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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呼号着,护士从一个孕妇身边跑到另一个孕妇身边,她的心在困惑中被搅动着。一场悲剧,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儿,一场悲喜剧就这样上演了。布西诺尔哀叹着自己的命运,她一会儿打开窗户,大声喊叫着老医生,一会儿又跪在地上,恳求着神的眷顾和帮助。沃洛伊斯夫人最先把儿子带到了这个世界上。布西诺尔小姐匆匆忙忙把这个孩子抱到了这间房子里,给他洗干净,整理好,把他放在为他准备好的摇篮里。可是,德安博里瓦夫人痛得难以忍受,正在声嘶力竭地喊叫着;而这边,当新生儿像一只傲慢的小猪嗷嗷嚎叫的时候,受了惊吓的母亲却体力衰弱,动弹不得,护士又不得不赶去照顷她。在这漫漫长夜里,在这一片混乱中,不幸的事情又发生了:唯一的一盏油灯,由于仆人不小心忘记了加油,里边的油已经全部耗尽了;蜡烛也烧光了。北风在呼啸,猫头鹰发出凄厉的叫声。你们可以理解,布西诺尔小姐快要吓傻了。早晨5点钟,就在一连串悲剧性事情发生之后,她把德安博里瓦夫人的孩子也抱到了这间屋子里来。这也是个男孩儿,布西诺尔给他洗干净,整理好,把他放进了摇篮里,就赶紧出去帮助刚刚醒过来、正在大喊大叫的沃洛伊斯夫人。这时,德安博里瓦夫人又晕了过去。当市西诺尔小姐安顿好两位母亲的时候,她快要累疯了。她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又返回去照料两个刚刚生出来的孩子。此时,她害怕极了,她已经意识到:她把两个孩子用一模一样的东西包了起来;他们的脚上都穿上了相同的毛线半统袜;她把这两个孩子肩并肩地放在一起,放在同一个摇篮里。所以,现在要想分辨出哪一个孩子是路易·德安博里瓦,哪一个孩子是让·沃洛伊斯是不可能的!当她把其中一个孩子从摇篮里抱出来的时候,她发现孩子的手已经冰凉了,这个孩子已经停止了呼吸,他死了。
他叫什么名字呢?活着的孩子又叫什么名字呢?3小时以后,护士拖着疲惫不堪身体,从一张床走到另一张床,恳求两位母亲原谅她。这时候,医生发现,这两个女人由于受到了强烈的刺激,就像得了精神病一样。护士把我从摇篮里抱出来,先来到一个母亲跟前,然后再到另一个母亲跟前,接受她们的爱抚,因为我是幸存下来的儿子。她们先亲吻我,接着就把我推开了。因为,毕竟,我是谁呢?是寡居的德安博里瓦夫人和已故的器皿批发商的儿子呢?还是寡居的沃洛伊斯夫人和已故的商业旅行家的儿子呢?没有一条线索能说明问题。医生乞求两位母亲,让他们作出一点儿牺牲,至少从法律的角度来看是这样,人们可以叫我路易·德安博里瓦,也可以叫我让·沃洛伊斯,但是,她们完全拒绝了。‘如果他是德安博里瓦的儿子,为什么还叫他让·沃洛伊斯呢?’其中的一个抗议说。‘假如他是沃洛伊斯的儿子,为什么还要称他为路易·德安博里瓦呢?’另一个人也反唇相讥。后来,我就用让·路易这个名字作了登记。我成了一个不知道父母的儿子。”
普林斯·雷莱恩已经听得入了神。但是就在这个故事接近尾声的时候,突然,霍赖丝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情不自禁地高兴起来,虽然她尽力控制自己,却还是爆发出一阵最疯狂的大笑。
“原谅我吧,”她说话的时候,眼睛充满了泪水,“请原谅我吧,我太神经质了。”
