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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红-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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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于他自己的色彩、他自己的声音?
  让我们来看一下大师中的大师、细密画的创始人毕萨德的一幅画。在赫拉特画派九十年前制作的一本完美手抄本书页中,我碰巧看过这幅经典之作,这幅画刚好很适合我的处境,因为主题正是一场谋杀。一位波斯王子在一场残酷的王位争夺战中被杀后,这本书从他的图书馆流传出去,内容叙述的是胡斯莱夫与席琳的爱情故事。你们当然知道胡斯莱夫与席琳的悲剧,我指的是尼扎米的版本,而不是菲尔德夫斯的:
  经历一连串的考验与苦难,这对情侣终成眷属:然而,胡斯莱夫与前一任妻子所生的儿子席鲁耶,像个魔鬼似的,不肯让他们称心如意。这位王子不但觊觎父亲的王位,更垂涎父亲的年轻妻子席琳。尼扎米笔下形容为“他的嘴像狮子一样有口臭”的席鲁耶,不择手段地软禁了自己的父亲,坐上了王位。一天夜里,他潜进父亲与席琳的卧房,摸黑找到床上的两个人,拔出匕首刺入父亲的胸膛。就这样,在与美丽席琳共枕的床上,父亲流血到清晨,慢慢死去;而在他身旁,席琳仍安然熟睡。


人们将称我为凶手(2)


  伟大画师毕萨德的绘画,如同故事本身,触动了我心中埋藏多年的阴沉恐惧:在黑夜里醒来,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发现黑暗的房间有一个陌生人是多么的可怕!想像一下,陌生人一手掐住您的脖子,一手挥舞着匕首。精雕细琢的墙壁、窗户、框棂;从勒紧喉咙中溢散的无声尖叫所染红的地毯上弯曲、圆形的图案;当凶手上前结束您的生命时他污秽的赤脚踩着的被单上所绣的无比精巧细腻、鲜艳狂放的黄色与紫色花朵;所有这些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除了凸显绘画本身的华美,它们同时提醒您,濒临死亡的您身处的这个房间、您将要告别的这个世界,是多么精致美丽。精美的绘画和美丽的世界对您的死漠不关心,尽管妻子就在身旁,但面对死亡时您还是孑然孤独。这才是当您看画时真正震撼您的意义所在。
  “这是毕萨德的画。”二十年前,年老的大师看着我用颤抖的双手捧着的这本书时,脸孔发亮,不是因为一旁烛光的反射,而是涌自观看的欢愉。他说:“这实在太毕萨德了,甚至不需要签名。”
  毕萨德也明白这个事实,因此从不在画中某个秘密的角落暗藏自己的签名。而且,根据年老大师的说法,在这一点上,毕萨德隐约带着某种难堪及羞耻感。惟有真正高超的艺术技巧,才能让一位艺术家既画出无可匹敌的作品,又不留下任何透露自己身份的痕迹。
  我以拼了命才想出来的普通且粗糙的手法杀死了倒霉的受害人。一夜又一夜,每当我返回那片火灾残骸的区域,去看看有没有留下任何可以揭露我身份的痕迹时,风格的问题愈发地在脑中涌现。人们所追求的风格,只不过是泄露我们自身痕迹的一个瑕疵。
  即使没有纷飞大雪的光芒,我也能轻易找到这个地方,因为就是在这个被火夷平的地点,我杀害了相处二十五年的伙伴。此时,白雪覆盖并抹去了所有可能被解读为我的签名的线索,证明了在风格与签名这个议题上,安拉是与毕萨德和我有同样的看法的。四天前,如果我们在绘制那本书时犯下像那白痴所提出来的那种罪行的话,——即使是无意识之中——,安拉也不会对我们细密画家展示出这种仁爱。
  那天晚上,当我和高雅先生来到此地时,还没有开始下雪。我们可以听见野狗的嗥叫在远处回荡。
  “我们干吗来这儿?”倒霉的家伙问,“这么晚了,在这种地方,你打算要给我看什么?”
  “正前方有一口井,从那儿往前走十二步,我把存了好几年的钱都埋在了那里。”我说,“如果你不跟任何人说出我所给你讲的,那么姨父大人和我都会让你满意的。”
  “你的意思是,你承认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激动地说。
  “我承认。”我无奈地撒了谎。
  “你知道你们所制作的图画是多大的罪过吗?”他直率地说,“那是邪魔歪道,没有人胆敢犯下这种亵渎。你们会在地狱的最底层被火炼烧。你们遭受的折磨与痛苦永远也不会停止。而你们居然把我也拉了进来。”
  我听他说话,恐惧地感觉到会有很多人相信他的。为什么?因为这些话含有巨大的威力与吸引力,不管愿不愿意,人们都会加以留意,都会想从其他家伙那儿得到证实。一方面是他正在编纂秘密书籍;一方面因为他支付的钱,有关姨父大人的这类谣言本来已经沸沸扬扬,而画坊总监奥斯曼大师又憎恨他。我也曾想,就是他狡猾地利用我镀金师弟兄的诽谤指控来掩盖事实真相。以前我们是多么亲密啊!
  我任由他重复这件让我们反目的指控,而他也毫不留情,翻来覆去地讲。他似乎想刺激我去隐瞒错误,就如同在我们学徒时代,他要我隐匿错误以逃避奥斯曼大师的责打。当时我觉得他的诚恳令人信服。当学徒的时候,他的两只眼睛也这么会睁得大大的,只不过那时候的眼睛还没有因为长年的插画工作而变小。然而我终究还是硬起了心肠,因为他已经准备好向别人招供一切。
  “听我说,”我压抑住愤怒说,“我们绘制插画、设计页缘花纹、在页面上描绘框界,我们用彩色的金粉涂饰一页一页的书页,最漂亮的图画是我们画的,我们使得衣柜与箱子更加喜庆。多年来我们一直在做这些,这是我们的工作。他们委托我们绘画,指定我们在特定的书页框界里安插一艘船舰、一只羚羊或一位苏丹,他们要求我们画某种样式的鸟、某种样式的人物,从故事中选取某个特定的场景,什么什么该怎么怎么样。我们也就照着做了。你看,这次姨父大人告诉我:‘这里,画一匹你自己心目中的马。’整整三天,我像前辈画师一样,试画了几百匹马,为了想知道到底什么才是我自己心目中的马。”我拿出撒马尔罕纸给他看,上面有我为了练手而画的一系列马匹。他兴致盎然地接过纸张,在昏暗的月光下凑近研究起这些黑白的马匹。“设拉子及赫拉特的前辈大师们认为,”我说,“要想画出安拉所想所见的真正的马,一位细密画家必须花五十年时间不停地去画。他们还说最完美的马匹图画应该是在黑暗中完成的,因为一位真正的细密画家在经过五十年的工作后,必然已经失明,而他的手却会记得如何画马。”
  他脸上天真无邪的目光,就像小时候我所见到的,已经全然沉溺于我画的马匹当中去了。
  “他们委托给我们,而我们则努力地像前辈大师那样画出最神秘、最难达成的马匹,仅此而已。若他们要我们为他们所要求的东西负责,那是不公正的。”
  “这对吗?我不知道。”他说,“我们也有责任和意志。除了安拉,我不怕任何人。是他赋予我们理智,使我们能够分辨善与恶。”
  非常恰当的回答。
  “安拉看见并知晓一切……”我用阿拉伯语说,“他知道我和你,我们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做了这件事。你要向谁告发姨父大人呢?你难道不相信这件事的背后是苏丹陛下的旨意?”
  静默。


