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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多谢晏公了。”范仲淹躬身揖道。
晏殊亦报之一揖:“请范兄放心:我这就进宫为汝代呈《再呈皇太后疏》。”
从范仲淹的苦竹院出来,晏殊的宝马快辇直趋皇宫,于乾元门下车,几乎没费什么周折,便进了宝慈殿,打跪于皇太后的驾前。
皇太后喜问晏殊:“晏卿是否又有佳作欲献?”
晏殊回道:“新词倒是填了几首,只是尚在斟酌之中,还不敢拿来在太后面前献丑。”
“那……晏卿一定是另有所奏啰?”
晏殊双手捧起范仲淹的《再呈皇太后疏》奏道:“臣之诗友范仲淹,官卑人微,虽天颜咫尺,却难见太后金面。但其有言于心,不吐不快。今特请晏殊代呈《再呈皇太后疏》,敬请皇太后详览。”
真是哪壶不开,晏殊专提哪壶——上次,范仲淹的《上呈皇太后疏》惹起的不快,至今还未在皇太后的心头消除,晏殊却又来代呈范仲淹的《再呈皇太后疏》,岂不是怒中添怒,恼中加恼?于是,刘太后当即面呈不悦之色问:“晏卿的这位诗友,是不是又来动员吾还政于皇帝呀?”
晏殊闻言,心头猛然一颤,表面上却还极力扮出镇静地回道:“范仲淹之奏疏,分明是再呈皇太后的,晏殊斗胆岂敢览阅?所以,他在奏疏中写些什么,晏殊是只字不知。”
皇太后不相信似的哂然一乐:“留下吧!看来,哀家确须好生眷顾这个范仲淹了。”话犹出口,内侍便近前从晏殊手间接过了范仲淹的疏奏。
晏殊见皇太后不高兴,便匆匆告辞出宫去了。皇太后从内侍手中接过范仲淹的疏奏,皱了皱眉头,还是拆开了它。只见范仲淹写到:
……皇太后陛下拥护圣躬,听断大政,日月持久已达八年余,今皇帝春秋已盛,睿智明圣,握乾纲以归坤纽,非黄裳之吉象也。
岂若保庆寿于长乐,卷收大权,还上真主,以享天下之养,岂不乐乎?……
皇太后怒火中燃,停看疏奏正欲发作,就见内侍下跪禀报:皇太妃已至殿外。
即使再生气,刘太后亦不会怠慢了几十年同舟共济的义妹杨紫嫣。所以,她“叭”地扔下范仲淹的折子,抛出一个“请”字。于是,伴着内侍的一声宣呼,刘太后便将杨太妃迎进殿来。礼毕一就座,杨太妃便惊讶地发现义姐的气色不好。忙说道:“姐姐一向世事洞明,胸如蓝天碧海,什么难事烦事不平事,还能奈何得姐姐?惹得姐姐如此烦心?”
皇太后无声地瞭了太妃一眼,随后向案上那份范仲淹的折子示意一下:“这个范仲淹,当初,吾像发现了无价之宝,那么高看他,器重他,欲于不久之将来,寻机重用他。可想不到,他居然……”
“他又怎么啦?”杨太妃见义姐戛然打住话头,便边问边探身儿去取范仲淹的奏折。
“简直狂妄!”皇太后余怒未消地道,“狂妄到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地步!”
皇太妃异样震惊地瞟了皇太后一眼,欲言又止。随即又将目光投在了范仲淹的折子上……
“汝说,范仲淹这么急急地乞请吾还政,其居心何在?”皇太后见皇太妃只顾闷头看折子,便按捺不住地问。
杨太妃的表情静若止水。她缓缓地从《再呈皇太后疏》上昂起头,相面似的端详着皇太后的面容道:“范仲淹的语言,是尖刻了一些。但其尖刻之中,似乎别有一番深意。所以,我建议姐姐不妨耐下性子召见他,同他好生谈谈。不是常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益于行么?或许范仲淹急急乞请姐姐还政的真谛,还不在还政本身呢?”
“喔!”皇太后奇讶地叫出了声儿,问:“太妃真作如是想?”
杨太妃未置可否地吟吟一笑:“唐贤相魏徵曾言: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姐姐一向从谏如流,何不听听范氏的反面意见?”
皇太后怔目思索一霎儿,问:“根据朝廷当前情势,汝以为垂帘与还政,孰优孰劣?”