“不要道歉了,夫人。”年轻人说。他说话时,非常和气,那是一种从忿问中解脱出来的语气,“我已经提醒过你们了,我的经历十分可笑;比起其他任何人来,我更知道这是多么荒谬,多么没有意义。是啊,整个事情都是那么奇怪。可是,其实,我告诉你们这件事情,不是在开玩笑,请你们相信我。这件事看起来很滑稽,而且,在这种氛围里,这种滑稽的事情还会继续发生。但是,这件事也是非常可怕的。这件事发生在谁的身上,都会这样,对吧?这两个母亲都依恋着让·路易,谁也确定不了自己是当了母亲;谁也确定不了自己没有当母亲。一方面,这孩子可能是一个陌生人,另一方面,他也可能就是自己的血肉。她们都太爱他了,经常为了他凶神恶煞似地打起架来。后来,她们俩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她们的脾气性格完全不同,接受的教育完全不同,加上她们都认为自己可能当了母亲,不愿意先期离去,于是她们就住在一起。他们俩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在一起过着敌人一样对立的生活。只是身边从来没有带过武器。在这种怨恨中,我慢慢地长大了,她们俩把这种怨恨逐渐地灌输进我的心里。当我的一颗童心渴望着爱的时候,我就会倾心于其中一个母亲。这时,另一个母亲心里就会极不情愿,而且会侮辱她,以此来寻求使我受到鼓舞的方法。在老医生去世的那一年,她们买下了这座庄园,并且在主建筑物的两侧增加了两座边房。在这座庄园里,苦闷和忧郁自然而然地陪伴着我,我就成了他们每天的牺牲品。小时候,我受到痛苦的折磨;长大了,我还在忍受着这种折磨,我过着一种最可怕的生活。我怀疑究竟还有什么人比我受的苦更多呢。”
“你应该离开她们了!”霍赖丝已经不再笑了,说道。
“人不能离开自己的母亲。在这两个女人里边,有一个是我的母亲。女人也不能舍弃自己的儿子,她们每个人都替我取了名字,并相信我是她的儿子。我们三个人像囚犯一样被链在一起,我们有一连串的悲伤、怜悯和怀疑,也抱着真理总有。天会到来的希望。我们仍然在这个地方,我们三个人都住在这儿,我们之间互相侮辱,我们之间互相责骂,我们在浪费着自己的生命。咳,真见鬼!还是甩不掉这些东西。我经常想过得充实一些,但是,总是很无聊。今年夏天,我激情满怀,深深地受上了热纳维埃夫。我想方设法地解脱自己,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说服两个我称之为母亲的女人。然而,我所面临的是妻子、陌生人的诉苦和接踵而来的憎恨。我打算用她来向她们施加压力,可是,我失去了勇气。热纳维埃夫留在这儿,生活在德安博里瓦夫人和沃洛伊斯中间,她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我没有权利让她成为我的牺牲品。”
让·路易开始慢慢变得激动起来,他说最后这几句话时,语调铿锵有力,似乎希望自己的行为建立在诚心诚意的动机和一种责任感之上。事实上,雷莱恩和霍赖丝已经看得很清楚,让·路易生性异常懦弱,他对自己所处的这种可笑地位无能为力,不可能成为叛逆者;他从小忍受这种痛苦,到后来,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他就开始袖手旁观;他就像一个身上压着十字架的男人,他没有权利把它抛开。与此同时,他又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他从来没有当着热纳维埃夫的面提起过这些事,从来没有从这荒唐的恐怖中摆脱出来。后来,他回到了他的囚室,由于癖好和懦弱,他就留在了那儿。
他在一张写字台旁边坐下来,很快写完一封信,把它交给雷莱恩:
“你愿意不愿意把这个条子给埃马尔小姐,再一次乞求她原谅我呢?”
雷莱恩一动没动,当让·路易把信放在他手上的时候,他马上就把它撕掉了。
“这是什么意思?”年轻人问。
“我的意思是,我本人不愿意替你传递任何消息。”
“为什么?”
“因为你现在和我们在一起。”
“我?”
“是呀。你明天就会见到埃马尔小姐,向她求婚。”
让·路易显出一副轻蔑的样子,他看了看雷莱恩,似乎在想:
“你这个人怎么不明白我给你的解释呢?”
但是,霍赖丝朝雷莱恩走了过去:
“你为什么要说那些话呢?”
“因为,那些话才是我愿意说的话。”
“可是,你应该有你自己的理由呀?”
