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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他并不相信这一点。它确实有。我感觉到了。我感觉到了一种将事物拆开来的力量。如果那才是椅子的真正神力——将你拆开来的神力?如果它能够捕捉到你心中最隐秘的感情禁果,并将它们抖搂出来,那该怎么办呢?我站起身来。我没有勇气在修士们面前穿过教堂走出去,所以,我在回廊里乱摸乱撞了一会儿,开错了好几道门,终于找到了圣器收藏室里那扇通往教堂外面的门。我疾步穿过修道院的方庭,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浓雾非但没有消散——早些时候淡薄了一些,露出过一缕阳光——空气已经变成了浓汤。我穿过院墙的豁口走进了母亲的后院,我停住脚步,站在那天晚上托马斯送我们回家时我曾经逗留过的那个位置。我把手平放在墙垛上,凝视着墙灰和墙灰上被海风侵袭出来的那些小洞洞。在院子的对面,夹竹桃丛在风中摇曳,一片绿色依稀难辨。他是一位修士,我心想。想让自己相信,这一点将会拯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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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美人鱼椅子(32)
托马斯修士
16
在弥撒前的应答轮唱的唱诗声中,托马斯注意到塞巴斯蒂安神父正在望着自己,两只小眼睛从硕大的黑边眼镜后面瞪视他。托马斯希望他不要再这样做了。有一次,托马斯特意地与他对视,但是,塞巴斯蒂安丝毫没觉得不好意思。相反地,他点了点头,似乎表示会意,或者想说些什么。托马斯在戒袍下面已经大汗淋漓了。他感觉到自己好像被包裹在粉色绝缘材料里。毛料戒袍即使在冬天也显得太热,暖气炉不停地吹着热气,院长曾经以极其体恤人的口吻说过,因为老修士们“体寒”。托马斯咬紧牙关,不动声色。三年前,他开始每天在白鹭栖息地的溪水里游泳,他在溪水附近的一个小沼泽岛上修建了一个临时隐蔽处。他游泳是为了让自己冷却下来。他在冬天里游泳,比在其他任何季节里游泳的决心都更大,他喜欢一下子跳进冰冷的水里。这使他想起中世纪的《日课书》里一个叫做“地狱月”的情景,书中描绘一群被烧灼的可怜的人们,从地狱口奔出来,跳进一小汪冷水里。他的那个地方很隐蔽,四周被茂盛的青草所环抱。那是小溪中一条支流在尽头形成的一个隐蔽的清潭。那是他的私人游泳池。修道院里压根儿没有游泳裤这一说,所以,他裸泳。在星期五早晨公开“忏悔”的时候,他也许应该忏悔此事,大家都在这个时候供认自己的罪孽,比如,“我不小心打破了接待室里的陶瓷台灯”,或者“在晚间大沉默之后,我悄悄地溜进厨房,把最后一点樱桃果冻吃掉了”,但是,他并不真的觉得自己有罪。当他裸泳的时候,他感觉自己正在进入一种极大欢喜的境界。有宗教信仰的人,习惯于封闭自己、麻痹自己。他对此表示强烈反对——人们应该裸泳。一些人比另一些人更需要。他的嘴唇上方沁出了豆大的汗珠,他闭上眼睛,想象着冰冷的溪水从他赤裸的肌肤上流过。修士们在唱诗班座席中论资排位,即他们自称的阶次:院长、副院长、辅领神父、新徒监理,其余修士的分位则依照居院年限。托马斯站在教堂左侧最后一排的最后一个位子上。塞巴斯蒂安神父作为副院长,站在教堂右侧的第一排位子上,手中紧捧着那本60年代就已废弃的《圣安德鲁每日弥撒》。他已经在明目张胆地怒视自己了。托马斯突然明白了这眼光的来由。他的手指抓紧了自己的日祷书。塞巴斯蒂安神父看到了他和杰茜·沙利文谈话。礼拜堂外面的那个声音。他忘记了塞巴斯蒂安总是从圣器收藏室进入教堂。毫无疑问,他偷听了他们的谈话。托马斯回想着自己跟她说的一些话。没有任何不得体的东西。他们谈到了美人鱼椅子。看在上帝的分上,谈到了祈祷。他只不过是对为他们煮午饭的那个女人的女儿表示一点友好罢了。这有什么错?修士们一向同游客讲话呀。他站在自己的位子上,心中充满了自我辩解,他身上昔日律师的影子,又像拉撒路一样浮现出来。