“凭姐姐几十年为政经验,当然是垂帘为佳。”皇太妃率然回道,“不过,姐姐既然不欲称帝,还政于皇帝,亦只是迟早之事。范仲淹所言,亦并非全无道理,更何况是在今日之情景下。”
刘太后若有所思地沉默一会儿:“姐听汝的:即刻传旨召见范仲淹。”
少许,刘太后的懿旨传到了范仲淹的府第。范仲淹忽接皇太后召见的懿旨,不知是忧是喜是祸是福。但他十分清楚,此次召见缘于他的两次上疏,而同一内容的两次上疏,均攸关着皇太后政治生命的继续与终结。因此,它不仅是当今朝廷最敏感最忌提及的一件事,亦是皇太后最脆弱的一根神经,一经触及,其反应亦必然剧烈。对此,范仲淹不仅心知肚明,而且能像计算一加一等于二一样,推断出其高倍的风险系数。但他凭借着一介书生的意气,凭借着脑际根深蒂固的是非观,还是毅然决然的那样做了。至于后果如何?风险多大?对他的仕途有何影响?他虽均有所虑,但却并不因此而驻步,而退却,而是昂首向前,再向前,直至亲身感受到皇太后的剧烈反响——传旨召见于他。至于此次召见意味着什么?他作好了最坏的准备。然而,想总归是想,想和事实之间毕竟还有一定的距离——此次召见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并不清楚。所以,俟他遵旨乘车驰进乾元门时,脑海中所滋生的那种诚惶诚恐,简直是无以言表了。
是的,像范仲淹这样的六品小吏,要见到皇太后的金面,实在是一种宠幸;若有朝一日单独受到皇太后的召见,那就更是荣幸至极了。尽管此六品非彼六品——秘阁校理分属馆阁京吏,但其正六品的官位不会因此而改变。这就是说,范仲淹的六品虽然比地方官的六品名声好听,影响亦大,但那是空的虚的,此六品与彼六品的俸禄则是别无二致的。六品小吏在京都,可谓多如牛毛,遍地皆是;顺手一划拉,就是满满一把;俯仰之间,还得小心碰破脑袋。因此,像范仲淹这样的六品小吏能受到皇太后的单独召见,绝对是一件撼动朝野的大事。自范仲淹于承明殿疾呼“泰极者否,否极者泰”以来,朝野上下无不传递着有关范仲淹的新闻。今日京师各衙门一听说皇太后要单独召见范仲淹,便认为范仲淹升官晋爵的机会到了。然而,知情者晏殊听到这一消息,却暗自为范仲淹捏着一把汗。因为他代呈《再呈皇太后疏》时,目睹到了皇太后的不悦,尽管皇太后平时喜怒有常、理事有度、是非有法,但皇太后毕竟是人不是神,一时的冲动与不快,一言的褒贬与好恶,皆可决定一名朝官一生的命运。此次范仲淹进宫的命运如何?在晏殊看来,是凶多吉少;皇太后金面一怒,范仲淹必遭灭顶之灾。他作为最早知晓《再呈皇太后疏》的知情者,明知其不可为,却执意代为之,焉能心安?故此,他一听说皇太后有旨宣召范仲淹,便一改以往坐车的习惯,命从槽头拉过三匹快马,带上两名家丁,直奔苦竹院,欲提醒范仲淹,在皇太后面前要多烧香,少说话,少分辩,多认非,以求皇太后宽宥。孰料,他扬鞭策马赶至苦竹院时,范仲淹已经乘车离开了。
晏殊调转马头向皇城追去。他恨自己骑术不高明,不能一任坐骑驰骋,便命一名家丁先他疾驰追去。追至御街的乾元门广场,那家丁还真的看到了范仲淹所乘的独马安车,便疾呼道:“范大人且慢!晏殊晏大人有话要说!范大人请留步……”
安车内的范仲淹正在走神。他胸间正一涛一浪地奔涌着激情,思谋着如何以不争之至理,劝谏皇太后就此交出朝廷权柄,还政于仁宗皇帝。忽听车后有人大声疾呼,而且称晏殊有话要对他说,就命御夫将车停在道旁。待晏府的家丁走近了,他问明了原因,便探身于车篷之外,专候着晏殊的到来。
晏殊旋即而至。他喘吁吁跳下马鞍,拉住范仲淹便到了道右的僻静之处,劈头便问:“范兄知尺蠖之虫么?”
范仲淹闻问即有些激动,但他此时所表现出的只是凄然一笑:“晏公急急赶来,就是为要告诉我这个?”
晏殊点头:“尺蠖之虫,尚知屈伸。范兄今去皇宫,当以此虫为范,屈伸有度!”
范仲淹迎前握住晏殊的右手,握了又握,摇了又摇,眼含热泪说道:“此番真情挚意,千金难买,终身不忘——范仲淹虽书卷气十足,亦会记下晏公的金玉之言。除此之外,晏公是否还有嘱咐?”
