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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中的荆王府,更是望无尽头的庞然大物——它巍峨于围墙四角的四座瞭望楼,此刻已与夜色融成了一体;它蔓延数里的高高围墙,此刻亦仿佛用夜幕缀连了起来;只有等距离挂在王府门楣的八盏比斗还大的宫灯,依然闪烁着融融的红光,向暗夜昭示着它磨灭不掉的光焰与神威。
杨崇勋朝荆王府门楣上的八盏宫灯凝视一霎儿,便倒转身子,绕着荆王府的高高围墙,轻轻缓缓地迈开了脚步。他的身后是他的儿子杨威。此时杨威分外机警——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既要窥视高墙之内的一举一动,又要护卫年迈父亲的安全。此双重使命,使他格外悬心。
四更鼓敲过,黎明将至之时,是一夜里最静谧的时刻,亦是阴气最盛,阳气最衰,人最困马亦最乏的时刻。但此时的杨崇勋,身受密旨,他眼睛睁得溜圆,精神亢奋,于无声中他犹若听到了兵器的撞击声,使之如临大敌。不论文治还是武功,他杨崇勋皆是半路出家之人。文,他不似陈尧叟,金榜题名,进士及第;武,他不像张耆、夏守恩兄弟,当年就是韩王府演武台上的常客,且有统率三军的经历。但他是个勤奋好学之人,当他意识到自己的文治武功皆不如同门兄弟之后,便暗暗发愤学文习武,终于不惑之年文武皆有所成——他文能著文,武能扛鼎;不论文臣还是武将,无不向他竖起大拇指。大概亦正是这个原因,刘皇后还视他如同壮年,还一直命他暗兼着机密差使。
杨崇勋在高墙的阴影儿里,神不知鬼不觉地走着,忽然他停下脚步,向上下左右观察片刻:只见深灰色的天幕上,启明星已经高高升起,周匝蒙蒙的黑暗中,仍觅不见潜伏着兵丁的身影。于是,他释然地暗自笑了一笑,一种不辱使命的愉悦,油然地泛出了心底。因为,要完成监视使命,布控是前提。如若布控出现纰漏,监视则是一句空话。当年,赵元俨之所以能在先帝面前告他的御状,毛病就出在布控上——布控伊始便被赵元俨识破了,以至导致了监视的无果而终。这是一次惨痛教训,尽管这次教训距今已达三十年之久,但回忆起来仍如昨天,令他难以忘怀。今天,传密旨给他的虽然还是刘娥,命他监视的目标虽然仍是当年的荆王府,但他不能重蹈三十年前的覆辙了。所以,他明知两个儿子对于布控已是轻车熟路,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仿佛不亲临现场督导巡视一番,就一定要出纰漏似的。
荆王府的围墙好长好长,杨崇勋父子隐身围墙之外不知走了多久,才复见荆王府门楣之上的八盏宫灯,依然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在宫灯的警示下,杨崇勋调转身躯一边朝相反的方向回走,一边勾首远眺,只见东方地平线的上方,已显现出几缕浅灰色。啊,黎明时分将到了。他心中暗忖的同时,二目仍向左右察看,眼前依然是茫茫一派寂然,仍难察觉布控于暗中的兵丁们的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于是,他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到了实处,正欲就此打道回府,就听荆王府后花园的西角门响了一下。他立马伏身循声望去,只见西角门开处,鬼鬼祟祟先探出一个人脑袋,人脑袋四下窥视一霎儿,又缩了回去。随之,一个黑衣道士,身轻得如同一片白云,轻飘飘地飞出了西角门,正好从杨崇勋眼前掠过。“白眉女道士!”于黑衣道士自面前掠过的一刹那,杨崇勋不禁暗自吃惊:只见黑衣道士胸脯隆起,唇无髭须;两道浓浓的白眉下,二目犀利如火。惊奇之下,他正欲转身示意杨威跟过去盯住白眉女道姑,只觉眼前骤然一晃,却见一条黑影飞也似地直奔白眉女道姑尾追了过去。他向黑影送去一瞥,转而打望身后的杨威,只见威儿如同一道黑色闪电,亦直奔白眉女道姑飞追了去。他目光尾追杨威朝前望,在黎明的熹微中,只见黑衣白眉女道姑身轻似燕,嗖嗖嗖,挟持着风声,在前方飞跑;两条黑影——他的两个儿子杨威和杨风,在后边穷追不舍。忽然,只见黑衣白眉道姑回首望了一眼,随之便改变了方向,仄身朝前方的一片树林飞去。“糟糕!”他暗叫一声,舞动禅杖,运足了轻功,亦一阵风似的朝那片树林挨近着。可是,他刚步入树林,就见杨威和杨风,垂头丧气地冲他蓦头便跪,叹气禀道:“都怨孩儿无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形迹可疑的白眉道姑逃掉了!”
