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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处牵手-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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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接一口抽烟,等一支烟抽完了一半才开口。他说:小凤这孩子屈啊,我们算是对不起那一家子。别人有闲话呢。你这回一定要去看看他们老俩口。还有小强,那孩子开始懂事了,见着我们躲得远远的。可他是我的孙子啊!父亲有点动感情了,眼睛里汪着泪水。他抬手抹了一下,接着说:做人难啊,我一辈子都告诫自己,一生什么都不求,只求图个好名声。可我却没有求到啊。父亲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不停地抽烟,憋了一会憋不住还是说了出来。父亲说:虽然说你现在出息了,可不是我说你,你有些事情做的不妥啊!父亲的话不多却句句都很实在,重重地击中了他儿子的灵魂。我像又变成了从前的少年,做了错事在忍受着他的责骂,却找不到一句可以用来为自己辩解的词。   
    父亲还在说,母亲从灶屋出来打断了他的话。母亲有些生气,责怪父亲的话太重太无情面。母亲说:他都十年没回家了,刚到家你就唠叨个没完。他如今是县委书记了,你只当他还是从前的少年?再说这事情能全怪他一个人吗?我说:爸的话是对的,这件事我做的确实不妥贴。父亲有些激动,他冲着母亲说:不是我想说,而是我必须说!人活在世上不在乎当多大的官,重要的修炼人品。我是他父亲,他当再大的官仍是我的儿子,我不能任人在背后戳我的脊梁骨呀!我望着父亲,感到血直冲头顶。   
    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个一辈子都改变不了诚实本份性格的农民。   
    1950年土改工作组进驻刘家湾,由于人手少,工作组决定在村里挑选两个青年到工作组工作。队长是个北方侉子,性直,他在村里转了两圈,选定了父亲和金大湖。队长问父亲念没念过书?父亲摇摇头说没有。队长又问金大湖念没念过书?金大湖说念过一点,不多。队长冲父亲挥挥手说:你去吧。就这样,金大湖被留在了工作组。后来,金大湖一路当上了区委书记。父亲心里十分懊悔。其实父亲真的上过三个月私塾,认识一些字,而金大湖一天学没上过。那碗官饭理应是属于父亲的,但他错过了。父亲吃了诚实的亏,但他却不汲取教训,相反更看重诚实。父亲看不起金大湖,他从不提那件事。但从那时起父亲就发誓将来一定要让他的儿子读书,他盼他的儿子能跟金大湖一样出去吃官饭。虽然那时父亲还没有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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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学校回来以后,少年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睡了两天。他不敢起床,害怕出去见村人,害怕听到别人说枉读了十几年书,到头来还是当农民。他不吃也不喝,连被子都懒得揭就那样昏昏地睡着。母亲吓坏了,她怕他的精神受不了闷出神经病来。她听说后山一个娃头年就是从学校回来后得了神经病的,整天捧着一本书满村跑着读。父亲站在床前对儿子说:男子汉要心胸开阔,回家劳动两年也不是坏事,大家都这样有什么灰心的?是块钢就不愁将来没有地方用!好好锻炼,争取个好印象,以后总会有机会的。   
    父亲的话并没能升起他儿子心中的帆。   
    腊月初十是他二十岁生日,父亲和母亲两个人用心良苦地策划了那次生日宴。他知道父亲是在想着法子想把他跌倒的儿子扶起来,朝着他的目标继续奔跑。可父亲的良苦用心并没能奏效,宴席的气氛让他儿子的倔强给搅了。那天母亲一早就起来把家里那只打鸣的公鸡杀了,二姐去接回了大姐一家人,父亲特地跑几里地打来酒。那年月除了过年和办喜事,平时是很少打酒的,可想父亲对这次生日宴的重视。父亲首先给儿子斟满酒,然后才依次给每个人斟酒。父亲斟完酒,端着酒杯站起来说了几句十分入耳的生日祝辞。他觉得父亲那天的祝辞说的相当好,要是平时他一定会为父亲鼓掌的,可那天他听着心里觉得难受。父亲说:今天是三娃二十岁生日,又是他高中毕业的大喜日子,两件喜事赶在了一起,可以说是喜上加喜。我们全家为三娃的喜日干了这杯酒。在父亲的带动下全家人都端着酒杯站起来,他却纹丝不动愁眉不展。母亲望着他,说:就等你呢,还不快起来。他说:你们喝吧,我不想喝。父亲感到很尴尬,脸立时阴沉下来,重重地把酒杯放到桌上。父亲真的生气了,他冲着自己的儿子吼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人物,你从学校回来就阴着个脸。老子累死累活地干活供你读书,还对不住你吗?种田又怎么样,田不是人种的吗?都不种田你吃屁喝风!父亲是气疯了,一双眼睛瞪得吓人,眼前蒙了一层泪光。   
