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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看佛面,看已故宋王耶律休哥的面子,一道特旨赦免了耶律休洛呢?……邢抱朴心若揣兔,惶惶惴惴地进元和殿跪了,战战兢兢地叩头禀道:“幽州知府邢抱朴参见皇上、皇太后!”
萧太后此前未曾同邢抱朴谋过面,只是听说这位汉吏刚正不阿,生就一副铁面孔,就破格擢用他做了幽州的知府。今见其面,原来不是她想像的那样年轻,看面皮好像已至知天命之年了。便问:“汝便是析津(幽州)知府邢抱朴?”
邢抱朴回禀道:“正是臣下。”
“如果哀家没有记错,汝是统和十六年进士!可哀家观汝面相,怎么不像啊?”
“太后容禀。”邢抱朴举笏再拜道,“臣下家境寒微,中榜之日,臣年龄已是三十有八了。加之多年寒苦煎熬,难免一副衰老之相,太后初次谋面,必以为臣下知天命了。”
太后吟吟颔首:“卿本寒俊,更晓前程来之不易。而汝竟是如此的铁面无私,心无旁骛,就不怕将来之不易的官职丢掉了么?”
“臣下入仕之前,原本就是两袖清风,堪称官伴清风来;今若罢了,又可谓官伴清风去。其来其去皆由清风伴之,实乃无得无失无忧无憾也!”
萧太后听罢,心里一阵欢悦,笑道:“请起来说话吧!”随之她向内侍瞟一眼:“赐座!”
邢抱朴起身觅座间,才看清清风殿两厢坐满了文武大臣。当他意识到两班的文武勋臣都哑然无声地正将目光投向他时,不由心悸地抖瑟了一下身子。当他看到太监专为他设置的那只杌子位在诸大臣之上时,心头一震,没敢坐下。
“坐吧!”傍太后坐在殿中央高台上一直没有说过话的圣宗皇帝,很和蔼地向他笑笑,随之向那只杌子摊了一下手。
太后看出了邢抱朴的心思,说道:“非越规僭礼也。邢卿为当事人,坐近了好说话。”太后很随意地用手指了指两班的文武大臣,“他们都是哀家请来听汝断案的,自是不当坐在主事者的显要位置。”
话说到这个份上,邢抱朴就不好再谦让了。待他在杌子上坐定了,太后这才问道:“邢爱卿!哀家听说汝将耶律休洛判了极刑,是这样么?”
邢抱朴又欲避席下跪,被太后止住了。他便躬身回了个“是”!
太后炯炯的目光专注地注视着邢抱朴:“汝亦太大胆了不是?耶律休洛是皇族。是已故宋王耶律休哥的胞弟。他做官做至工部使,比汝还高出两序。汝何以极刑加罪于他?”
邢抱朴从袖中掏出耶律休洛签字画押的供词和告状人的诉状,双手捧给太后道:“臣下这里有耶律休洛的供词和告他的诉状,请太后过目。”
萧太后接过供词与诉状,一目十行地粗略浏览了一遍,便转手递给了辽圣宗耶律隆绪:“请皇上亦看看吧,皇上御览之后,亦不妨请诸位爱卿轮番一阅!”
圣宗皇帝领悟母后的用意,只粗粗浏览了一下供词和诉状,便命内侍分别将口供和诉状交由文武两班大臣传阅。待传阅得差不多了,太后这才又问邢抱朴:“汝为汉人,自然谙熟汉律。请汝对诸位大人禀明:耶律休洛触犯了汉刑律中的哪条?根据此条规定当判何罪?”
“臣下遵旨!”邢抱朴先向太后、皇上一揖,而后转身又冲文武大臣揖拜道:“诸位大人!汉律中明文规定:借债还钱,杀人偿命;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耶律休洛虽贵为皇族,杀死汉吏依律理当偿命。另据去年冬月皇上特旨:契丹与汉人发生诉讼,皆以汉制论处。这就是说,耶律休洛虽为契丹皇族,为其定刑的却是汉人法制。依据汉法刑律,本官判耶律休洛为死刑。当否?请列位大人公论!”