人们将称我为凶手(3)


  我想:他真的这么没脑子吗?还是出于内心对安拉的恐惧而失去了冷静才会这么胡说八道?
  我们在井边停了下来。黑暗中,我依稀瞥见他的眼睛,看得出来他很害怕。我可怜他。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我祈求真主给我证明,证明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不但是个没脑子的胆小鬼,更是一个卑鄙的小人。
  “往前数十二步然后开始往下挖。”我说。
  “然后,你们打算怎么做?”
  “我会告诉姨父大人,他会烧毁那些图画的。我们还能做什么?只要胡斯莱特教长的信徒们听到有这么个说法,他们就不会让我们活着,也不会让画坊再存在下去。他们当中你有熟人吗?收下这笔钱,让我们相信你不会向他们举报我们。”
  “钱装在什么东西里?”
  “那里有一个老旧的酱菜陶瓮,里面有七十五块威尼斯金币。”
  威尼斯金币听起来颇为合理,但我是从哪儿编出这酱菜陶瓮的?真是胡编乱造,但他却信了。因此我再次确认真主果然站在我这边,因为日复一日变得更加贪婪的学徒伙伴,此刻已经朝我指的方向跨步,兴奋地开始数着步子。
  那一刹那我心中想着两件事。第一,地下根本就没埋什么威尼斯金币或类似的东西!如果我不给钱的话,那个下贱的蠢货将会毁了我们。忽然间我很想一把抱住这个白痴,亲亲他,就像当学徒的时候偶尔做的那样,但岁月已经使我们之间的距离变得那么遥远!第二,我满脑子在想着到底该怎么挖?用指甲吗?我不想这些,要说想的话,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
  惊慌之下,我双手抓起井边的一块石头。当他还在第七步或第八步的时候,我追上去用尽全力狠狠砸向他的后脑。速度之快、动作之粗暴,连我自己都吓得愣住了,仿佛石头是砸在我的头上,甚至我都感到了疼。
  与其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痛苦,我想还是尽快结束这件事吧。因为此时他开始在地上猛烈抽搐,这更使人感到恐慌。
  把他丢进井里后过了很久,我才想到,自己粗暴的行径一点也不符合细密画家的优雅细致。


