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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番话立即引起殿内议论纷纷,殿内群臣一半人看向王国师,另一半人则齐刷刷地看向我。
我知道,在大多数人眼中,师父迟早会回到朝堂。他辞官并非因为身体真的不好,而是在改革官制一事上与外戚党政见不合。我这徒弟只是个暂时顶包的。不过,即便如此,我的看法也代表了师父,所以他们看的其实不是我,而是师父。
龙椅之上的裴少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此事诸位爱卿怎么看?”
我正要开口,那厢王国师一捋胡须,笑眯眯道:“回皇上,依老臣之见,江南一带湖泊众多、水泽遍布,素来有水乡之称。即便真有干旱也无需特意拨款赈灾,只要就近引水灌溉便可。眼下北方遥辇国日益壮大,觊觎中原富庶之地,大将耶律沙时常纵兵骚扰我朝边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燕云十六州的百姓苦不堪言、民不聊生,老臣以为拨款扩充军费才是当务之急!”
“国师言之有理!”“臣附议!”“附议!”外戚党纷纷附和,相党则沉默不语,每个人的眼光恨不能直接黏在我身上。
除了上次对裴少卿欲行“逼|奸”被人撞破之外,我这辈子还没被这么多人目不转睛注视过,不禁有点心虚。偏偏裴少卿那厮如有读心术一般,挑眉看了看我,似笑非笑道:“扶爱卿,你的意思?”摆明是要看我出洋相。
幸好昨日师父对我做了“朝前指导”,对应起来也不至于太慌张。镇守北境的镇国将军乃是王国师的外甥,师父料定他必将主张先扩军而后赈灾。若是北境军队壮大,则意味着外戚党手中的筹码也随之加重。日后拥兵自重,想怎么来还不是他说了算?
那么我就大方道:“此次江南春旱与以往不同,来势汹汹,大量水井、水泽业已干涸,万顷良田单凭人力怎么来得及灌溉?江南自古以来便是天下粮仓,长此以往则会影响收割与粮食供给,届时必将造成大范围的饥荒,后果不堪设想。微臣以为,还是赈灾之事更紧急。”
裴少卿轻抚衣袖,追问:“那北境之事如何解决?”
“我朝与遥辇国有五十年休战友好盟约,双方往来通商,互补不足,试问单方面撕毁盟约于遥辇国有什么好处?耶律沙纵兵掠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此人心气极高,若是一味扩充军费、挑衅示威难免有擦枪走火的危险,不如派使者前去谈判,和平解决不是更好?”
老狐狸斜睨我一眼,道:“照扶相的意思,难道要我泱泱天朝上国向区区蛮夷卑躬求和?”
我笑道:“我朝乃礼仪之邦,先礼后兵这个道理国师不会不懂吧?再者说民以食为天,无民何来家,无家何来国,无国何来天下?若是解决不好民生问题,则乱必将由内而生。如此,家不家,国不国,天下不天下。”
“扶相说的固然有理。可扶相不要忘了,还有句话叫‘覆巢之下无完卵’。若不能固守疆土,百姓何以为家?若是国土沦丧,百姓又如何信任朝廷?又何来家,何来国,何来天下?”
“覆巢之下无完卵,此言有理。可若是无卵,巢又何以称之为巢?”
王国师正欲张口反驳,裴少卿抬手道:“两位爱卿别吵了。”他轻拧了眉尖,故作深沉道:“扶爱卿的意思是先派使臣谈判,如若谈不拢再兵戎相见也不迟?朕以为,此举既不失礼仪又不失威严,的确是上选。”
……真的假的?他竟然也有向着我的一天?
我心下疑惑,低头道:“皇上英明。”
眼看风向转变,王国师的狗腿们再也坐不住了,纷纷表示抗议。
参知政事道:“皇上,北境之事事关国之颜面,不容小觑啊!”
兵部侍郎道:“皇上,北境不安则战火燎,战火燎则黎民流离,扩充军费应为当务之急啊!”
“……”,我看了看裴少卿,复看了看老狐狸,后者还我一脸老奸巨猾的笑。
“嗯……”裴少卿摸着下巴,一脸为难道:“那么兹事体大,容后再议罢。”
这根墙头草!我恨恨地腹诽,师父不在到底镇不住场子。
一时间,朝堂之内鸦雀无声,没人再上前启奏。
我向站在身后的谏议大夫使了个眼色,他浑身抖了抖,哆哆嗦嗦地走出去,结巴道:“臣臣臣有事启、启奏。”
“何事?”
