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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惹鹅鹅生气了?”他盯着她的面庞说。
她摇首否定道:“是他带来的一个消息,使鹅鹅越发感到罪孽沉重了——王妃病笃,每次昏迷醒来总是问您回来过没有,今日前晌,她命燕燕去找陈尧叟,叫陈尧叟或者杨崇勋设法儿,一定要找您回去。鹅鹅亦是女人,以女人之心揣度女人之心,以女人之情揣度女人之情,她是多么需要您守在身边啊!设想她不是王妃,亦非将相之女,而是一位普普通通的民家妻子,在沉疴缠身的情状之下,依然得不到丈夫的呵护与疼爱,那将是何等的痛楚与悲哀呀!所以,鹅鹅恳求昌哥:您务必马上转回王府,恪尽丈夫应尽之责——为她去请太医院最好的御医诊视,亦多多少少赎回一点鹅鹅夺她之爱所犯下的沉重罪孽。”
韩王为情所动,长长叹了一个唉声,一屁股重重地在椅子里,说道:“她要有你一半的好心眼儿,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可她偏偏是小肚鸡肠,容不得你,甚至想置你于死地。每想到这些,我就一生一世不想见她。不过,既然鹅妹有求于我,我照办就是了。”说罢他起身便要辞去。
“昌哥稍等!”她叫住了他,从手包里取出一枚玉佛,小心翼翼递向他:“这是今日我为王妃做完禳灾的佛事之后,又花五十两银子特意为王妃捐来的护身佛。昌哥一定要代鹅鹅亲手为王妃戴上。让佛祖保佑王妃大劫转安,健康长寿!”
韩王表情凝重地接过玉佛,掂在手里玩味了片刻,方道:“但愿佛祖不辜负你的一片虔诚之心!”
他从刘娥手里捧起玉佛装入银袋,亲吻了她一下,便出门策马回府而去……
韩王府寝宫里,韶华二十有一的王妃潘娇儿,昏迷中终于翕动一下干瘪的嘴唇,眼睑眨了眨,声若游丝般地叫了声:“燕燕。”
“奴婢在这儿呢。”守在床头的燕燕,急忙将脸儿伸向躺着的王妃,同王妃几乎面贴面地轻声回道,“陈记室亦来多时了,正等着王妃有事吩咐呢。”
陈尧叟凑到床前,望着王妃枯黄瘦削的面容,心里亦禁不住升腾起一股浓浓的悲哀与同情。王妃拼力挣开眼睑,缓慢地转瞬了一下,当她的目光同陈尧叟的目光碰到一起时,嘴角处绽出几丝可怜巴巴的笑意。“叫您久等了——陈记室!”她喘吁吁地说,“王爷他……您找到了吗?”
“王爷就会来的。”陈尧叟道,“上朝议事未归,等他一回来,马上就会来看王妃的。”
她仿佛有些失望,闭上眼睛方道:“我……我还不想死。我想请太医……”因为声音太小太弱,下面的话便听不清了。
燕燕和其他三个侍女,都在偷偷地抹眼泪。陈尧叟心头涌起一股悲凉,又感无可奈何。他觉得站在这里是多余的,而王妃不说话他又去不得,自是有些心躁,便背手儿蹑手轻脚地踱起了步。忽然,窗外传来咕哧咕哧疾步踏雪的脚步声,众人立马支起了耳朵。“是王爷!”燕燕听出了这个声音,兴奋得扶床即起,径直迎出门去了。
果然是王爷到了,他披着一身雪花,带着一股寒气,怕寒气袭扰了病人,便随燕燕先到侍女的房间脱掉斗篷,扫干净身上的雪粉,这才悄无声息地踱进寝宫。“王妃!王爷回来了。”燕燕高兴得什么似的,咬着王妃的耳根儿,轻声儿说道。
王妃睁开了眼睛,见韩王正侍立床头垂首望着她,挺挺上身,欲要挣坐起来。“还是躺着吧。”韩王扶住她的肩头,复又将她放平,“我已吩咐张耆他们请太医去了。吃几付汤药,爱妃就会好起来的。”
王妃微微颔首,面容上泛起些许红晕和几丝欣慰的笑意。韩王取出了那枚用红丝绳儿串着的玉佛。在艳艳的烛光下,玉佛更加玲珑剔透,更加精致可人。他向燕燕示意一下:“你来帮帮手,我把护身佛给王妃戴上。”
在场的人们“唿隆”一声全围了上来。他们这时才看清王爷手上的玉佛,亦皆为王爷的良苦用心所感动。王妃久失笑容的面庞上,亦现出了久失的笑靥,激动的双眸里,闪烁着熠熠灼灼的亮光。“扶我起来。”她扭脸儿对燕燕道,“坐起来戴着方便。”