他吃惊地发现自己仍然具有这种本能,而且,他如此主动地为他和杰茜·沙利文的相遇辩护,好像那是不利于他的证据。他停下唱诗,院长注意到了,看他一眼,皱了皱眉头。托马斯又唱起来,然后,再一次停下来,两只手臂无力地垂在身旁。他居然需要为自己辩护——这是一个启示。他将目光慢慢地移向塞巴斯蒂安,当老修士的目光与他的目光相遇时,他点了点头。这点头是他对自己的一个承认,他痛苦地意识到,他无法为自己辩护,无法诚实地做到这一点,因为从第一次见到她坐在玫瑰花园地上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想念这个女人。他想到了她匀称椭圆的脸蛋,还有她站起身之前望着他时的样子。令他最难忘的是,她站在那里,头部遮住了月亮。月亮正在她的身后升起,在一秒或两秒钟之内,她看上去像一个月食,她的头部四周笼罩着一圈淡淡的光晕,她的面孔隐藏在一片发光的阴影中。老实说,他简直无法呼吸了。
那情景他似曾相识,虽然他说不出是什么。他同她们一起穿过黑暗的树林,送她们回奈尔的家,他一路上同她的母亲说着话,脑子里却想象着杰茜·沙利文的面孔隐藏在透明的黑暗中。这使他心中萌发出一种渴望,这渴望不但没有像他希望的那样平息下去,反倒变得更加强烈了,以至他有时思念她到了夜不成眠的地步。他会从床上爬起来,阅读叶芝的那首诗,诗中描写一个人脑子里藏着一团火走进榛木林中。叶芝在遇见了莫德·戈纳之后,创作了这首诗歌。有一天,叶芝在一个窗口瞥见了莫德·戈纳,并且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她。托马斯越来越觉得自己很愚蠢,如此神魂颠倒地想要她。他感到自己好像被绞困在修道院的手抛渔网中。在过去的五年中,他依照修道院的生活节奏,一直应付得很好:ora,labora,vita mu-nis——祈祷、工作、社区活动。他的生命维系于此。多姆·安东尼有时在布道时会谈到那个他称作“懒惰”的问题,那种修士们感到单调乏味、一成不变的生活,但是,托马斯从来没觉得这是一个问题。他所爱的人都走了,他却活着,当他感到极度痛苦、信仰动摇的时候,这地方的节奏和步调对他来说是一种安慰。然后,那看似平常的一瞬间:在一个没有鲜花的花园里,这个女人从地上站起来,朝他转过身来,她的面孔朦胧美丽,头部四周笼罩着一圈光晕。于是,他深刻的满足感被打破了,整个完美的秩序被打破了。他甚至现在也能感觉到她,熟悉亲切,好像在他游泳的隐蔽水域里,他身体四周流动的溪水。他几乎完全不了解她,但是,他看到了她手上戴的戒指,这一点使他感到安慰。她结婚了。他对此感恩不尽。他想起了她讲到白鹭求偶舞时的一脸羞涩。他傻乎乎地跟着她去看美人鱼椅子,这下子可好,他今晚又该彻夜无眠了,他将想象她站在礼拜堂里的样子,蓝色牛仔裤紧紧地绷在她的大腿上。修道院院长开始引领大家做弥撒,就在圣饼被举起的那一时刻,托马斯心中突然涌起了一阵强烈的渴望,不是渴望杰茜,而是渴望他的家,他在修道院里的这个家,他爱这个家,胜过世上任何地方。他望着圣饼,祈求上帝用这一小口耶稣的圣体,让他内心得到满足。他决心忘掉她。他会让自己摆脱出来。他会的。修士们从教堂里鱼贯而出,到食堂里去吃午饭,托马斯从他们身边溜开,沿着小径朝自己的屋舍走去,他不想吃东西。多米尼克神父正坐在门廊上的一把曾经漆成绿色的摇椅上。他的肩膀上搭着一条褐色和红色相间的方格呢绒披肩,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摇动椅子,而是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眼睛盯着地上的一团寄生藤。托马斯意识到他在做弥撒时没有见到他。他第一次发现多米尼克很苍老。“赞美上帝。”多米尼克抬起头来说道,他时常喜欢使用这个老式的问候方式跟他打招呼。“你没事吧?”托马斯说道。多米尼克除了春天患肺炎的时候,在医务室里住了三个星期,托马斯从来不记得他错过弥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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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节:美人鱼椅子(33)