杨崇勋还期望白眉女道姑仍匿身于林中,便道:“汝等与彼近在咫尺,是不是瞅到了彼逃遁的去向?”
杨威、杨风齐回道:“先是见此人消失于树林深处,便分头寻觅,当我等再次碰至一处时,见远处身影一闪,逃进了一条小巷。”
杨崇勋没有埋怨儿子。他扬手说道:“此人这一逃,更使案情扑朔迷离起来。但汝等亦大可不必害怕,待我进宫禀明了,皇太后自有新的部署和安排!”
言毕,他命二儿子杨风继续秘密监控荆王府,自己正欲带上大儿子杨威转回府邸,就见对面朦朦胧胧的林阴小道上,有一个缩头轻脚的人影儿,鬼鬼祟祟地迎面走来。前面的林阴小道通往荆王府后花园的西北角门,他因此疑心这鬼祟人儿要去荆王府,便拉上杨威一起藏在路边的一个茅厕后边,悄悄监视着来人的行动。待那人影儿渐渐走近了,他忽然发现来人颇似长庆殿的总管太监卞玉。
长庆殿是皇宫中最巍峨最阔大的殿堂。每逢大朝会或盛大君臣殿对,杨崇勋都能在长庆殿的丹墀或廊间见到卞玉的身影。但尽管如此,他对面前的来者是不是卞玉,仍不敢肯定。一者是在夜色朦胧的树阴下,实难看清面孔;二者来人并非太监装束,身着宽大的布衣衫裤,帽檐儿压得很低,几乎蒙住眼睛,更令人难断真伪。他正疑惑间,只见已经越他走出一节路的来人,迟迟疑疑地停住了脚步:先是怔神儿聆听一霎儿,然后又原地转个遭儿,举目远眺着荆王府后花园的方向。可是,怔望了好一会儿,他并没有再走近后花园半步。之后,他突然像下了决心似的,蓦然回首,又顺原路向回走着。待这人复从眼前走过近百步,杨崇勋才示意大儿子杨威,追踪盯梢前边的黑影儿……
2露马迹卞总管自尽 禀机宜杨宝臣进宫
杨崇勋没有看错——他在林阴小道朦胧阴影下看到的那个人影,正是长庆殿的太监总管卞玉。
卞玉是请假出宫,一月一次回家探望病中老母的。但他此次探母不同以往。以往探母虽亦秘密负有一月一次前往荆王府向二十八太保禀报宫中机密的使命,但那是在尚未被人怀疑的情形下进行的。而此次就不同了,此次是在阖宫上下紧锣密鼓揭发和搜查内奸,众人渐将怀疑的目光都集中他身上的时候,他明知情形不妙,还毅然冒险请假出宫的。
他意识到他带二十八太保化装进宫的事情暴露了。但纰漏出在哪里?是把宫门吃他好处的领班太监揭发出卖了他呢,还是无意中不小心被人看到了?对此,尽管他还不甚了然,但他已知此事的严重性,一旦被查个水落石出,他将被置于欲死不能欲生不可的悲惨境地,不论供与不供出荆王爷,他同样难保好死,既然都是一个“死”字,他又何必出卖二十八太保这位大恩人呢?于是,他决定不待被囚禁起来,就先行请假探望老母,一者他要在老母面前尽儿子的最后一次孝心;二者他欲趁夜深人静之际再偷偷去趟荆王府,将大内揭发与暗查内奸的情形密告给荆王爷,亦好让荆王爷有个心理准备。
打定主意之后,他反而镇静了许多——明知身后有人盯梢,他还没事人儿似的,晃晃悠悠地走进了都知太监刘承规的住房。
“汝不是每月十五月例钱发下之后才回去的么?这回怎么提前了?”刘承规问他。
“我是怕见不到老母。”他尽力将编好的理由说圆满,“上月探望时,老母拉住我的手死活不放,说是此去怕再见不到我了。我说孩儿一月能回来探望一次母亲,这是宫里对孩儿的特许,是给孩儿一个尽孝的机会。如果孩儿不按时赶回,一者,辜负了宫里的关照与信任;二者,恐怕以后再亦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老母听了哭得泪人儿似的,临松手时对我讲:能请下假,就早几天回来。不然,怕是为娘再亦等不到下个月的十五了……”说到这里,他真的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抽泣起来。
见他这样,刘承规不仅安慰了他,还爽爽快快地准了他的假,临了还嘱咐了一句:“明日皇帝、皇太后御长庆殿早朝,汝务于早朝之前回宫。”