“理由只有一个,不过,就这一个理由已经足够了。但是,我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这个年轻人在我的这次调查中要给我帮忙。”
“调查?调查什么?”年轻人问道。
“调查你本人提供的个人经历,因为,它并不是那么准确。”
让·路易对此愤怒极了:
“我必须请你相信我,先生,我说的话没有一句不正确,没有一句不是事实。”
“我很想表达一下我自己的观点,”雷莱恩和气地对他说,“当然,你相信你自己的经历是事实,是真理,而且,你并没有说一句与此相悖的话。但是,事实并不是,也不可能是你相信的那些东西。”
年轻人两手抱在胸前说:
“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先生,看来,我所知道的事实总比你知道的事实更多。”
“为什么会更多呢?显然在那个凄惨的夜晚,你只能是间接地了解到发生的一切事情,你没有证据,德安博里瓦夫人和沃洛伊斯夫人也没有证据。”
“没有什么证据?”让·路易不耐烦地大声说。
“没有当时发生混乱的证据。”
“什么?咳,发生混乱是完全有可能的!两个孩子被放在同一个摇篮里,没有作任何的标记来区分两个孩子,护士也说不出来。”
“不管怎么说,这些话都是从护士那儿听来的,”雷莱恩打断他的话说。
“她说什么了?她的话?你是在指控这个女人。”
“我并没有指控她什么。”
“不,你是在指控她,你在指控她撒谎。那她为什么会撒谎呢?她对说谎话并不感兴趣。她常常掉眼泪,常常感到绝望,这些都是她忠诚的证据。因为,毕竟两个母亲都在那儿,她们看见过她流泪,她们问过她。那么,我再说一遍,她为什么要撒谎呢?”
让·路易非常激动。被关在旁边屋子里的德安博里瓦夫人和沃洛伊斯夫人毫无疑问都在门后边听着。听到这里,她们俩都已经悄悄地走到了房间的门口,站在那里惊奇地目瞪口呆:
“不,不,那是不可能的。我们一遍又一遍地问过她。为什么她要撒谎呢?”两位夫人同时在心里念道着。
“讲,先生,讲啊,”让·路易用命令的口气说,“你自己解释吧。说出引起你对完全真实的东西怀疑的理由!”
“因为那些事实不可能成立,”雷莱恩变得激动起来,砰地猛击了一下桌子,打断了对方的话,提高嗓门儿说,“不,实际发生的事情和她说的不一样。不,命运不会表现得那么残酷,让她们饱受折磨;机会也不会巧之又巧,把一连串倒霉的事情不顾后果地凑在一起!在那个不寻常的夜晚,发生的那件事情也太离奇了。医生、医生的男仆、还有他的女仆都离开了家,两个妇人又都即将分娩。她们在同一时间里,接连出现阵痛;她们也是在同一时间里,把自己的儿子带到了人间。咱们用不着再例举更多非同寻常的事情了!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所有的灯都熄灭了,连蜡烛都拒绝燃烧了!不可能。我再说一次,不可能,一个经过训练的助产士,干自己最基本的本职工作,会乱了阵势,这真让人接受不了。当然,在那种情况下,她也许是出于本能,出现过偶然的困惑;但是她只要还有一点本能存在,就仍然会处于戒备状态,给每一个孩子准备一个地方,两个孩子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第一个孩子放在这儿,第二个孩子放在那儿。就算他们并排躺在一起,也是一个在左边,一个在右边。就算他们被包在同样的襁褓中,多多少少也有一点儿细微的不同。这些琐碎的事情留在记忆中,就是不去想,它们也会不可避免地出现在头脑中。混乱?我不相信这一点。道听途说的东西可能吗?它肯定是不真实的。在虚幻的世界中,有可能。因为人们可以捕风捉影去想象各种各样离奇的事情,并且把这些事情置于错综复杂的矛盾之中。但是,在现实社会中,事情要想反映出人们现实的心态,总要有一个固定的位置,有一个核心。事实总是以逻辑的顺序排列,围绕在这个核心的周围。因此,我完全可以声明布西诺尔小姐不可能把两个孩子混在一起。”
他说的这些话,是那么果断,就好像在出事的那个晚上他身临其境;他说的这些话,是那么有说服力,四分之一个世纪以来,从未产生过怀疑的人们第一次动摇了自己的信心。
两个女人和她们的儿子凑到他的跟前,焦急地透不过气来,他们问他:
“那么,你认为她也许知道——她也许能告诉我们?”