多米尼克微笑了一下,表情有些不自然。我很好。很好。”“你没有参加弥撒。”托马斯一边说,一边走到门廊上。“是的,上帝宽恕我,我正在门廊上自己领圣餐呢。托马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上帝能够体现在圣饼里,他不是同样也能够体现在其他事物中吗,比如地上的那团寄生藤?”托马斯望着那团被风吹到了阶梯边的寄生藤。寄生藤看上去像一团风滚草。“我总在想这一类的事情。我只是不知道,这里还有其他人这样做。”多米尼克大笑起来。“我也不知道。这么说,我们俩是一个豆荚里的两颗豆子了。或者说,是一个豆荚里的两个异端分子了。”他两脚蹬地,把椅子慢慢地摇晃起来。托马斯倾听着木头椅子发出的吱嘎声响。他一时冲动,在椅子旁边跪下来。“多米尼克神父,我知道你不是我的告解神父,院长也不会同意这个,但是……你能够听我的忏悔吗?”多米尼克停止了摇动。他探过身子,疑惑地望着托马斯。“你是说在这儿?就是现在?”托马斯点点头,他的身体迫不及待地绷紧了。他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解脱自己的需要。“好吧,”多米尼克说道,“反正我已经错过了弥撒,就这么着吧。你说吧。”托马斯郑重地跪在摇椅旁的地上。他说:“神父,请你赐福给我,我有罪。我已经四天没有忏悔了。”多米尼克将目光移到院子里。从他视线的角度判断,托马斯知道他又在盯着那团寄生藤。托马斯说:“神父,发生了一件事情。我好像爱上了一个女人。我在玫瑰花园里遇到了她。”风在他们的四周吹拂起来,他们坐在潜伏着骚动的寂静中,空气清冷宜人。只是将这些话说出来——这些无羁无绊、极其危险的话语——托马斯心中的情感便翻江倒海般的倾泻出来。它们将他带到了一个无法回头的地方。他在那儿。跪在一个小门廊上,在多米尼克神父的身边。他低着头。乳白色的空气。爱上一个几乎陌生的女人。
17
在修道院教堂里遇见托马斯修士之后,我好多天一直生活在困惑中。天开始下起雨来,二月寒冷的季风雨。海岛在大西洋中剧烈摇荡。我回忆起童年时代冬天的雨水,阴冷滂沱。我和迈克挤在一块旧船布下面,沿着街匆忙走去上学,雨水吹打在我们的腿上。后来,当我们长大了一些,我们便乘船渡过海湾去赶巴士,渡船在海面上像橡皮鸭子一样晃来晃去。在一个多星期的时间里,我总是站在母亲家的窗前,望着雨水穿过橡树叶子,溅落在屋前的浴缸石窟上。我利用食品贮藏室里的一大堆食物烹饪平淡无味的晚餐,我给母亲换绷带,我按时给她送去棕黄色的药片和红白色的胶囊,但是,我似乎最后总是回到窗口,默默地望着窗外。我能够感觉到自己正在退缩到内心一个新的角落里。好像滑进了一个鹦鹉螺的贝壳。我无助地向后滑去,经过螺旋式的通道,掉进一个漆黑的小洞里。有些时候,我和母亲在她的小电视机前观看冬季奥运会节目。我们以这种方式坐在同一个房间里,好像在过一种正常的生活。母亲一边望着电视屏幕,一边手持玫瑰念珠,一粒粒地数着上面的红珠子,当她把全部五段玫瑰经念完之后,她便会拿起迪伊送给她的魔方,用一只手笨拙地摆弄那个迪伊至少在五年前送给她的圣诞礼物。最后,她任凭魔方从自己的膝盖上掉下去,然后,继续坐在那里,手指仍然无意识地拨弄着。我猜想,我们两人都心事重重。母亲的痛苦显而易见,她埋葬的手指,她的过去。而我却越来越想念托马斯修士,无法抑制心中不断滋生的渴望。我努力抑制自己,我真的努力了。我已经忘记那种渴望是什么滋味了,它像一群受惊的小鸟,叽叽喳喳地从心底骤然飞起,然后,宛如羽毛一般缓缓地、梦幻似的飘落回来。这种性的渴望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我过去时常幻想,女人们在她们的肚脐眼后面藏着一个小罐子,一个与生俱来的性燃料罐,我觉得自己跟休在一起的头几年里,已经把罐里所有的燃料都消耗尽了。我已经不顾后果地把罐子用空了,而且,我没有办法再把它灌满。我有一次跟休说,我的罐子是一夸脱装的,而不是一加仑装的,就像长了一个小膀胱——有些女人的大一些,有些女人的小一些。休看看我,好像我在说疯话。“男人就没有这个问题,”我对他解释说,“你们不需要像我们那样储存。