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霹雳又一声暴响,琴声也就在霹雳声中停下。
没有余音。
沈胜衣这一次听得很清楚;那霹雳一声的确是由亭中传出来。
——莫非这霹雳声响竟然是由琴弹出来?
沈胜衣不觉又停下了脚步。
一个苍老的语声即时由亭中传过来:“沈兄弟,是你么?”
是杜乐天的声音。
沈胜衣应道:“老前辈——”
亭中那个人缓缓转过头来,果然是杜乐天,道:“进来。”
沈胜衣举步走了过去。
亭中并没有任何陈设,只有一个蒲团,一张紫檀矮几子。
几上放着一张七弦古琴,杜乐天就坐在那个蒲团上。
他双手按着琴弦,眼中虽然布满了红筋,但精神仍然闪烁.
待沈胜衣走进亭中,他才又说道:“你坐!”
沈胜衣一撩长衫下摆,在杜乐天对面地上坐下来。
杜乐天看着他,笑问道:“昨夜睡得不好?”
沈胜衣点头道:“老前辈好像也一样。”
杜乐天道:“我睡得不好是因为气在心头——杜家庄虽然比不上大内禁苑,也不是一个随便能够在庄内杀人闹事的地方,现在却竟然发生这种事情,也难怪我生气的,是不是?”
沈胜衣道:“不错。”
杜乐天道:“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子气过了。”
沈胜衣道:“然而……”
杜乐天截道:“我会小心保重的,不睡一夜,对于我来说,并没有多大影响,壁虎现在若是敢到我面前,也未心杀得了我。”
沈胜衣道,“当然。”
这并非奉承的说话,杜乐天的武功有多高,在昨天那凌空一击,他已经看出来。
好像他那种高手,莫说是一夜,即使是三天三夜不睡,也能够发出雷霆万钧,致命的一击。
能够接得住那一击的人只怕不多。
杜乐天接道:“何况在庄中,还有你这个高手?谅那双壁虎,也不敢明目张胆向我出手。”
沈胜衣道:“晚辈的武功,又岂能与老前辈相比?”
杜乐天摇头,道:“你不必对我太谦虚,壁虎若是你,方才你若是凌空一剑刺来,我未必闪避得了。”
沈胜衣道:“那是老前辈在聚精会神弹琴。”
“错了。”杜乐天又摇头。“那曲调我越弹,心灵就越澄清,可是,仍然在你接近我两丈之后,我才发觉你存在。”
一顿接说道:“今日江湖,年青一辈的高手,比得上你的,只怕没有几个了。”
沈胜衣方待答话,杜乐天已转问道:“听说你文武双全,亦精通音律。”
沈胜衣道:“只是略懂皮毛而已。”
杜乐天笑笑问道:“方才我弹的那首曲子,你可有印象?”
沈胜衣道:“没有。”
杜乐天右手往琴弦一拂,铮琮一声,又问:“觉得如何?”
沈胜衣道:“晚辈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曲子,想不到,天下间竟然有这么急激雄壮,令人动魄惊心的曲调。”
杜乐天微笑。
沈胜衣转问:“那风雷之声,也是用这张琴弹出来?”
杜乐天道:“也是!”
沈胜衣道:“这张琴与一般的看来并没有不同之处。”
杜乐天道:“有的。”
他笑笑接道:“这张琴的琴弦并不是一般的琴弦,否则早就给震得寸断!”
沈胜衣道:“那么琴身的质地只怕也是特别坚实的了。”
杜乐天道:“当然——你当然亦听得出琴声乃是以内力弹出来。”
沈胜衣奇怪问道:“不知道,这曲子可有名字?”
杜乐天沉吟了一会,终于说出了曲子的名字:
“风雷引!”
沈胜衣从来没有听过那曲子,也从来没有听过“风雷引”这名字。
杜乐天从他的表情看得出,双手往琴弦一按,霹雳一声巨响,立时从琴弦上发出来!
相距这么近,这一声霹雳云更就震人心弦!
沈胜衣不觉怦地心一跳!
杜乐天接道:“雷!”双手按一拂,飒飒狂风疾吹声响动。
他又道:“风!”