他奉了刘承规的手谕,当下即无阻无挡出了乾元门,拐进一家包子铺,依照以往的惯例,为老母买下一笼热气腾腾新出笼的灌汤包子,里一层外一层地包好了,这才大步流星地往家里赶。他素知灌汤包子是老母最爱吃的食物。平时难得吃到,他每次回家探望,总是惦记着让老母享此一次口福。
他十四岁自残进宫为奴,如今已是四十五六岁的宫中老太监了。三十余年来,他身在皇宫,心却一直系着卧病的母亲。母亲常年卧病,哥哥又是个傻子。仅靠他有限的一点月例钱,连维持家里日常生活都不够,还哪里有钱为母亲吃药看病?正值此时,荆王爷赵元俨暗中帮衬了他,才使得他的老母能活到今天。
夜幕初降,他已经赶至家里。他进门就高喊一声“娘”,激动的声音和他咚咚的脚步声几乎同时传到了母亲的床前。他放目观看,只见坐在床前的傻哥哥正端着粗瓷大碗为母亲喂粥;凝稠冰凉的玉米面粥居然抹了母亲满脸。见此情形,他十分生气地推开傻哥哥,献上了灌汤包子。傻哥哥一见还冒着热气的包子,又马上凑近过来,眼巴巴地瞅着包子流口水。而此时从他手间接过灌汤包子的母亲竟然将第一个包子递给了她的傻儿子。他为至真至纯的母爱感动了——他索性请傻哥哥坐到母亲的对面,分享灌汤包子为老母带来的天伦之乐。
膳后,他问起了母亲的病情。母亲对他讲:“幸亏有个不明身份的人,每月定期送来银两。不然,娘的这把老骨头,恐怕早就扔进西山坳里喂狼了。”他听后良久沉默。当母亲问他此不明身份的好心人是谁时,他只能满面痛楚地摇摇头,一如既往地欺骗母亲说:“孩儿亦实在不知。”其实,作为孝子,他不应欺骗老母,更不该在老母问起时当面撒谎。但他必须忠于和遵守自己的承诺,决不能将暗中帮衬他家的恩人姓名宣扬出去。他就像明白必须对母亲撒谎一样,明白怎样报答恩人。他今日之所以要冒险提前请假探家,除要见母亲最后一面之外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要乘机向恩人报以危急信号,使恩人及早提高警惕,以防同他一样,朝不保夕,甚至身败名裂。
入更,在疼痛中又熬过一天的母亲渐渐进入了梦乡。一入夜便鼾声如雷的他的傻哥哥,尽管是睡在对面地上的茅草垫上,却仍在时不时地嘟唇吸溜着口水,睡得很香很香。而斯时深情中还夹杂着几分悲壮的他,却全无睡意。他恋恋不舍地凝望着病床上母亲的憔悴病容,渐至淌下泪来。人道:养儿防老。他却难以做到——如今久病的母亲还留在世上,他却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明日或者后日,便可能去做棍下尸刀下鬼了,岂不愧对老母?岂不愧对孝子的声名?但他今夜并没有久久地沉湎恋母情结——他抹把眼泪,轻轻起身,悄悄踱出茅屋,于茫茫夜色中静静地窥望矮矮的一匝院墙,似乎要从矮矮的院墙上听到或看到一点什么。然而,京都的初春之夜寂寥且深沉,他观望聆听了好一阵儿,并不闻不见异常发生。但他仍放心不下,踏墙根处的阴影儿走进茅厕,沿着茅厕的墙头左观右望许久,这才心安了许多。但是,当他走出茅厕将要出门时,邻居家的犬吠之声陡然传来。他为之打一个寒噤,心想:莫不是盯梢者惊动了邻人之犬?不然,半夜三更,何以犬吠之声乍起?然而,短时间的犬吠过后,夜色又恢复了固有的宁静——夜籁无声,万物潜形。他躲在门洞里又向街头聆听少许,这才踱出柴门,幽灵似的过街穿巷,向荆王府迂回过去。每至转角处,他都躲进暗影深处蓦然回首观看,直至他判断身后确无监视者时才又急急地向前走。可是,当他沿着熟悉的林阴小道急急地向荆王府的后花园靠近时,却冷不丁发现前方出现了两个身影。他打一个激灵,停住了脚步。正要隐身躲闪,却见前方的两个身影抢先躲至路旁茅厕的后面去了。便暗忖:碰到的可能是两个蟊贼,见有人来,便怕被捉了去,忙躲藏了起来;若真如此,蟊贼与他是井水不犯河水,他何必为此心虚?……他心里这样想着,便装作没有发现什么,旁若无人地越过路旁茅厕,径直向前迈着大步。