他修正着自己说的话;
“我没有说能,也没有说不能。我是说,她在那几个小时里的某些行为与她所叙述的情况以及实际发生的事情并不一致。所有的奥秘给你们三个人施加了无法忍受的压力。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就是因为你们没有足够的注意,而且有一些事情我们不知道,可是她却知道。这就是我的看法;这就是发生过的事情。”
让·路易声音低沉而嘶哑地说道:
“她现在还活着。她就住在喀尔海克斯。我们可以派人去把她叫来。”
霍赖丝马上提议说:
“你们愿意让我去把她找来吗?我可以乘车把她带到这儿来。她住在哪儿?”
“就在小镇的中心,一家门面不大的布料商店里。司机会给你指路的。布西诺尔小姐,谁都认识她。”让·路易接着说。
“好了,不管你怎么办,”雷莱恩接着说,“都不要以任何形式提醒她。如果她感到心神不安,事情就好办得多。但是,不要让她知道我们想要和她一起干什么。”
20分钟过去了,人们一声不吭,雷莱恩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在这间屋子里,古朴别致的家具、漂亮的挂毯、码放整齐的书和一些可爱的小玩艺儿,都象征着让·路易对艺术的酷爱和追求。这个房间确实是他的,在它的两侧,与它相邻的边房里,从那两扇打开的门看去,雷莱恩就能够看见那两个饱尝辛酸的母亲。
他朝让·路易走了过去,压低了声音问道:
“她们的境况还不错,是吗?”
“是的。”
“你怎么样?”
“她们和我在这座庄园定居了下来,拥有了庄园周围所有的土地,这使我感到非常孤立。”
“她们有什么亲戚吗?”
“姐妹,她们两个人都有。”
“她们可以去和自己的姐妹生活在一起吗?”
“可以,她们有的时候也想这么做。但是,这件事不能有任何闪失。我再一次向你保证。”
就在这个时候,汽车返回来了,两个女人匆匆忙忙跳了起来,打算去找她说一说。
“还是让我来说吧,”雷莱恩说,“我这么说,你们别大惊小怪。问她几个问题倒不算什么,主要是别吓唬她,别让她太狼狈了。这种突然的冲击,太突然。”他又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
汽车开到了草坪旁边,停在窗外。霍赖丝从车上跳了出来,接着又把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从车里搀扶下来。这个女人头戴一顶凹形帽沿的亚麻帽子,上身穿一件黑色天鹅绒上衣,下身穿一条时髦的百褶裙。
这位上年纪的女人很快就进入了紧急戒备状态。她长着一张刀条脸,看着就像黄鼠狼的脸一样,高高撅起的嘴巴,长满了大撩牙。
“有什么事吗,德安博里瓦夫人?”她一边问,一边小心翼翼地走进屋里。就在这个房间里,医生曾经逼迫过她。“你好,沃洛伊斯夫人。”
两个女人都没有回答。雷莱恩朝她走了过来,严厉地说:
“布西诺尔小姐,我是巴黎警方派来的,我的目的是澄清一起27年前发生在这里的一场悲剧。我刚才已经得到了证据,你歪曲了事实真相,你把自己的错误申报作为结果,在那天晚上出生的一个孩子,他的出生证是不正确的。现在,就出生证这件事而论,这种错误的申报是应该受到法律制裁的不轨行为。所以,我打算带你去巴黎,接受审问——除非你准备立刻承认每一件事情,以此来挽回你的罪过造成的一切后果。”
老妇人四肢都颤抖起来,牙齿也在打战。显然,她没有丝毫的能力对雷莱恩作出任何的反抗。
“你准备承认所有的事实吗?”他问道。
“是的。”她喘着粗气说。
“不再推迟了?我得去赶火车了。这件事必须马上决定下来,如果你还有丝毫的犹豫,我就把你带走。你已经下决心把事实真相说出来吗?”
“是的。”
他指着让·路易说;
“这位先生是谁的儿子?是德安博里瓦大人的吗?”
“不是。”
在一阵茫然若失的沉默之后,是两个可喜的回答。
“你自己解释一下你说的话。”雷莱恩看了看手表,命令地说。
接着,布西诺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