“臣、臣、臣……”那谏议大夫原地“臣”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最后竟然“扑通”一声跌倒在地,捂住胸口急喘起来。眼看那厮面色惨白,双唇没有一丝血色,豆大的汗珠自额间滚滚而落……装得真到位!
“臣、臣哮喘发作,求皇上批、批准臣早退!”
裴少卿不耐地挥手:“来人,抬下去!”几个锦衣卫亲军平地出现,七手八脚地将谏议大夫抬出九龙殿。
我一咬牙一跺脚,捏了捏手中的笏板,上前道:“皇上,微臣有事启奏。”
裴少卿佯装讶异地掀了掀眼皮,唇畔浮起一抹笑,“扶爱卿有话直说。”
那么我就直说了:“皇上今年已及弱冠之年,虽有多名宠姬,却始终未立正宫妃嫔,皇后之位更是常年虚悬,微臣深觉有负先帝所托,时常惴惴,寝食难安。是以,微臣奏请皇上遴选秀女以充盈后宫,及早繁衍皇嗣,则可社稷安定,天下太平。”说完,我默默地笑了——皇上,微臣可是为您好哟╮(╯_╰)╭。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番话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文武百官神色各异,各怀心思。纳妃之事,我不是第一个提,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当年先帝亲率大军征讨燕国,身受燕国大将拓跋羽十七刀,终是不治而亡。于是,年仅十五岁、又身在太子之位的裴少卿便理所应当地成了皇位继承人。其实,先帝的儿子并不止裴少卿一个,可平安地活下来的却只有他。当然,这并不是说裴少卿的命足够硬,而是他母后,也就是当今太后王雅意足够厉害。
在他登基之初便有人提议要及早立后,但在立谁为后这个问题上,朝中大臣分作了两派。外戚党主张立太后王雅意的侄女王清婉为后,以师父为首的相党则主张迎娶遥辇国长公主,以稳固邦交,助皇上坐稳江山。两派争来争去,争了五年都没争出什么结果,裴少卿便也打了五年的光棍,扎扎实实地做了一回朝堂斗争的炮灰。
我本以为裴少卿会恼羞成怒、龙颜大怒、大失风度……孰料,那厮面色稍稍一变,很快便恢复如常,从谏如流道:“此事的确是朕的疏忽。扶爱卿,你说说,遴选秀女有何要求?”
我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怎么都觉得他今日怪怪的,竟破天荒的没有与我唱对台戏,简直顺从得有些不太对劲啊……该不会有什么圈套吧?
奈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只得硬着头皮道:“回、回皇上,选立皇后,作范中宫,敬稽典礼,应于三品以上官员或宗室重臣之女,十二岁以上、二十岁以下,宽仁孝慈、温恭淑慎者中,敬慎选择。选立妃嫔,应于五品以上官员之女,十二岁以上、二十岁以下,品貌端庄者中,敬慎选择。”
“嗯,既然扶爱卿对朕的终身大事如此上心,以致寝食难安的地步,那么此事便交由扶爱卿全权负责罢。”裴少卿刻意加重了“如此上心”和“寝食难安”八个字,堪堪教我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撒了一地。
等等……我负责?!
老狐狸神情微妙,像是吞了苍蝇。
我说:“皇、皇上!那个……”
裴少卿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扶爱卿,下朝之后来御书房喝茶,朕与你好生谈谈。退朝。”
☆﹑扶家有女初为相(5)
对于我被裴少卿请去御书房“喝茶”这回事,满朝文武包括师父的一众门生皆向我投来了意味深长的目光。大家心照不宣,极有默契地相视一笑,以最快地速度离开九龙殿。
更有甚者,竟然胆敢直接上来对我坦言道:“恭喜扶相!”“皇上龙体抱恙,扶相可得悠着点来啊!”之类的话……简直胆子长毛了!