大殿内鸦雀无声,一时为寂静所笼罩。大殿之上,汉臣们打心眼里拥护邢抱朴的判决,却心有芥蒂与余悸,不便明讲,便拭目以待几个契丹朝臣的反应;以萧达兰为首的几位契丹武臣,自然知道耶律休洛与皇上、太后的亲密关系。同时亦知道太后一向严明法纪,不容近臣践踏的性情,一时还猜度不出太后的心理,亦断然不敢贸然表态。因此,他们在面面相觑之后,亦从不同角度观察着太后面色。
“缘何都不说话呀?”萧太后的目光扫帚似的挨个扫过每位臣下的面孔,见他们似乎都没有说话的意思,便目视着萧达兰问了一句,见仍没人说话,便收回目光道:“今日诸位爱卿遇到的可谓是大辽国的三个‘第一’:本案中第一个契丹皇族子弟与汉人发生诉讼,败诉要杀的是契丹皇族子弟;低品位的汉吏第一个判决高品位的契丹官员死刑;当他要被砍脑袋的时候,这名契丹官吏第一个提出要见皇上、太后,很显然他是要乞求皇上、太后予以庇护。面对三个‘第一’,不管汝等说话不说话,表态不表态,对邢抱朴的判决总是有赞同与反对之分的。特别是皇族和后族的臣僚,汝等一定要有一个清醒认识——谁欲袒护耶律休洛,谁就欲以皇上为敌!欲以大辽为敌!欲以本太后为敌!因为法律是我们君臣为国家制定的,监督执行法律的是皇上、是本太后,是诸位臣僚!我等若制法而不行法,监法而不护法,则法必废。一个没有法度的国家,还能称其为国么?”说到这里,她挨个看了一遍大殿之上的文武群臣,最后将眼光落在辽国马步军统帅萧观音努身上,问道:“萧爱卿!汝是不是认为,本太后应当下一道特旨,饶恕了耶律休洛的死罪啊?”
萧观音努挺身而起,惶然揖道:“臣原本这样认为。听太后一番苦口婆心的口谕之后,改变了认识!”
“请坐下吧!”太后对萧观音努点点头,又转向众臣道:“糊涂一时则可,糊涂一世则不可。设想,皇上和哀家的特赦诏书,若成了家常便饭,动辄就实施特赦。这样一来二去,法则不法也——去年冬月的法律,今春便可能成了一纸空文。诸位爱卿再设想一下,今日不杀耶律休洛,便从此无一皇族近宗可杀了。谁不会闯宫请求特赦?手心手背全是肉,皇族杀不得,后族亦杀不得!皇族后族都杀不得,他们反过来必去欺压百姓,岂不失去民心,天下大乱?是焉非焉,诸位爱卿务须三思!”
一番话说得萧达兰等一帮契丹贵族官员佩服得一个劲儿点头。萧太后扫视众人表情,见已收到预想成效,便转而向内侍道:“宣罪臣耶律休洛上殿!”
霎时间,“宣罪臣耶律休洛上殿!”的传呼声,一声接着一声地由元和殿递传开去,径直传进了蹲在元和殿西廊一间囚禁室内的耶律休洛的耳朵里。
如今的耶律休洛,已不是刚闯宫时那般猖狂了。他想不到萧太后会将他囚禁起来,更想不到在苦苦囚禁中他等来的竟是“罪臣”这样的称谓。但他最清楚,既然进了南京的行宫,小命就脱离了邢抱朴的手掌,转而握在了萧太后手里。只要萧太后网开一面,邢抱朴便奈何他不得,他就是再杀十个汉人,照样还是皇族近宗,照样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称谓他“罪臣”,或许是喊给汉臣们听,做出样子给汉人们看的。本大人毕竟是杀人了嘛,折点面子丢一份儿人,最终落一个特赦的结局,亦算凑合了……他一路叨念着被押上了殿,一见金殿之上有那么多契丹同僚,便有意无意间将腰板挺了起来。
“臣耶律休洛参见皇上、太后!”虽然绳捆索绑着他的两手和上身,他跪地叩首的声音依然山响。
“下边跪的可是耶律休洛?”太后正色道。
“正是臣下。”
“汝负罪闯宫,是不是欲求庇护?”
耶律休洛打一个哏儿:“臣为皇族贵胄,杀一个常人,本不该问斩。邢抱朴他……”
“嗯——”萧绰将“嗯”字拉得长而又长,还将怒目狠狠地瞪了耶律休洛一眼,“耶律休洛,哀家且问汝,汝所杀者可是汝的奴仆?”
“非也。”
“或为契丹平民?”
“不是。”
“这么说,是汉人?”
问到这里,耶律休洛语塞,不敢答话。
“汉人之亚圣孟子有言:民为重,江山次之,君为轻。汝可晓得?”
“……”
“况且,汝非君也,只是我大辽皇族一员,居然擅杀无辜汉人,该当何罪?”
萧太后连着几个发问,仿佛连接成了长长的锁链,套住了耶律休洛的脖子,使他胆战心惊,害怕得灵魂抖瑟起来。他惶然叩首道:“臣下知罪了,乞求皇上、太后看在王兄耶律休哥面上,饶恕臣这一次!”