这个字出口,他双手连动,风雷声急起,铮琮琴声亦接起。
沈胜衣目定口呆。
他盯稳了杜乐天的一双手,却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杜乐天弹琴的姿势一般人也事实无异。
杜乐天笑望着沈胜衣,双手不停,弹了一节,才按住那仍然在抖动的琴弦。
琴声风雷声俱绝。
沈胜衣仍然怔在那里。
杜乐天笑问道:“很奇怪是不是?”
沈胜庆点头,叹息道:“想不到世间竟然有这么奇妙的曲子。”
杜乐天道:“其中的道理我也说不清,我只能告诉你,这张琴虽然很特别,却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弹出风雷之声。”
沈胜衣道:“因为内力不足。”
杜乐天道:“只是其中一个原因,主要还是指法配合,不相信你可以一试。”
沈胜义道:“晚辈的确看不出前辈弹琴的指法有何不同。”
杜乐天道:“这因为你在琴方面下的苦功还未足够。”
沈胜衣不能不点头。
杜乐天道:“这正如我一剑刺出,你立即能够看得出其中奥妙,但是在一般人眼中,却并无任何的不同。”
沈胜衣点头应道:“在琴方面晚辈不算是懂得很少。”
杜乐天道:“我却是化了很多年心血,七岁我已经开始学琴,数十年来未尝间断。”
“难怪!”沈胜衣接道:“磨剑十年,那柄剑也必定是一柄好剑。”
杜乐天道:“一样道理。”
他转回话题,道:“内力不好,固然弹不出风雷之声,但内力再好,没觅雷谱,也一样。”
“风雷谱?”
“是琴谱,虽然不怎样复杂,但要练,也要好一段时间。”
沈胜衣道:“不难想像。”
他一笑接道:“晚辈今日也实在耳福不浅——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杜乐天大笑。
大笑中双手在琴弦上又动起来,风雷再起。
沈胜衣倾耳细听。
这一次,杜乐天将整首曲子由头至尾再次弹出来。
琴声虽然是动魄惊心,却是谁也不能不承认实在动听。
弦动起风雷,风雷引不愧是风雷引。
一曲既终,杜乐天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沈胜衣一直凝神静听,到这时候才开口,道:“晚辈今日耳福着实不浅,想不到前辈武功独步天下,琴技也一样。”
杜乐天淡然一笑,道:“这是因为你还没听过更好的琴技。”
沈胜衣道:“最低限度,到目前为止还没有。”
杜乐天道:“山外有山人,人上有人,武功一道,岂非也是如此。”
沈胜衣道:“听前辈的口气,有人的武功犹在前辈之上。”
杜乐天笑道:“最低限度有一个。”
沈胜衣道:“那个人未必制得出这一曲风雷引。”
沈胜衣没有在意,接道:“可惜晚辈近年来无心文事,否则定必拜在前辈门下,学这一曲。”
杜乐天怔住地看着他,眉宇忽一开,道:“以我看,你还是不学的好。”
沈胜衣道:“晚辈……”
杜乐天截道:“以你的资质,一定学得成,甚至更在我之上,只是这一来,你却要退出江湖的了。”
沈胜衣道:“人在江湖,不是一件好事.”
杜乐天笑道:“也不是一件坏事,方今江湖道消魔长,若是连你也退出不管,真不知变成怎样了。”
沈胜衣垂头道:“前辈言重。”
杜乐天大笑,道:“年轻的一辈之中,武功高强如你,又谦虚有礼如你的实在不多。”
沈胜衣道:“晚辈有时候也是很无礼,很不笃的。”
杜乐天道:“我看得出,你是一个不喜欢拘束,很洒脱的一个人。”
一顿接道:“我喜欢你这种性格的人。”
沈胜衣方待答话,杜乐天又道:“壁虎的事情,要你费心了。”
沈胜衣道:“应该——”
杜乐天转问:“一夜思索,你有何发现?”
沈胜衣摇头,道:“想不透。”
杜乐天道:“我也一样——最令我奇怪的,始终就是壁虎对于这个庄院实在太过熟悉。”
沈胜衣道:“老前辈却也始终想不出,什么人最值得怀疑。”
杜乐天轻叹一声,道:“我已经多年没有这样伤脑筋了。”
他沉吟接道:“现在想来,无忌的说话未尝不无道理。”
沈胜衣道:“老前辈对于周……”
杜乐天截道:“你难道不觉得周济回来得实在巧一些。”
沈胜衣道:“可是……”
杜乐天道:“我们是结拜兄弟,情同手足,我实在不该怀疑他的,只是……”
沈胜衣道:“老前辈莫非发现了什么可疑之处?”