陈尧叟识趣地躲了出去。燕燕目送陈尧叟出屋,这才招呼同伴一起动手,稳稳、轻轻地将王妃扶靠在床头的锦被上。此时的韩王仿佛亦变得温柔、耐心了许多。他小心翼翼地将红丝绳儿套在王妃的脖子上,见丝绳儿长了些,又解开原来的扣儿,重新系了一次。
“谢谢王爷!”王妃深情地望着韩王的眼睛道,“有王爷的呵护与疼爱,妾身会慢慢壮起来的。”
韩王翕动一下嘴唇,想把刘娥为她捐玉佛、做法事禳灾的事儿和盘儿端给她,见她如此舒心愉悦,生怕扫她的兴致,便又咽住了。“这是从大相国寺花五十两雪花银捐来的。”他说,“佛祖保佑,比喝苦水好。等王妃康复之后,亦到大相国寺还个愿吧。”
王妃轻轻点头,无声地笑着。她攒足力气,启动双唇又要对韩王说点什么,窗外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是张耆带着两位御医冒雪赶来了。
“你领他们先到客厅用茶。”韩王目视着燕燕道,“等他们驱掉身上的寒气,这里亦准备好了,再带他们进来。”
燕燕应声而去……
凤歌龙吟四
16怒太宗挥泪废汉王慈韩王问策救王兄
一个小小的玉佛,竟使王妃如此心动,是韩王想不到的。加上御医的汤剂调治,王妃的病,渐渐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好转——一个久卧不起的病笃之人,不几天居然能站起身来,由侍女们搀扶着,同王府的上下人等,共度一个欢乐团聚的除夕之夜。这件事,不仅为王府带来了吉庆祥和的气氛,亦令刘娥的悔疚之心获得了些许满足与安慰。韩王见府内府外的两个女人都开心,亦暗自欢心。
然而,大年初一的节日之夜,皇宫大内便燃起一把宫火,风助火势,火借风威,由东宫烧起,还漫延至周围的宫闱殿阁。情急之下,太宗动用了皇城司的禁卒。大内的几百名太监在蜂拥而至的禁卒协助下,一直救至五更时分,方把大火扑灭……
韩王赵元侃,是在大年初二的黎明才得知宫火消息的。他拉过芦花驹,就往皇宫急奔。但已为时过晚,不仅大火已被扑灭,纵火犯亦被中书捕获,正在御史台大堂按问呢。他赶到大堂一看,不禁吓出一身冷汗,原来纵火犯竟是他的大王兄——汉王赵元佐。只见大王兄面色蜡黄,身躯似乎愈发显得瘦弱矮小了,低头垂肩立于大堂之下,时不时就浑身瑟瑟发抖,一副很惧怕的样子。
“元佐你可知罪?”堂上的御史大声喝问。
“知罪。”大王兄的声音低弱。
“所犯何罪?”
“纵火焚宫。”大王兄供认不讳。
“你身为亲王,富贵已极。为何还要纵火焚宫?”
“因为我为父皇所弃,我恨……”
“嗡”的一声,韩王听到这里,脑袋顿时涨大如斗,他再听不见皇兄的供词,于晕眩之中,眼前又呈现出了昨日——大年初一的一幕幕——
原来,大王兄汉王元佐狂疾初愈,又逢新春佳节,堪称双喜临门。父皇一高兴,便普降德音,大赦天下;赐近臣宴饮于宰相府,召诸王宴射苑中。但父皇念及大王兄大病初愈,体质尚弱,就未通知元佐参与宴射。
大雪初霁,专为皇家狩猎的西郊苑中,白雪皑皑,林木萧萧,山丘隐形,鸟兽潜迹。在如此静寂肃穆的氛围中,太宗及其七子,八匹骏马突然驰骋而入,霎时之间将偌大的一片山林,搅得雪尘弥漫,棘折草飞;犬吠兔蹿,鹿奔雉鸣。太宗乃行伍出身,四十七八岁,身体尚健,七个儿子个个俊逸潇洒,英武善骑。父子八人皆是一身戎装,背挎箭囊,手挽强弓,一路追逐,一路射杀,将近二百亩宽广的一片山林猎场搅成了一锅粥。午餐是自猎的野味,虽然作料不足,倒亦松软鲜美。太监送来一坛儿御酒,原以为足够享用,不料还未尽兴便喝了个坛底儿朝天,一滴儿未剩。餐后继续狩猎,父子兄弟一年能有几次欢聚?自是欢乐无比。
至暮,皇兄皇弟各自回府。韩王经过东宫时,正好顺便去看望汉王,向皇兄恭贺新春之喜。方行至宫门,恰遇汉王正于宫门前漫步。他迎前施礼道:“王弟元侃向王兄请安,祝王兄新春健康快乐!”