“哀家不欲杀汝!”萧太后声调中掺进了低沉的哀音,“汝兄耶律休哥辞世时,汝才十二岁,曾托付哀家关照汝。而今哀家目睹汝犯极刑,亦觉愧对汝兄。但是,一个国家在政治清明,国力强盛之时,法总是大于情的;一旦国家步入情大于法的境地,便离灭亡不远了。所以,为江山社稷计,哀家不能枉法殉情,救汝性命了。哀家今日所能做的,是汝死后予以厚葬。哀家知汝膝下无子,可命人在汝年年祭祀之日,为汝燃一把香,烧一堆纸!”说至此,她毅然转向邢抱朴道,“邢爱卿!请将汝的罪犯带走吧!哀家尊重并赞同幽州府的判决,还甚冀朝廷将此案情转饬五道,借以惩前毖后,警儆全国!”
“谨尊太后懿旨!”刑抱朴跪地叩头领命,言罢,他站起身,从殿外唤来两名幽州衙役,径自带着五花大绑的耶律休洛步出清风殿,欢欣不已地回幽州去了……
13 图新变元俨结内侍 奉手谕美人惑国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话说真宗惟一的皇嗣子突然辞世,其影响不亚于一次八级大地震——不仅震动了朝野,亦摇撼了国基,不仅导致了悲极哀极的郭皇后从此一病不起,亦令真宗皇帝神志恍惚了近一个月。此等情状,自是吓煞了万安宫里的李太后。她征得真宗、郭皇后同意,决定选一宗室近亲之子养育宫中,暂为真宗子嗣。以后,真宗若再生了皇子,其子则出宫回家,若真宗从此不再生子,其子即可继承皇位,亦省得临时抱佛脚,为皇嗣忧心。于是,她一道懿旨召来了兼任宗正寺卿的魏王赵惟正。
惟正,是宋太祖赵匡胤的嫡孙。其父武功郡王赵德昭,于太平兴国四年征幽州归来被太宗皇帝威逼自杀。真宗即位以后,追封德昭为燕王,赵惟正亦先后被封为建宁军节度使、魏王。
宗正寺是统管皇族内部事务的机构,其卿和卿二(少卿)之职,皆由德高望重的宗室王公兼任。皇族内部的事务不好管,没有像赵惟正这样众所公认的有威望者在那儿镇着,是难以整肃赵氏皇族内部事务的。
赵惟正原不知为了何事召他,待进宫见了李太后才恍然悟出,李太后确乎思虑深远,此等皇室继位大事的确应该从长计议。于是,他遵照太后懿旨,回府就翻开了当今皇上七位手足的家谱,又亲自深入七王府考察各府王子,最后选定了荆王赵元俨三子赵祺。
荆王三子赵祺,出入皇宫已近三年。昔日为皇子选陪读时,赵祺曾被宗正寺选中。如今皇子赵已去了另一个世界,赵祺回荆王府还不足两个月,就又被选送了上来。
赵祺长皇子一月,却俨然有一副大哥哥的样子——温良恭俭让,五者兼优。他隆准广额,体貌壮伟,智商亦颇高,凡见其面的后宫嫔妃,皆对这位王子赞不绝口。惟一使李太后不满意的,是其父二十八太保赵元俨。元俨的残忍凶狠与贪色,她是早有耳闻的。她忧心其父不肖,潜移默化影响其子。她多次征求赵恒、郭怡然和刘娥的意见,前二者皆还沉浸于痛苦之中,谁亦没有提出异议,而刘娥虽疑心元俨图谋不轨,却拿不出确凿证据,亦不便明言。于是,真宗一道诏,便将赵祺养育宫中暂做了皇嗣。
赵祺进宫不久,一个秋风萧瑟、冷雨飘落的夜里,荆王府的一间密室里,元俨迫不及待地召来韩钦若,两人正把酒庆贺十余年来他们合作的最大一次胜利。
“来,王爷!”韩钦若起身举杯道,“为预祝王爷早日当上太上皇,下官敬您一杯!”