我是你们的姨父(1)


  我是黑的姨父大人,不过其他人也叫我“姨父”。有一阵子黑的母亲鼓励他称呼我为“姨父大人”,之后不只黑,大家也都开始这么称呼我。三十年前,当我们搬进阿克萨拉依地区外被栗树与菩提树遮盖的湿暗街道后,黑开始经常来我们家。那是我们的前一个居所。那段时间,如果夏天我与玛赫姆特帕夏一同出征作战,秋天回来的时候往往会发现黑与他母亲来到我们家避难。黑的母亲,愿她安息,是我亡妻的姐姐;曾经有一阵子,冬夜里回家时,我会发现妻子和他母亲正相拥落泪,彼此诉苦。黑的父亲不但脾气暴躁,还酗酒,他在远方的小宗教学校教书,但始终保不住职位。当时黑六岁,母亲哭,他也跟着哭,母亲静下来,他也跟着安静。面对我——他的姨父时,总是带着敬畏。
  现在我很高兴看见在我面前的他,已长成一个坚毅、成熟而有礼貌的外甥。他对我展现的尊敬,吻我手时的那种认真,赠送蒙古墨水瓶时说“特别用来装红色”的诚恳,细心地并拢双膝坐在我面前时礼貌而端庄的举止:所有这一切,不但显示出他是一个符合自己期望的稳重的人,同时也提醒我,自己是一个受人尊敬的长者。
  他有几分神似他的父亲,我见过后者一两次:他高而瘦,双手和胳膊偶尔会做出略微紧张但还算合宜的动作。他习惯把双手放在膝上;或者当我告诉他某些重要的事时,他会专注而深沉地望着我的眼睛,仿佛在说:“我明白,我带着敬意在听。”或者他会巧妙地踩着我言语的节奏,有韵律地点头。这一切都恰到好处。如今我已到了这把年纪,明白真正的尊敬不是发自内心,而是源于各种不同的规矩和顺从。
  那些年间,黑的母亲用尽各种理由带他来我们家,因为她看到他在这里会有前途。我发现他很喜欢书,这一点让我们联系得更紧密了。依照家里人的说法,我让他做了自己的学徒。我给他讲设拉子的细密画家如何把地平线清楚地抬高到页缘的上方,从而在设拉子创造了一种新的风格;给他讲每个人都描绘梅吉农由于苦恋莱依拉而落魄地在沙漠中游荡时,伟大的毕萨德大师则描绘他漫步于一群试图生火、煮饭或行走在帐篷间的妇女之中,以此来突出表现梅吉农的孤独。我还给他讲,许多插画家描绘胡斯莱夫瞥见赤裸的席琳在弥漫月光的湖里沐浴那一刻时,想当然地为这对爱侣的马匹和衣服涂上颜色,这些人甚至没有读过尼扎米的诗,这是多么可笑的事;我告诉他,一位细密画家如果没有用脑子细心地阅读过他所绘画的文章就拿起画笔,那么他的动机除了贪婪之外,别无其他。
  现在,我高兴地发现黑拥有另一项必备的优点:如果不想在细密画和艺术上感受失望,你就千万不要把它看作是你的职业。无论你拥有多么高的艺术技巧和天赋,要寻找金钱及权力就到别处去,如此一来,当发现自己的才华和努力得不到同等的回报时,你才不会因此而憎恨艺术。
  黑在为伊斯坦布尔和外省的帕夏们、有钱人制作书籍那段时间,接连认识了所有大布里士的插画家和书法大师。他讲述了这些艺术家们的贫困潦倒及心灰意懒。不只在大布里士,在马什哈德与哈勒普也一样,许多细密画家因为贫困和怀才不遇已经放弃了书籍绘画,开始画起单张图画,画一些可以吸引欧洲游客的新奇玩意儿,甚至淫秽的图片。他听说当年阿巴斯王在大布里士签署和平条约时呈献给苏丹的手抄绘本,早已被拆散,这些图画被拿去用在了别的书上,而印度君王艾克贝尔正为了一本庞大的新书撒出大笔金钱,大布里士和加兹温城里最优秀的插画家们抛下手边的工作,群集涌进了他的皇宫。
  告诉我这些事情的同时,他也轻松地穿插了其他故事:譬如,他带着微笑讲述着马赫迪的有趣故事,或者萨法维王朝的一个傻王子作为和平谈判的人质被送到乌兹别克后,三天内就引火自焚,使得对方显得十分紧张。尽管如此,他眼中隐约闪现的阴影告诉我,虽然我们两人都没有提起,但那个使我们双方都感到害怕的难题尚未解决。
  如同每一个时常拜访我们家,或听过别人谈论我们,或者即使很远但也获悉我有一个美丽女儿谢库瑞的年轻男子一样,黑也很自然地爱上了我的独生女儿。也许当时,我并不觉得事态严重到需要留意,因为许多人从没亲眼见过就爱上了我的女儿——美人中的美人。不同的是,黑不但可以自由进出我们的屋子,受到家人的接纳与喜爱,更有机会亲眼看见谢库瑞,他得了相思病。他没能如我所愿压抑住自己的爱意,反而犯下了错误,像是向我的女儿敞开了他内心的烈火。
  结果,他被迫不得再踏入我们的家门。
  在他离开伊斯坦布尔三年后,我的女儿,正当她青春年华之际,嫁给了一位土耳其骑兵。而这位满不在乎的士兵,在两个男孩出生以后便离家出征作战,从此再没回来。四年来,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我猜想黑知道这件事,不只是因为这种闲话在伊斯坦布尔蔓延迅速,同时也是在我们两人偶尔的沉默中,从他直直望着我眼睛时的目光中,我感觉他早已知道了一切。甚至此刻,当他瞥向摊开在书桌上的《灵魂之书》时,我明白他正侧耳倾听她的孩子在屋里跑动的声响:我知道他心里清楚,两年来我的女儿带着两个儿子住回到了父亲的家里。
  之前我们没提到过这栋在黑离开期间我盖的新房子。很可能,黑就像任何一个决心朝富裕和声望之路发展的年轻人一样,认为谈论这种话题不甚礼貌。虽然如此,一进屋,我就在楼梯口告诉他,因为二楼通常比较干燥,搬到二楼对我关节痛的毛病有好处。当我说“二楼”的时候,感到有点莫名的羞惭,但是听我说:赚钱比我少很多的人,就连一个只有一小块领地的土耳其骑兵,也很快就能建造起两层的楼房。
  我们来到了冬天我作为画室用的房间。我发现黑感觉到了谢库瑞就住在隔壁房间,于是赶紧进入了真正的主题,告诉他我为何写信到大布里士,邀请他返回伊斯坦布尔。