杜乐天道:“也没有,只是我昨夜一夜不寐,想起了近这些年来他的异常举动。”
沈胜衣道:“据说周前辈本来一直住在这个庄院之内,很少外出。”
杜乐天道:“他性情淡薄,对于很多事情都提不起兴趣,只是一颗侠义之心,跃马江湖,抱打不平,到我退隐,他亦跟着我来到了这里,一住多年,除了偶然外出,一探往日友好,大多数时间都是留在庄院内。”
他回忆着道:“却不知什么原因,他突然厌卷了这种生活,一反常态,难得回来一趟。”
沈胜衣道:“周前辈正当壮年,不惯这种平静的生活亦不难理解。”
杜乐天道:“若是如此,早就放弃这种生活的了,何以待至数年之后?”
沈胜衣道:“老前辈可曾问过他原因?”
杜乐天道:“他说是江湖上侠义之辈日渐凋零,好像他这样,难得学上一身好本领,若不用,未免就太对不起自己。”
沈胜衣道:“这个也是道理。”
杜乐天道:“一直以来,我也是觉得很有道理,到昨夜……”
沈胜衣追问道:“如何?”
杜乐天道:“我忽然觉得他有些言不由衷。”
沈胜衣道:“哦?”
杜乐天道:“我想起每当他说那些话的时候,都似乎有些心神恍惚。”
他叹息接道:“可是我一直都没有留上心,我们到底是曾经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沈胜衣道:“老前辈现在说起来,晚辈也觉得,上官兄昨夜说及周前辈的时候,周前辈神色实在有些异样。”
杜乐天道:“你也留意到了。”
沈胜衣道:“可是无论怎样看,周前辈也不像一个那么心狠手辣的人。”
杜乐天摇头,沉声道:“你错了。”沈胜衣道:“从何见得?!”
杜乐天道:“我们联剑江湖的时候,他杀的人最少比我多十倍,一刀削出,不留活口!”
沈胜衣道:“杀的相信都是大奸大恶之徒。”
杜乐天道:“不一定,只要撞在他手上,无论那个人有多坏,都难免一死的。”
沈胜衣苦笑,道:“看不出。”
杜乐天接道:“有时候,他杀人,简相就像是因为要引刀一快,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沈胜衣道:“老前辈是说他嗜杀?”
杜乐天道:“正是!”
沈胜衣道:“无可否认,周前辈眉宇间的杀气实在比老前辈重。”
杜乐天道:“重得多,大概是这些年来我退出了江湖,久已没有再杀人之故。”
沈胜衣道:“周前辈江湖人称夺魂刀,想必就是因为他刀出夺魂,从无活口!”
杜乐天道:“正是!”
沈胜衣道:“前辈与他情如手足,彼此之间,应该没有任何冲突。”
杜乐天道:“若是有,相信就只有一件。”
沈胜衣道:“什么?”
杜乐天道:“我比他有名,有名得多。”
沈胜衣道:“不是说,他淡薄名……”
杜乐天道:“人是最难了解一种动物,他其实是怎样的一个人,相信就只有他自己明白。”
沈胜衣道:“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周前辈若是有什么地方不满,以至要杀人才能够泄愤,应该不会待在现在,也应该不会向前辈出手,而前辈既然对他一直推心置复,他若是要杀前辈,应该不会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杜乐天连连点头,道:“有道理。”
沈胜衣沉吟接道:“他的一改初衷,当然有他的原因,前辈何妨私下与他作一次详谈?”
杜乐天道:“也好。”
他的目光转落在琴上,忽然又问道:“你可知道为什么我大清早在此弹琴?”
沈胜衣道:“这不是前辈的习惯?”
“不是。”杜乐天一笑道:“我虽然喜欢琴,一向弹的都不是这曲风雷引,即使弹,也不在庄院之内,只有在心情极之恶劣的时候才例外。”
一顿接说道:“多年来,这还是第二次。”
沈胜衣静听不语。
杜乐天道:“第一次我在这庄院之内弹奏风雷引的时候,庄中婢仆大都从琴声听得出我心情恶劣,所以都不敢闯进来,只有一个楞小子例外,就因为那个楞小子的闯入,我再也弹不下去。”
沈胜衣道:“前辈当时一定非常生气”
杜乐天道:“当时我实在很想将他杀掉,结果只是将他身旁的一株树击断!”