酒过三巡,元俨已有三分酒意了。他边离座边端起酒杯,之后,猛地探身朝韩钦若手中的酒杯碰一下:“借韩大人吉言,干!”伴着金樽发出的叮当脆响,他一仰脖儿喝了个杯底朝天,“到那时候,这天下……可就……就是我们的啦!”他口齿含混,边说边晃荡几下略显发福的巨大身躯。
韩钦若喝光了杯中酒,又就势拎起酒壶为元俨和自己各斟了满满一杯。
元俨惊奇地望着韩钦若,心想:平时酒不过三杯的韩钦若,眼下少说也喝下了半斤,今天怎么了?在他的印象里,韩钦若是不胜酒力的。他今天之所以将酒宴设在密室里,其意不在酒,而在谋事。孰料,韩钦若竟一反常态,喝上了瘾。
韩钦若一看元俨的眼神,就能猜出对方在惊讶他的酒量。平常,别人看他身材单薄瘦小,面色灰暗无光,都误认为他不胜酒力。他在人前亦常装出一副三杯酒即醉的可怜相。其实,他是个酒漏子。嘴里喝,腋下漏,就是接连痛饮一个通宵亦休想将他灌醉。不过,他怕酒后吐真言,泄露天机误大事,便每每是“真人不露相”,即使在同舟共谋了十几年的荆王元俨面前,他亦从未露过庐山真面。“今天王爷双喜临门,下官亦特高兴,就陪王爷多喝了几杯。”说罢,他吟吟一笑,又从容举起了酒杯,“下官的这杯酒,意义非常——我就用它预祝小千岁早登大宝。可惜,小千岁已离开王府移居了皇宫,所以,就只好恭请小千岁之生父——王爷您来代劳了。”
元俨闻言呵呵哈哈,先笑了个满面开花。但还未碰杯,他那红涨了的四方脸孔已变得严峻起来。他晃晃悠悠端着杯子道:“就怕夜长梦多啊!韩大人一向足智多谋,虑事深远,我想汝亦有同感吧?”
韩钦若含意颇丰地撇撇嘴角儿,亦不管元俨喝与不喝,竟然先将酒杯喝个精光,然后边斟酒边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嘛。三个月以前,王爷能想见今日之情势?王爷能想到一个小小太监卞玉,几句鬼话就能将深宫大内的皇嗣子诱出来?王爷更不会想到一个小小陀螺,居然胜过千军万马,不出两日,就将赵送上了西天!故此,臣以为,人不谋事,天何以成之?人谋在先,天成其后。现在,小千岁进宫,就已经迈出了登极的第一步。此后的第二步,第三步……王爷,好多事光靠一个九岁的小千岁不行,还得由您这个未来的太上皇精心安排呀。”
此言正中荆王下怀。元俨今日请韩钦若秘密冒雨前来,其目的就在于加速赵祺的即位进程。他就像清楚自己的十个手指那样清楚这件事的难办之处,他的三皇兄赵恒,现年还不满三十六岁。三十六岁的多病皇上一旦身心康复,谁能保证成百上千个有生育能力的美女就不能为他生出一个皇子来?近年来,为了灭掉赵,他费了多少心思啊!倘若真宗在不久的将来又生下几个皇子,他和“小诸葛”的良苦用心岂不又要付诸东流水?“今后如何安排?本王还不是要听韩大人的。”荆王元俨虔诚地注视着韩钦若,“韩大人位尊权重,又备受当今皇上垂青,我想已有成竹在胸了吧?”
“哪里,哪里!”韩钦若抱拳一揖,“如果本官没记错,王爷自淳化三年以美女作寿礼向先帝邀宠,至今已有十二年了吧?在这十二年里,王爷为争储即位可谓机关算尽了。但由于阴差阳错,人算天算似乎都失算了那么一点点,王爷还从未有过像今日这样的大好机遇。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王爷可千万要珍惜呀!”
“那是,那是。”元俨昂头忽闪了韩钦若一眼,心想:绕什么圈子?卖什么关子?有屁就放出来嘛,干吗老吊本王胃口?
“来,王爷!”韩钦若收住话头,又举起了酒杯,“为您抓住机遇干杯!”
元俨蔫蔫儿地边捉杯边站起来。他颤颤悠悠端着酒杯,眼睛却盯在韩钦若的面上一动不动,直到对方主动碰了他手中的杯子,喝干了杯中酒,他还在那儿不转眼珠地注视着韩钦若。
“干了呀,王爷!”韩钦若手指倒提着手中杯口朝下的酒杯说,“酒助谈兴!酒滋诗情!酒生智谋!酒壮英雄胆!干了这杯我们再从长计议!”
元俨要的就是这个“从长计议”,他仰脖“咕”的一声喝干杯中的酒,随即将手中的酒杯倒扣在桌案上。韩钦若哪里肯依,夺过他手中的酒杯又替他斟满了酒,这才说道:“本官倒有一计,可保小千岁早即皇位。但须王爷亲自出马,不知王爷有这个胆量否。”
元俨闻言陡地心里打一个寒噤,望一眼有些发红了的韩钦若的眼睛:“韩大人尽管讲来。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只要祺儿能早即皇位,本王没什么不敢的!”
“好!”韩钦若向元俨伸出了大拇指,“其实,总结王爷十年行为,有十个脑袋亦早该砍光了。王爷之所以至今安然无恙,乃天助也。既有天助,何患之有?”
“那是,那是。”元俨嘴里这样说,心律却暗里加速,嘣嘣跳得厉害,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