元佐原本就个子不高,由于病魔经年缠身,便更显得羸弱瘦矮了。他见王弟戎装轻骑、尘埃敷面,甚觉惊奇,问道:“皇弟这般打扮,何往而归?”
韩王据以实相告。最后还加上一句:“王兄今日若能参与宴射就更好了。我们兄弟二人,已有两年不在一起玩耍了。”
汉王陡然色变,绷紧面孔凝视着前方,良久方道:“汝等与父皇宴射,独不许我参加,是兄为父皇所弃也。”说罢,忿忿而去。他想追上王兄解释清楚,王兄却着人挡驾……
昨天发生的事情还历历在目,但他怎么亦难以想到,为此次宴射,为一个小小的误会,王兄竟于中夜燃起一把火。
大堂之上,三位御史台的御史仍在不停地按问。由于人证物证俱在,元佐只能具以实对。录完口供,一名御史便命元佐签字画押。元佐刚在供词上按上自己的手印,就见堂后的帘儿一撩,步出了太宗皇帝。太宗一直躲在幕后听着,他为皇长子的执拗不驯、疾后的凶悖无羁以及眼下的不赦之罪,痛惜得流出了眼泪。
见皇上出来,堂上堂下众人霎时跪下黑鸦鸦一片。但太宗没有理会众多下跪的臣子,而是径直走至了堂前,用颤巍巍不停抖动着的手指直指阶下的皇长子,涕泗说道:“汝为亲王,通谙典宪,缘何还如此凶险残忍?国家大法,朕不敢私,父子之情,于此绝矣!”说罢,掩面而去。
宰臣百官听说皇长子纵火获罪,不论真心还是假意,纷纷聚至宫门,向皇上求情营救。可是,太宗心里明白,这样震撼京师、影响全国的大案,是不能徇私的;一人徇私,典宪皆废,谬种广播,大宋之厦将倾矣。因此,他挥泪对众臣说道:“朕每读史书,频见帝王子孙之不可教者,不禁扼腕愤恨。岂知时至今日,朕家亦滋此事也。澄明圣世,朗朗乾坤,岂容不法者侥幸?”当场,太宗不仅泼了众臣的面子,还传旨中书,申时之前务必颁发制书,周知天下,将汉王明正法典。
韩王为等中书的制书,于皇后宫中差不多守了一个半时辰。李皇后虽非皇长子的生母,平日与汉王之间的感情颇笃于另几位亲王。这日李皇后闻知元佐获罪,亦急得心烦意躁,六神无主。她同韩王默坐中宫,想了半天的主意,亦没有想出个营救的法儿来。
终于等来了中书的制书。韩王从太监手里接过制书一看,不禁猛地一阵晕眩,眼前直冒金花。因为制书上分明写着:“废为庶人,房州安置”八个大字。
房州,又是房州!韩王愤愤地思忖。正是去年这个时候,忽然噩耗传来——只有三十三岁的秦王廷美,于房州英年早逝了。秦王廷美,是他的小叔。在他未成为皇子之前,亦就是在太宗未即皇位之前,就特别疼爱他和汉王两个早早失去母亲的侄儿,常带他们去玩,或郊游,或狩猎,或儿戏,或演武,或于后苑泛舟,或偷至金泉河畔,光腚击水于河心。那时,小叔亦才十几岁,已被太祖封为亲王了,但并无长辈和王爷的架子,对子侄辈不拘礼仪,倒像是个孩子王,带领着德昭、德芳和他们哥儿几个,一路冲杀演练,一路笑逐颜开……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位好皇叔,于太平兴国六年四月为宰相赵普所陷。赵普密呈奏折,告发皇叔交通另一位宰相卢多逊。虽无确凿证据,父皇却偏信了此奏,皇叔由操持实权的开封府尹、中书令,被贬黜为西京留守。但赵普的阴谋并不就此罢休,仅过一个月,赵普又唆使开封府尹李符上言告状,加皇叔罪,谪贬皇叔为涪陵县公,房州安置。房州乃南国不毛之地。去后不足两年,皇叔终于死于非命。而现在,他的兄长又要安置于那里,岂不是……
韩王精神恍惚地踱出宫门,张耆、王继忠、夏守恩、夏守赟等一队家将和扈从侍卫正在宫门对面候着他。见他失魂落魄的痛苦样儿,全都哑了似的愣愣地瞧着他,无人言声儿。韩王向张耆甩甩手:“你们统统回府去,留下夏守赟送送我。”
张耆悄声向夏守赟交代几句,留下几名卫卒,便扬鞭而去。韩王从跨上芦花驹那刻起,那颗剧痛如绞的心儿,便又飞回到大皇兄身上去了……
在八位王兄王弟之中,只有元佐同韩王是一母所生。元佐长他八岁,韩王元侃生下不足一月就没了生母。斯时,伯父是皇上,父亲是将军,他们南征北战以荡平天下为己任,便苦了两个幼子。那时的韩王,生活上靠乳母关照,行动中以哥哥为保护神。那时的元佐,个子虽小,却天生一副大兄长的气派与风范,不论何时何地,都把紧随其后的弟弟置于自己的羽翼之下。
一次在后苑翠绿湖游泳,登上湖心岛以后,年幼的韩王再无力游回岸来。德昭、德明几位兄长已率先游回了对岸,急得年幼的元侃跺着两脚涕哭起来。“哭有何用?”仍呆在他身边的元佐,恨铁不成钢地瞪视着他说,“男子汉大丈夫,能来即能往,来而不往非豪杰也。”说罢,他拉元侃下水。他却坠着屁股朝后退。元佐“啪”地拍了他屁股一下:“怕个!大不了哥背你过去!”