他沉声接道:“那是我第一次在婢仆面前发那么大的脾气,他们相信到现在仍然记在心中。”
沈胜衣道:“难怪琴声惊天动地,也没有人走进来看一看。”
杜乐天道:“他们这一次就算来看也不要紧的。”
沈胜衣不明白,“哦”的一声。
杜乐天解释道:“这一次我的心情虽然更恶劣,却是怒不起来了,只感到悲痛。”
沈胜衣道:“就是这一份悲痛将前辈的怒火灭熄?”
杜乐天道:“相信就是了,有生以来,我还是第一次受到这种打击。”
沈胜衣道:“嗯。”
杜乐天惨然一笑,接道:“看来我真的已太老了,一个人太老,感情也难免变得脆弱。”
语声一落,突然回头。
一阵铃声下雁那边遥远传过来。
铃声“叮当”,悦耳之极,但细听之下,不知何故,竟会有魄动魂飞的感觉。
沈胜衣的目光亦同时转向那边。
杜乐天接道:“他来了。”
沈胜衣当然知道是谁来了。
“叮当”铃声,由远而近。
花木分处,“夺魂刀”周济大踏步走了过来,他双眉深锁,一面的愁苦之色。
沈胜衣长身而起,方待迎前去,一声尖啸,突然划空传来。
杜乐天应声面色一变,脱口道:“是九娘!”
周济那边身形亦同时一顿,回头向啸声来处望去!
第二声尖啸紧接响起,短堵上人影一闪,杜九娘飞鸟般掠上来。
杜乐天一眼瞥见,抱琴飒地站起了身子,身形一动,横越栏干,掠出亭外。
沈胜衣紧跟在杜乐天身后。
两人身形如箭,迅速迎向杜九娘,那边周济亦自展开身形,向杜九娘所在掠去。
一阵急激的铃声立起,他就像是一支响箭也似,飞越过长空。
杜九娘短墙上身形,一凝又展开,亦向三人这边掠过来。
铃声陡落,周济在花径上停下身形,杜九娘同时落在他身旁,一把突然抓住他的臂膀,道:“你可有见过凤儿?”
周济一怔,脱口道:“凤儿?”
杜九娘道:“你没有见过她?你真的没有?”
她的问话连珠箭一样,根本就没有周济回答的机会。
杜乐天沈胜义双双掠至,杜乐天听见面色又一变,急问道:“凤儿怎样了?”
杜九娘道:“不知去了哪里,遍寻不见。”
杜乐天沉声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杜九娘道:“就在爹弹琴的时候,她对我说要出去听听,我吩咐她不要去远,不要离开院子,她都答应了。”
杜乐天道:“什么时候她对琴发生兴趣了。”
杜九娘道:“女儿当时没有省起,到省起心头就一阵不祥感觉,出外一看,她人并不在院子里,叫也不应。”
杜乐天道:“也许走远了听不到。”
杜九娘道:“我找出院外,仍不见她,却在丛花树之下,找到了—具尸……”
“尸体?”杜乐天面色猛一变。
杜刀娘道:“是一个仆人的尸体,他显然是在打扫园圃的时候,被人刺杀!”
杜乐天道:“刺杀?”
杜九娘道:“致命伤在咽喉,是剑伤,伤口与高儿的一样!”
杜乐天面色又一变,道:“壁虎?”
周济失声道:“壁虎又来了?”
杜九娘道:“以壁虎的武功,要避过那个仆人的耳目实在简单得很,除非他正在聚精会神进行着另一件事情,无暇兼顾,只有杀人灭口!”
杜乐天道:“你是说他可能已抢去了凤儿?”
杜九娘欲言又止,面色很难看。
她显然是有这种怀疑,却又不敢相信是事实。
沈胜衣插口道:“凤姑娘若是遇上了壁虎,以壁虎的行事作风……”
杜乐天接道:“一定会杀她!”
杜九娘厉声道:“你们莫要忘记了凤儿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
这句话出口,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