可是,当他走出百步回首观察时,心头不由又敲起了小鼓。因为躲在路旁茅厕之后的两个人影并没有遁去,而且迹象表明,可能正密切关注着他的行踪。于是,他警惕性极高的大脑飞快地旋转起来:莫非刘承规已怀疑到了他是荆王爷的人,便事前派来了监视他的眼线?在这般情形之下,他若去了荆王府,岂非报信不成反给荆王爷带来麻烦?于是,他掉头而回,又沿着林阴小道原路返了回来。途中为了验证他的判断,每走出一段路,他都隐身暗处回首看看,每次回首他都发现身后总跟着一个人。那人虽然亦在极力躲闪,还是被他看了个正着。于是,他步履匆匆,意欲甩掉身后的尾巴。可是,在一个路口的拐弯处,他发现前方亦有一条黑影儿晃了一下。由此他忽然意识到:今夜不管他走到哪里,刘承规都不放过他!他就像瓮中之鳖,已经没有一丝一毫逃脱的可能。此时,东方天际已现几缕灰白,皇宫大内特有的“六更梆鼓”的第一声已经敲响。梆鼓之声冲破黎明濛濛的雾霭撞击着他耳膜,有力地推动着他的脚步,催促他飞也似的朝长庆殿奔来。因为在垂死的绝望之中,他还侥幸地心存一线希望,希望利用大臣们上早朝的间隙,同荆王爷赵元俨打一个照面,递过一个眼神,将宫里的危险信号传递过去,或者心照不宣地将皇宫里发生的事情,暗示给韩钦若,让其急转荆王爷知晓,亦算他在临死之前为荆王爷献出最后一片忠心。然而,当他行至长庆殿前的时候,这最后一线希望亦成泡影。因为任中正指挥的武功太监们,此时已经在殿前组成了人的走廊,大臣们上殿,必须打此走廊下经过。他卞玉只能站在人廊之外,哪儿还有与荆王爷、韩钦若相见的机会?于是,他顿若挨了针跑了气的猪尿泡,瘪成了一团……
当长庆殿太监总管卞玉,丢了魂儿似的离开长庆殿的时候,长庆殿内大内都知太监刘承规,方宣布皇太后五日一次垂帘听政的开始。时下,荆王赵元俨与太子少保韩钦若,亦同众多黑鸦鸦站满朝堂的朝臣一样,各自站在自己的班内。不同的是,身躯伟岸、气宇轩昂的二十八太保是站在最显赫耀目的位置——近宗王公之首,而身材瘦小、其貌不扬的韩钦若,却几乎被庞大的文官队伍所淹没,如果不认真寻觅,简直就很难看到他的身影。但不管他们站在何处,其显要与卑微又多么不同,眼下的心境却异常近同——于平静外表下,内心都在七上八下地忐忑不安。因为,常时上朝极力避免同他们照面的卞总管,今日却意外地久久地站在远处直视着他们,而打望他们时的那种眼神和表情,又分明似有至要机密向他们倾诉。因此,他们都忘不掉那眼神和表情,致使他们在上殿很久很久之后,眼前还不时映现着他那绝望的眼神和表情。
赵元俨在殿堂上的心不在焉,自是难逃皇太后刘娥的眼睛。她虽然端坐于帘内,但在烛光通明之下,赵元俨的一举一动甚至每一道眼波,无不尽在她的视野中。几十年来,她曾多次怀疑赵元俨图谋不轨,但先帝甚重手足之情,赵元俨就像一只遍体生针的刺猬,谁人敢招惹?宋辽大战结束以后,她亦曾暗暗传旨于杨崇勋,命其暗察赵元俨留京期间的不法事。孰料杨崇勋刚着手侦察,便被赵元俨嗅到了味儿。他在先帝面前反咬一口杨崇勋,惹得先帝险些摘掉杨崇勋的乌纱。自此之后,她再没有招惹过赵元俨。但其感知始终告诉她:赵元俨是个阴险的老谋深算的野心家,一有机会,便会兴风作浪,以求得逞。但她一向重视证据,即使在皇权在握的时下,她亦不依仗皇权和自身的感觉严惩赵元俨。她要牢牢抓住赵元俨的犯罪证据,即使在李顺容揭发赵元俨之后,她仍认为仅凭李顺容的证言还不足定罪。若欲扩大战果,尽除潜伏于平静水面之下的暗礁与逆流,就必须掌握多方面的真凭实据,真正做到不出击则已,出击必获成功。故此,她传旨从内外分头出击——外部由杨崇勋监视荆王府,内部由刘承规等严密布控卞玉的行动。时下,她见殿堂上的赵元俨精神恍惚,对众臣的奏请几无反应,便出其不意地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