上。可是北冥也不是省油灯,虽然目不能视物,但出手依然迅捷无比。流沙只感胁下麻,一股彷如被电亟中的麻痹感,由北冥的指尖传来,流遍他半边身子。
「哎哟!」倒在床上动弹不得。流沙哀叫:「小然,你不要走,不要把我留在这里。」
男子身形一僵,低叹:「我只是北冥。」
「是什么也好,你不要走,不要把我一人留在这里。」声音哀切,好像他才是那个双目失明的伤残人。
北冥没好气道:「别装了。」若非流沙故意容让,那一指只怕截不中他。就算截中了,也没伤他至动弹不得的地步。
「要走,至少带我一起走啊。」吸鼻子。看来北冥是无论如何不肯留下,那他们只好另觅地方安顿。
「……」北冥哭笑不得,亦心知以目下情况,男人尽可用武力强留他,只是顾及他的自尊才装模作样,「走吧。」
流沙大喜,连忙跳起来,趴上别人的身体,道:「我就知道你是好人,一定舍不得丢下我一人孤苦伶仃。」
「……」
「对了,那我先去……」
「死亡沙丘。」北冥淡淡地打断他。
「不!我认为应该……」
「别要我重复。」
北冥态度强硬,但流沙一向牛皮糖。
「我还是认为应该先找大夫治好你的眼睛。」
「流沙!」怒。
「老夫也认为应该这样。」陌生的声音。
「村长?!」流沙的声音。
北冥紧皱著眉。
◇◆◇
『咱们沙漠有个古老传说,在炎山深处有一神泉,泉眼百年才开一次,涌出的泉水清洌无比,而且能治百病,假若能取来给恩公洗涤双眼,老夫相信必能让恩公重见光明。而且更巧的是,七天後正好是传说中开泉眼的日子。虽说神泉所在凶险非常,但两位恩公泽深仁厚,武艺非常,一定能够化险为夷的。』
「你相信?」北冥问。老村长离开时送流沙一张神泉地图,说是他们祖传之物,之後流沙便一直在研究。
「宁可信其有。」语气理所当然。
北冥翻白眼,他根本不相信神怪之谈。
「决定了,我们明天便出发去炎山。」
「流沙!」
「我知道我知道,你要去死亡沙丘是吧。我会让你去,但之前我们先去找神泉,治好你的眼睛。」
「那是传说。」北冥简直气得没力,不敢相信这么大的一个男人竟如厮天真。
「总要试一试是不?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不能放弃。」流沙黯然。北冥昏睡时,他已经找来方圆百里内的大夫,但他们诊断都是北冥的病只能听天由命,没什么可以做的。
「……相信我,不必费神。」北冥说。他知道自己的病,瘀积在头脑内的凝血只待它自行消散,什么泉水洗洗眼睛便会复明,压根儿是笑话。
「我能不费神吗?你明知我对你……」流沙伤心地握起北冥的手,手心的冷汗和颤抖传达了他的心情。
「流沙……」心中一痛,北冥硬起心肠,冷声说:「我不想浪费时间。」
「医治眼睛是浪费时间?」倒抽一口凉气,流沙恨他不爱惜身体:「我不懂,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
「我去死亡沙丘不是游山玩水。」北冥皱眉,他已经耽搁太久了。
「不管你本来要做什么,现在最重要的是你的眼睛!」流沙用吼的。
「何事更重要由我决定。」北冥淡漠一如对待陌生人,「而你,你是响导。」
言下之意,就是不要流沙多事了。男人的心当即碎成粉末。
「我是晌导。」
「……」
「对你来说,我只是晌导吗?」激动。
「……是。」
「除了晌导呢?」颤抖。
「……没有了。」
「好、好、好……」北冥的答案无疑把他打进地狱,流沙喃喃说了十七八个『好』字,蓦地重重一拍桌子,「明天还是去炎山!」气势凌人。
北冥一愣,错愕间听流沙赌气似的说:「反正我是晌导,行程由我安排,你不听也得听,方向痴!」
他该拿这个男人怎么办?北冥轻轻叹气,半晌,幽幽地说:「流沙……别拗。我说过,去死亡沙丘是为寻人。」
「我知道,不过管你寻的天皇老子,我说」
「我在寻找,我爱的人。」
第七章
风沙扑面,气温酷热如火。
越是接近炎山,温度便越是高升。在烈日烤炙下,沙粒炽热得连蜥也无法久伫,骆驼也不愿意前行。流沙纵已穿著厚底的鞋子还是感到灼热难,脚底变得红肿和长出水泡。
「回头吧。」看著举步为艰的男人,北冥无奈地说。流沙怕失生明的他行动不便,坚决把他背在背上。但即使没有亲身经历,他也知道在火热的沙上行走,滋味绝不好受。
「不!」
「你要怎样才放弃?」叹气。
「永不!」
「你的脚快要烤焦了。」北冥很生气。他把话摊开来说,本以为流沙会心灰意冷,放弃这没意义的炎山之行,岂料这家伙固执起来,比牛还要犟几百倍。还没到炎山呢,这一带的温度已差不多能把生蛋烤熟,那么只怕他们未上到山腰,已经成了人乾,还谈什么眼睛。
「烤焦的只是鞋底吧。」流沙固执地答。
「鞋底都焦了,你的脚离熟透还会远吗?」
「……」不答。流沙只是倔强抿著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