    他不看父亲,心里委屈得难受,泪水在眼睛里打转。他推开凳子起身准备离去。   
    大姐夫是个木匠,干活是把好手,可那张嘴却远不如那双手利索,三斧子砍不出一句话。见此情景不知说什么好,就拿眼睛看老婆,希望她来收拾局面。   
    果然,大姐说话了。她一把拉住正准备离去的弟弟,把他按到凳子上。大姐是个火爆性子,父亲有时候都让她几分。他从小并不害怕父亲,就胆怯大姐。大姐的脑子很聪明,要读书准是出类拔萃的。可父亲封建,他没有让两个女儿读书,而把读书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了他儿子的身上。大姐对父亲很有意见。大姐的眼睛凶狠地虎着他,说:你耍什么威风?你读书了,出息了是不是?你瞧不起家里人了是不是?这一家人又杀鸡又打酒为你过生日错了是不是?你这些年的书都读到哪去了!大姐这一通骂使宴席的气氛全没了。一家人都尴尬地坐着不知如何收场。母亲撩起一片衣襟偷偷地抹眼泪。   
    那天方草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就像戏剧中事先安排好了的情节一样。当一个结无法解开的时候便会出现一个解结的人,使戏得以继续演下去。其实方草不知道那天是他的生日,她刚从别人那里借了两本长篇小说,她想送一本给他看,她就是来送书的。方草那天穿了一件大红棉袄,一进门给屋里带来了一片温馨的阳光,一扫阴沉的气氛,使得那个尴尬的生日宴才有了一个算不上热烈也不算冷淡的结局。这使一家人非常感激她的到来。饭后他去送方草,那时他心里已经晴朗了。他对方草说:你今天真像一轮鲜艳的太阳,我从没见过你这么漂亮!你化解了一场眼看就要下的雨。方草脸上泛起了红晕,她开玩笑说:我不想成为太阳,我只想成为一轮月亮……                  
无处牵手 第三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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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少年以后,每当他的生日他就会想起那次生日宴,心里便会涌起无限的愧疚。他那时根本不了解父亲的心思。其实父亲对他儿子的命运比他自己更担忧,可他想不出一点办法来助儿子一臂之力。如果能拿他自己的身体来换取他儿子的前程,他想父亲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倒下让儿子从他身上踏过去!   
    父亲是个老实的农民,一辈子没干过投机取巧的事情,自然也想不到办法为他儿子的前途寻找到捷径。他告诉他的儿子:你要准备吃一百担苦,流一百担汗。“一百担”在故乡是个无穷大的概念。父亲说:路在你自己脚下,今后就看你自己怎么走了,谁也帮不了你,懂吗?在那一瞬间,他心里变得踏实了,然后跟着父亲登上了一条破旧的帆船去金瓦湖对岸运石头。   
    冬天的金瓦湖一点也不迷人。湖水落了底,到处是裸露的灰色的浅滩,看不到夏日的碧莲荷花和飞翔的水鸥。肆虐的北风在湖面打着尖厉的呼哨,一片萧杀之气。二十几个劳力蜷缩在船舱里抽着劣质烟,说着乏味的话题。这其中就有他和他的父亲。这是一件很苦的活,没有人愿意挣这种苦工分,而他却是父亲在队长面前给他争取到的名额。队长说:他那小白脸能干得了这种苦活?父亲说:毛主席让他们回乡就是让他们锻炼的,不吃苦叫什么锻炼?队长听懂了父亲话的意思,笑笑说:那就让他去锻炼锻炼吧。队长正愁着抓不到人。   