悠着点……
悠着点你妹妹啊!(╯‵□′)╯︵┻┻
我忧伤地站在原地,目送大家渐行渐远的背影。空荡荡的九龙殿中,我陡然生出了一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凄绝之感。诚然,我对裴少卿“逼|奸未遂”之事,的确是帝都八卦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但也不至于念念不忘这么些年吧。
正当我悲天悯人之际,忽闻身后有人唤我:“扶大人。”
我吓了一跳,转过头,原是锦衣卫亲军都指挥使沈洛。
他与妹妹沈湄长得颇为相像,却比沈湄多了几分沉稳、几分英气。虽然我不喜欢沈湄,却对沈洛很有好感。此刻,他站在我身后,形容清俊,眸光深沉。
我颇有些诧异道:“沈洛你怎么还没走?”
沈洛道:“探望恩师。”
我知他素来简静讷口,喜怒不形于色,做起事来雷厉风行。虽然沟通略有障碍,却是师父众多门生中最讨喜的一个。我与他也算得上熟稔,原因在于我每次偷溜出去玩或是一时顽皮闯了祸,最后奉师父之命前来捞我的人都是他。
我“哦”了一声,干干笑道:“那你帮我跟师父说一声,我大概不回去吃午饭了。”
他的眼中显带了几分悲悯之意,“我等你?”
看看!满朝文武,竟只有沈洛一人看出了裴少卿的禽兽本质。我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己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恰在此时,脑中顿时灵光一闪——沈洛原是亲军都指挥使,平日里除了除暴安良最大的职责便是保护皇室,时常有事没事地在宫里宫外溜达两圈。若有他等我,我也就不怕裴少卿将我这样这样、那样那样了……
我欣喜道:“好,太好了!沈洛,你真是贴心的小棉袄啊!”
沈洛回我鄙视的目光,二话不说立马将我送到御书房门口,留给我一个“如果有事你就大声叫吧我会冲进来救你的”的眼神,便转身去巡逻了。
我本想叮嘱沈洛不要走得太远,可他武功太过高强,我的话刚到唇边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他便走得无影无踪了。
我站在御书房门口叹息不已,最终抱着慷慨赴死的决心,推门而入。
虽说御书房我不是第一次来,却是第一次以丞相的身份来,怎么都觉得有些别扭。
此时,裴少卿已然褪去龙袍,只着一袭单薄的白衣,瘦削的身形看起来竟有几分柔弱的美感。
他好整以暇地坐在桌案后,手执朱笔批阅奏章,身旁是堆积如山的卷轴。凭良心说,他不毒舌不使坏的时候,单看那张颠倒众生的脸皮还是挺具有欺骗性的。
小喜子笔直地站在他身旁,正奋力地朝我挤眉弄眼,神情颇为玄妙。我揣摩了良久,愣是没明白他到底想向我传递什么意思。
见我呆立在门口,裴少卿放下手中的朱笔,悠然道:“第一次看见朕不穿龙袍吗?扶爱卿这是什么表情?”
果然一张口就使人幻灭……#
不过眼下这身平易近人的打扮,倒教他这一招少了几分杀伤力。我立即肃颜,走到他面前磕了个头,明知故问道:“不知皇上召微臣前来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裴少卿哼了一声,不冷不热道:“方才不是扶爱卿强烈要求朕选后纳妃吗?短短一炷香的功夫便忘得一干二净,莫不是舍不得朕,所以反悔了?”
我呸,鬼才舍不得你,我就算舍不得小喜子也不会舍不得你!
我佯装恭敬地垂眸,咬牙切齿道:“……不是的皇上,微臣自然记得。所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皇上要微臣全权负责此事,微臣自当为皇上鞠躬尽瘁、尽心尽力!”
“这些是刚送来的一等秀女的画像,皆选自三品以上官员和宗室重臣之女,你过来看看罢。”
我望着那堆成小山的画卷,心中疑窦顿生:连画卷都准备好了,难不成这厮竟早有纳妃立后的准备?我偷偷瞥一眼小喜子,他却悲壮地闭上眼,大有不忍直视的意思。
裴少卿看看我,复看看小喜子,眸光一亮,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唇角,“小喜子,你退下。”
小喜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空荡荡的御书房中只剩下我与裴少卿两个人。
我虽跪在原地,却分明能感受到那凤眸中略带三分戏谑的笑意。按理说我不该怕裴少卿,事实上我也从来没怕过他,可为臣者谁人敢不敬畏君王?自从出任丞相以来,每每接触到那似笑非笑的视线,总能感到一阵没由来的头皮发麻。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窗外,试图寻找沈洛的身影,未果。
裴少卿不动声色地打量我的面色,挑眉,笑得意味深长道:“扶爱卿,还不过来?”