我是你们的姨父(2)


  “正如你与大布里士的书法家和细密画家一起所做的一样,我也正着手编纂一本手抄绘本。”我说,“我的客户,事实上,正是社稷的根基,荣耀的苏丹陛下。由于这本书是个秘密,苏丹隐瞒了他的国库大臣支付我报酬。我和苏丹画坊里的最优秀的细密画家一个一个地说好了。我让他们有的人画一条狗,有的人画一棵树,有的人我请他绘制页缘装饰及地平线上的云朵,有的人则负责画马。我想透过我所描绘的各种事物呈现苏丹的帝国全貌,就好像威尼斯大师们在画中所表达的那样。然而,与威尼斯画家不同,我的作品不是描述财富,而当然是反映其丰富的内心世界,它将表现苏丹帝国的种种喜悦及恐惧。如果我最后让人画上一张金币,它的目的是在贬低金钱;我加进了死亡与撒旦,是因为我们害怕它们,虽然我不知道谣言是怎么说的。我想要借由树的不朽、马的疲倦和狗的粗鄙来体现荣耀的苏丹陛下与他的帝国。我要求我的那些代号为‘鹳鸟’、‘橄榄
  ’、‘高雅’及‘蝴蝶’的画家们根据自己的爱好选择自己的题材。即使是在最寒冷、最严峻的冬夜里,苏丹的画家们也常常会把他为书本绘制的图画拿来给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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