    船舱里的空气十分混浊。和他一起去的还有本队的另一个学生李小根。李小根比他高一届,他从一上船就坐在队长身旁,和队长抽着烟大声地说着话,显得和队长的关系非同一般。李小根一边说着话一边拿眼睛瞅他,他知道李小根在想什么,他心里觉得很憋闷,就出了船舱。他站在船头向远处眺望。金瓦湖被一团迷雾所笼罩,什么也看不清。凛冽的西北风刮得帆绳十分吃紧,发出一阵阵吱吱咔咔的响声,他感到有些害怕。这一刻他突然又想到了他的人生命运,心里便涌起几分凄凉。这时他的肩膀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他回过头,原来是李小根。李小根的眼睛里透出几分讥诮,他笑着说:刚刚回来就参加运石头这样的重活,真有勇气啊!他听得很不舒服,他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只想劳动挣工分,绝没有别的目的!李小根尴尬地一笑:开个玩笑,干吗生气?李小根嘿嘿地笑着说:看在我们是同学的份上,我得给你提个醒,今天可不是课堂的考试,光脑子好可不一定就能得第一,到时候咱们比比看!谁是贫下中农真正的接班人,谁是只会读死书不会劳动的白痴!李小根是在明目张胆地向他发起挑衅,他当然不能示弱,败给这样一个一贯考试不及格的家伙。他鄙视地望着李小根,说:你别太张狂,还没比试你就觉得你已经赢了吗?李小根嘴角抽出一丝得意的笑容,说:告诉你,我现在已经不叫李小根了,我改名了,叫李扎根。我要一辈子扎根在刘家湾,做贫下中农的接班人。请你以后别再叫我李小根了。   
    李扎根一扭头,得意地进了船舱。他望着李扎根的背影,泪水险些滚下来。   
    快到中午船才到对岸,大伙匆匆吃了点冷饭便开始抬石头。冬季枯水,船靠不了山边,石场离船有很长一段路。李扎根和队长一副抬子,两个人都有力气,尽抬三四百斤重的大石头,和队长一唱一和地喊着号子,招得所有人的眼睛都在他们身上。他知道李扎根是在向他挑战。父亲对他说:别理他,我们尽力而为。他不服,一定要同李扎根比试,他不能让自己的话不算数。父亲理解儿子,没有阻拦他,只得暗中自己多担一份重量。他听到了父亲越来越重的喘息声,他觉得自己真的对不起父亲,父亲已经五十七岁了,怎么能跟李扎根和队长比呢?他看见李扎根和他相遇时对队长说:队长,你现在该看出谁是英雄谁是狗熊了吧!队长骂道:闭起你的臭嘴,没有人把你当哑巴!一船石头装满日头已经落山了。他的衣服从里湿到了外面。父亲脱下自己的棉袄披在他的身上,说:进舱里去,别冻病了。他没有进船舱,他听见李扎根在船舱里的笑声,他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湖面上风比白天更大了,帆绳刮得呜呜地响着,浪花砸到船头上,冰冷的水沫随风刮到他脸上,刺骨地冷。他裹着父亲的棉袄靠在桅杆上缩作一团,浑身的骨头像砸碎了一样疼。   


    船到半夜才到岸边。湖湾里的水落了底,船吃了重进不来。队长和李扎根一人一根篙子分站左右,篙子弯成了一张弓,可船动也不动。队长扔了篙子骂道:妈的╳   
,搁浅了,得下去推!   
    又饥又冻的汉子谁也不愿下到这冰冷刺骨的水里去推船。这时就见李扎根甩掉棉袄跳进齐腰深的水里,水花溅到了船上。父亲看着李扎根,用手碰碰儿子。他领会了父亲的意思,也脱了棉袄跳进了冰冷的水里。他和李扎根一人一边用肩膀扛着船帮向前推,队长和几个汉子在船上用篙子配合着,船一步一步地进了湖湾。   
    接连运了七天石头,他的体力支撑到了最大极限,他倒下了。母亲心疼儿子,她抹着眼泪责怪父亲不该让他去干那种累活。父亲受了委屈,他火了,举起手上的饭碗摔在门槛上,冲着母亲吼道:就他的命金贵,别人不是人?他是为老子去累的吗?他缩在被窝里,听着父亲的吼声他没有责怪父亲,父亲还能为他做些什么呢?这时,他的泪水就像金瓦湖决了堤的洪水一样汹涌而出。                  
无处牵手 第四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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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不让我再去运石头。我整天一个人躺在床上,心里有一种凄凉和伤感,像有许多泪水在等着要在被窝里慢慢流出来。这时,方草来了,她是听说我病了才过来陪我的。我一看见她身上的红棉袄心里就感到了一丝暖意,对生活又有了一种希望。那时候我始终说不清这到底是为什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其实那就是爱。也就是这时候我听到了关于大队要成立文艺宣传队的消息的。消息是方草带来的,我们俩对这个消息又兴奋又焦虑,因为我们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进宣传队。但这次命运倾向了我们,我俩都进入了宣传队。准确地说,方草是顺利进入的,因为大队知道方草在学校就参加了宣传队,而且还跳过难度极大的双人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文艺骨干。而我则是后来方草的竭力推荐才勉强进去的。   