“临进宫之前,我再奉送范兄六个字。”
“哪六个字?”
“谨言、抑情、认非。”
此刻,范仲淹像不认识晏殊一般,凝神注视晏殊好一会儿,方点头说道:“请晏公放心,我范仲淹谨记便是。”
言毕,范仲淹极为动情地向晏殊深深一躬,复上车向乾元门驶去。晏殊手牵马缰目送范仲淹走远了,这才稍示心安地上马回了晏府……
皇太后将单独召见范仲淹的地址,选在了烟雨楼。
烟雨楼位于御花园翠绿湖的湖心岛上,绿树掩映,翠竹环绕,楼前喷泉,楼后假山,是皇宫大内盛夏避暑的大好所在。皇太后之所以将召见范仲淹的地址选在这里,自有她的考虑。一者,时值大地流火的六月中旬,炎阳无遮无挡地炙烤着京城的角角落落,皇宫虽是清凉之地,亦难逃酷暑的侵扰。在这样的日子里还闷在宝慈殿无休无止地览奏、听政、召见朝臣,此对已过花甲之年的皇太后而言,无疑是难耐的煎熬。因而,为避酷暑而移驾烟雨楼,当是情理中事;再者,范仲淹虽然官低人微又系文臣,但其言辞之锋芒,那可是文武百官和她本人都曾领教过的。万一范仲淹据理冲撞,她在盛怒之下表现出不理智来,岂不影响声誉?而烟雨楼乃宫中偏僻之所在,在这里单独召见范仲淹,可谓只有天知地知,即使她真的出现了不冷静,在他人不知的情形之下,亦有个转圜余地;三者,为堵范仲淹之口,她只好借助皇帝出场说话。这样的事情若声张出去,不论对皇帝和她本人,均乃面上无光,选在这里单独召见范仲淹,说白了,亦是为了顾及皇帝和自己的尊严。
这是一个午后。午歇洗漱完毕,皇太后便将楼内外的闲杂人员统统驱赶出了湖心岛,只留下副都知太监任中正于正楼前的门首当值,而且她还向任中正交待,非皇帝和范仲淹,便一律不准通报,更不准放入。
申时正牌,任中正引领着仁宗皇帝赵祯步入了烟雨楼。相见礼毕,赵祯揖问:“母后召皇儿至此,不知为了何事?”
皇太后没有马上回答皇帝的问话,转而向任中正吩咐道:“还不快给皇帝奉茶?”
任中正这才意识到分管司茶的宫女,亦被皇太后驱出了湖心岛。便忙奉上一壶茶,分别为皇太后和皇帝斟了一杯。
待任中正去了,皇太后这才啜口茶说:“母后这里,先后接到两份奏疏,皆是一个叫范仲淹的小吏呈上来的。览疏之后,感触颇多,今儿个亦欲请皇儿过目,母后吾欲听听皇儿的想法。”言毕,她将范仲淹的《上呈皇太后疏》和《再呈皇太后疏》一并递到仁宗皇帝手里。
做了八九年皇帝,还从未做过一次主的赵祯,对于母后,一向如仰高山,如视神灵,在崇信与膜拜中,从不肯亦不欲越过雷池半步。今日前来烟雨楼,他仍同往常一样,压根儿就没想过为了什么,只是盲目地认为,母后既有旨召他,他就有去之必要;至于为了何事?如何裁决此事?他只说上一句:“皇儿谨遵母后之命。”就万事大吉了。所以,他一听母后要他览阅范仲淹的折子,几乎没走任何脑子便接过奏疏御览起来。然而,不览则可,一览令他大吃一惊。因为,在婉转动听的“请立”与“劝进”的二重奏中,突然杂进一曲“请皇太后还政于皇帝”的异响,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于是,他先是张口结舌的一惊,继而是愉悦的满面笑意。但当他发现母后的目光一直在盯望他时,便立马收敛笑容皱起了眉峰,而且两道浓眉越拧越高,以至于在两道眼眉之间拧出一个疙瘩。就在这时,任中正报门而入,跪禀道:“秘阁校理兼国子监祭酒范仲淹,奉旨已至,乞请皇太后召见!”
赵祯闻母后要召见范仲淹,起身欲避。皇太后忙示意他坐下道:“皇上不妨暂留一时。待范仲淹吐过心声之后,再去不迟。”
于是,赵祯复又坐了下来。之后,被宣召进来的范仲淹一见皇帝亦在这里,两腿未过门槛便跪了下来,口呼:“微臣秘阁校理兼国子监祭酒范仲淹叩见皇上、皇太后,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说话吧!”一见范仲淹,刘太后的心头便情不自禁地燃起一股无名之火,说话的声音也就随之提高了八度。
范仲淹感受到了皇太后的不快,因为今日皇太后的声调,与第一次于承明殿召见他时的声调,几乎判若两人之声。但他有思想准备,又有晏殊方才馈赠的六字真经,所以,他谢恩起身之后,更能保持士子的斯文与从容。
“范仲淹!”皇太后冷冷地召唤道。
“微臣在!”范仲淹起身揖答。
“汝不是两次上疏,乞请吾还政于皇帝么?今儿不妨当着圣驾问问皇上,汝之乞请是适时,还是谬误?”