你们的性欲就像水龙头一样,随时可以打开,而且源源不断,如同在水池里取水。”“是这样吗?”他说,你是在生物课上学来的这些东西吗?”“有些东西是不记录在书本上的。”我说。“显然如此。”他大笑起来,好像我在开玩笑。我一半是在开玩笑,一半是认真的。我确实相信,女人的性欲是有限的,一旦用尽了,就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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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节:美人鱼椅子(34)
现在我知道自己错了。没有罐子,无论大小,只有水龙头。所有的水龙头都连接在一片深不可测的爱欲海洋上。大概,我让自己的水龙头锈住了,或者什么东西把它堵住了。我不得而知。母亲在那些日子里也变得安静起来。她不再提起去修道院给修士们煮饭的事。她把它们交给了蒂莫西修士拙劣的厨艺。我不断地想起休说过的话,他说母亲摆脱负疚感的心态可能还会出现。我很担心。我每次望着她,心里都有一种感觉,好像一个巨大而可怕的东西正被锁在地窟里,随时准备冲出来。在母亲埋葬了自己手指之后的一两天内,她暂时恢复了老样子。她又像过去那样漫无边际地讲起话来,她讲到要把六个人的菜谱换成四十个人吃的分量,讲到朱莉娅·蔡尔德,讲到教皇无谬论,又讲到迈克。她幸好还没有风闻到迈克修行佛教的事情。我的母亲通常无话不说,很少把心思藏起来,然而,她现在却非常安静。这不是一个好迹象。我无法鼓足劲儿,或者说鼓足勇气,再一次向她询问关于多米尼克的事情或提起父亲的烟斗。凯特几乎每天打电话来。“你们俩还活着吧?”她会问,“我也许应该过来看看你们。”我肯定地告诉她,我们很好。我不想让别人打扰,她明白我的意思。休也打过电话。但是,只有一次。那是我坐在美人鱼椅子上感到闸门敞开之后的第二天或者第三天。我和母亲正在观看一个长雪橇比赛节目。休嘴里说出的第一句话是,“咱们别吵了。”他想让我为上次的事情道歉。我听得出来。他正在耐心地等待。“我也不想吵架。”我只能说到此为止。他又等待了一会儿。他大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希望你已经重新考虑过,改变了主意,决定让我到海岛来。”“我根本没有改变主意,”我说,“我仍然觉得我应该自己处理这件事。”这些话听起来很刺耳,所以,我试图缓和一下语气。“请你尽量从我的角度想一想,好吗?”他机械地说了一句,“好吧”,但是,我知道他不会的。这就是同天才人物一起生活的悲哀之处——他们已经完全习惯于永远正确,他们压根没有不正确的时候。在我们讲话的时候,一阵令人两眼发黑的疲倦向我袭来。我没有跟他提起多米尼克,以及我如何怀疑他跟母亲有牵连,我知道休肯定会将这一切解剖个半死。他还会告诉我应该采取什么样的行动。但是,我想凭自己的直觉行事。“你什么时候回家?”休想知道这一点。家。我怎么能够告诉他,此时此刻,我迫切地需要从家里逃走。我感到一阵冲动,想跟他说:求求你,我现在想自己生活一阵子,走进我的鹦鹉螺贝壳里,看一看里面有什么。但是,我一句话也没说。我被一种强烈的、令人恶心的自私心态驱使着,在家里时的不满足感,以及一种自怜自爱的情绪正在左右着我的行为。我的生活似乎甜蜜、乏味、渺小又令人厌恶。那么多生命都没有被利用上。在过去的几天里,我一直在想我曾经希望过的那种生活,那个我好久以前梦想过的生活,充满了艺术、性以及关于哲学、政治和上帝的令人陶醉的谈话。在那个幻想生活中,我拥有自己的画廊。我画出了许多充满惊人想象和梦幻的超现实主义作品。两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可能已经去追求那种生活了,起码是那种生活的一小部分。圣诞节前两天,我爬到天窗下面一个存放杂物的空间里,去取我的那套贵重的陶瓷餐具——雷诺克斯公司出品的一套精致骨瓷器皿,已经不再生产了,所以是无法替代的珍品。
瓷器被存放在盒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