他在元佐的鼓励下奋力往回游,恰到水中央至深处,他无了力气。“别着急,哥来托你!”在元佐一只手的托扶下,他又前进了一大节儿。但离岸尚有百步之遥,元佐的一只手便托他不起了,只好使尽全身力气来使他不至于沉入水底。在他极力挣扎还是被水没顶时,元佐便潜入水底,用肩往上顶他。结果,他踩着元佐的肩头浮出了水面,而元佐却为水草污泥所陷,不见了影儿。“救人呀!”他大声呼喊着。幸有两个太监赶来,才救元佐出水……
韩王稳坐鞍头,一边心情沉重地回味着他同汉王之间的一些陈年旧事,一边信马由缰地缓蹄前进,不知不觉间便到了京中街的怡香斋门口。他翻身下马,顺势将马鞭扔给夏守赟,说声:“明天辰时来接我。”便径直朝刘娥的住室走来。
时近黄昏,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又憋着场大雪。凛冽的北风,亦未将厚厚的云层吹裂出一道亮缝儿来。他还未至屋门口,刘娥已经迎了出来:一身的水红蜀锦棉袍,外罩碧绿坎肩儿;一头盘结成凤冠形的青丝,左右各别着一朵绢剪的白牡丹花儿,越发显得妩媚妍秀了。待他走近,她微挽裙裾,屈身蹲个福儿,笑道:“心知昌哥是要来的,鹅鹅已把火盆生旺了……”但她言犹未尽,便打住了,笑容亦随之消失,双眸灼灼地在他颇显苍白的面上旋来转去搜索着,直到他踱进门槛,那目光一直追踪着他。
“昌哥缘何不悦?”刘娥不安地问道。
“唉……”韩王长叹一声,满面惆怅,把脱下的罩袍递于她,并不急于说话。
她慌了神儿,猜想必是有不幸之事发生了,便惴惴惶惶地问:“是不是王妃她……”
韩王连连摇首:“不。她好多了。你的那枚玉佛,还真的灵验管用。”
她轻松地舒口气,屋里亦像亮堂了许多。“那就开心些好么?”她笑吟吟地道,“大过年的,干么子愁眉苦脸,怪吓人的!”
他再次摇首,面容依然像窗外的天空,阴云密布,“我不知该如何对你讲——我的五脏六腑都仿佛在出血,心都要碎了。”
仿佛冰水浇头,刘娥听到这里,浑身打一寒战,诚惶诚恐地端详着他的面孔问:“到底为了何事?请速速告知,亦让鹅鹅为昌哥分忧啊!”
他垂首而坐,话未出口泪先流了出来。呜咽说道:“大王兄……他……他纵火……烧了东宫!”
晴空一声炸雷,将她也吓傻了震呆了。她晓得韩王同汉王之间的手足情分,她能想像出这件事对他是何等残酷与悲怆。她走近前去,用雪白的绸帕为他拭泪,自己的眼眶亦似揉进了辣椒粉儿,红红的浸着泪水。“御史台按问了吗?”她轻声问道。
“按问过了。中书的制书亦下来了:废为庶人,房州安置!”
“何至如此?”刘娥一时不解,颇感莫名地问,“皇上他……介入了么?”
“中书是照旨行事,才这么处置的。”
沉默,痛苦的沉默。于沉默之中,二人悄悄地抹着眼泪。“照这么说,一定是大臣们保奏过了,皇上碍于国法民情,不得不如此了?”
韩王点点头:“我想是这样的。父皇对于王兄,一向还是疼爱有加的。”
又是一阵儿沉默。她问他:“昌哥您,下一步想咋办?”
他抹泪摇头:“我实在是无计可施。欲求鹅妹拿个主意!”
刘娥用纤手托着下颏儿思索一会儿,道:“御史台判案时,昌哥可听过?”
“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