范仲淹的躯体,猛地激灵了一下,当即便意识到:一向机智善谋的皇太后,不经意间便为他和皇上拟出一道只能顺答不容驳辩的难题。但他不欲沿着皇太后指定的路线前行,所能做的只能是躬身垂肩,默而不答。
皇太后见范仲淹沉默不语,便又道:“吾已经将汝之两折,一并交皇上览过了。现在就请皇上裁决如何?”
范仲淹的身躯变成了一张弓,脑袋低垂,二目望着足尖,仍是大气不出一声。
皇太后转而目视着赵祯:“皇帝以为此二疏如何?”
“岂有此理!”仁宗皇帝喷火似的二目,愤怒地盯一眼范仲淹,然后转向皇太后说,“去年长宁节,儿臣带领群臣于会庆殿向母后参拜祝寿,正是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六品小吏范仲淹,上疏儿臣曰:‘天子有事亲之道,无为臣之礼;有南面之位,无北面之仪。’胡说儿臣带领群臣向母后拜贺是‘亏君体,损主威,不可为法后世’。当时,儿臣怕母后生气,看后就将此疏压了下来,没敢上呈母后览阅。孰料,今日又是这个范仲淹,居然僭越上疏母后,奢谈什么还政于儿臣,这……简直狂妄至极!”赵祯越说越气,越说越恼,竟至激奋得喘起气来。
“范仲淹,听到了么?此便是皇帝对汝乞请还政于皇帝的裁决!”说至此,刘太后顿了一下,两眼仍不转眸子地盯视着范仲淹,“汝还有话要当面请旨于皇帝么?”
范仲淹心里念叨着晏殊馈赠的“慎言、抑情、认非”六个大字,依然保持着沉默。
皇太后见范仲淹久默不语,便又转向赵祯道:“吾知道皇上朝事缠身,一向很忙。今若对范仲淹的‘还政’之说没有他议,就请起驾回宫好了。留下这个范仲淹,由母后单独同他谈谈,若其不暂休‘还政’之议,皇帝另行加罪不迟!”
待赵祯告辞去了,烟雨楼内的氛围霎时变得平和起来。皇太后的满腔怒气,亦似乎随着赵祯的离去而烟消云散了:她依然白净靓丽却一直绷紧着的面庞上,亦似乎平添了些许愉悦的亮色。她复命范仲淹坐下,然后心平气和地道:“初看汝之疏奏,难免怒从心头起,火自胸中燃,但细细琢磨,汝如此急不可耐地接连上疏乞请吾还政于皇帝,似乎还有些不便明言的因由。是这样么?”
范仲淹点点头:“微臣以为,太后,母号也,受先帝之遗诏,方行一时之权杖。今皇帝春秋已盛,且‘劝进’之声经久不息,皇太后若为国家社稷虑,亦为皇太后想,微臣以为今日还政,恰当其时。皇太后是绝顶圣明之人,当知微臣之良苦用心。”
刘太后顿现讶异状,问:“可以就汝之高论,稍释一二么?”
范仲淹娓娓而语道:“近年来朝廷之情状,先是熙熙然‘请立刘氏七庙’,继之是攘攘然‘劝进’效法武后。若听任其风继续刮下去,卷入此风的朝臣将越来越多,顺风就势者亦将日众。这样久而久之,朝纲必乱,国将不治;皇太后几十年来的英名,亦将随风去矣!故而微臣以为,当前挽救危局大刹此风的最有效之法,即皇太后还政于皇帝。非此莫可也!”
皇太后嗔起了面孔。但她没有发作,而是侧脸儿静思一会儿,然后压抑着心火问:“此话又当怎讲啊?”
范仲淹复侃侃而言道:“皇太后诚如当年先帝笃信天书符瑞一样,对‘请立’‘劝进’中的颂扬之词,已经听顺于耳,愉悦于心。故此,欲令皇太后殄灭此患,恐心不愿而力不及也。而一旦皇太后还政于皇帝,则此风不刹自灭也!”
皇太后不屑地斜睨范仲淹一霎儿:“汝是说,‘还政’不举此风不止?”
范仲淹惶然点头:“微臣以为,确乎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