“臣遵旨。”我爬起来,慢吞吞地挪到他身边。
他随意取过一卷画像展开,微微扬起下巴示意我看。
我盯着那画仔细地研究了半晌,凭心而论道:“平章政事的孙女?嗯,家世够格,长得算是也是甜美可人,乖巧伶俐。不过……看她耳骨单薄、耳垂瘦小,似乎无大福大德之相。皇上若是喜欢她,宠姬当得,母仪天下就差了些!”
“宠姬当得?说得倒挺中肯。”他凉凉道,便换了一卷。
我说:“这个额高鼻挺、颧骨高突,此类女人多善妒多疑,典型的悍妇妒妻,微臣记得隋文帝后独孤氏便是这脸型。皇上若是娶她为后,只怕此生就别想要三宫六院了!”
他神色稍霁,又换了一卷。
“鼻梁无肉、尖削露骨,这个分明长了一张潘金莲的脸,此类女人心横无情又命硬克夫,为了皇上龙体安康着想,最好不娶!”
再换。
“这个长得太骚气,一脸狐相,恐将媚惑君上。啊,微臣失言,微臣不是说皇上是为美色所惑的昏君,微臣绝对不是那个意思……”
裴少卿瞥我一眼,不甚在意地摆手,眼底不知何时竟沾染了笑意,“爱卿直言,何罪之有?”
那么我就继续了。
“三白眼、尖下巴,不行!”
“薄嘴唇、短额头,不行!”
“……”
裴少卿忽的停手,眉梢微微动了一下,狭长的凤眸之中已然笑意盈盈,“原来扶爱卿竟连看相也懂,从前倒是朕小瞧了你。”
我谦虚道:“略懂略懂,师父教得好。”
“你将满朝公卿之女都说得如此不堪,朕这皇后还怎么选?”
我一噎,退后一步道:“微臣也是为皇上着想,为许国的江山社稷着想。有道是宁缺毋滥,天下女子何其之多,即便出生稍差些也无妨,只要相貌端庄、懿范性成,改日让哪位宗室重臣认个义女,解决了家世问题便能堵住悠悠之口。毕竟皇后乃一国之母,选立皇后之事马虎不得。”
“没想到扶爱卿考虑得如此周到。”他似真似假地说道。
我心道当然了,微臣我可是拿出绳命在为你选后啊╭(╯^╰)╮!
他起身,缓步走到红木书架前取下另一幅画卷,徐徐展开,动作轻柔得如同呵护稀世珍宝。“既然如此,你且看看这个如何。”
原来裴少卿早有心仪人选,方才那些不过是充数的炮灰。然,话说又回来,我自幼与他相识,在国子监学习的那一年更是朝夕相对,却从未听说他对谁家姑娘青睐有加,小喜子亦不曾向我透露。哪里料到是这小子保密工作做得太周全,竟能瞒天过海避过了所有人的耳目,真真是个用心良苦。
我不悦地轻哼,嘀咕道:“既然皇上早有主张,何必让微臣白费心思,白费口舌?”
嘴上这么说,但对于裴少卿这位神秘的心上人我到底还是有些好奇,究竟是何等国色天香的女子,值得他这么费尽心机地保护呢?
我勉为其难地将脑袋凑过去瞧了瞧。
只见一株淡雅清芬的花树下,黄衫少女明眸皓齿、色如春晓,手执纨扇婉转而笑。风吹起身后大片的花雨漫天纷飞,几片花瓣栖落在她的肩头,映得人比花娇。
画卷右上角的题词笔法俊逸,行云流水般地写着“桃花已作东风笑,小蕊嫣然。□暄妍,缓步烟霞到洞天”,一看便知出自裴少卿之手。
这女子虽然算不得国色天香、倾国倾城,却也是如花似玉、清丽灵秀。只不过,这画中之景看起来为何如此眼熟?难不成我曾过去这个地方?
再看看,咦,这女子竟也有几分似曾相识之感。
“这便是你的心上人?”我疑惑道,心里惦记着八卦,连君臣之别都顾不上了。
他爽快道:“正是。”
“谁家的姑娘?好生眼熟。”
“她啊……”提起心上人,裴少卿的面色是难得一见的柔和温软,“她比我小两岁,我俩从小便相识了。”
裴少卿今年二十,小他两岁也就是十八,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