    宣传队共有二十四个人,除了大队干部子女,其余全是下放和回乡知青。每个人都为能进入宣传队而高兴,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意味着向自己的理想走近了一步。那个表示要一辈子扎根刘家湾做贫下中农接班人的李扎根,又是自荐又是找人说情最终却没能进入宣传队,这让我多少感到有些安慰。从此李扎根不论在什么地方见到我,打老远就绕开避着我。李扎根把没能进入宣传队的帐记在了我和方草的身上,我们成了仇人。在我回乡的两年多时间里,我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宣传队里度过的。我的爱情甚至我的整个人生都与这个小小的宣传队有关。那段生活我这辈子怕也忘不了,它不仅让我学会了编戏同时也学会了演戏。我目睹了权力和欲望是如何吞噬一个人的灵魂,让它腐蚀和堕落。那是一段让我不堪回首的生活,我从不愿去回忆它,但它却时时刻刻出现在我的眼前。除了方草和小凤,还有三个人我一辈子都忘记不掉,他们是刘万全、赵金保和陈永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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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我该写小凤了。   
    不知为什么,在我给你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小凤总是进入不了我的故事。换句话说我找不到关于小凤故事的切入点。有时候脑子里似乎找到了点什么,可一提起笔又找不到小凤的感觉了。这时候出现在脑子里的却又是方草而不是小凤。一旦这两个女人同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时,获胜的无疑是方草。小凤在我脑子里刻下的印象太轻太淡漠。我对小凤只有道德上的同情,而同情这种东西是不可靠的也是不长久的。而对方草我存在着灵魂上的巨大欠帐,这种欠帐是刻骨铭心的。它对感情的折磨将伴随着一生,它只有随着生命的结束才能了结。   
    晚上,村干部闻讯集体来看望我。五个村干部只有支书我认识。他是我初中同学,毕业后没有继续读高中而去部队当了兵,这在当时是一个很有出息的选择。1979年退伍回家接了小凤父亲刘万全的班,一直干到现在,既没进步也没退步。1980年春节我毕业回家遇到过他,那时他血气方刚显得精神过剩的样子。他正要去一家喝年酒,我记得他只和我说了一句话,不冷也不热。他说:回来了?我说:回来了。那表情我至今仍忘不了,淡漠的笑容里夹着一丝不屑。他可能怎么也不会想到十年后我们再次见面时,我们之间的关系会发生如此尴尬的变化。支书见面时还特意提到了那次见面,他显得有些激动,脸上充着血,不停地给我戴高帽,说你进步真快,这么几年就当上了县委书记,再过几年一定会是地委书记、省委书记。你给咱刘家湾争脸了!他还要说被我打断了。我不想听这些廉价的吹捧。我拿出带回来的香烟撒了一圈,接着随便问起了村里的一些情况。支书从身上掏出一个小本子,然后照着上面读起来。看得出他是有备而来的,这让我感动,又让我有些不舒服。其他几个人则都双手放在膝上听支书汇报。支书汇报完了脸上竟渗出了汗珠子。于是我便把话题转到了工作以外,有意将气氛调得轻松些。我很可怜这些基层干部,别看他们平时在农民面前吆五喝六浑身威风,可他们见了当官的也会哆嗦。几个人坐了一会,又说了一些廉价的吹捧话便起身告辞。临走支书要我明天一定要到村里到处看看,并要我给党员干部上堂课,讲讲话。支书说你百忙当中回来一趟不容易。尽管我知道他们是在逢场作戏,但心里还是有些激动。于是我告诉他们,我是很想到村里看看,但上课讲话就免了。几个人一起点头说好。   
    村干部刚走,大姐一家就回来了。大姐的脸上仍可见阴郁的影子。大姐问我:这次回来你打算怎么办?我说去看看他们。大姐说:我是说小强。大姐的眼睛里汪着泪水,她说:下午我从县里回来特地拐过去想看看他,可他却躲着没有见我。我想这孩子是在恨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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