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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灯夫妻的小茶摊处,用竹竿支起了薄薄的棚子,原是为了遮挡日头用的,现在勉强遮雨,偶尔还会漏几滴下来,地上满是泥水。棚中只剩了南灯夫妻、胡公子主仆与春瑛五人,围着一张桌子,低声说话。
春瑛见他们双方都在沉默,不由得有些着急:“我说,你们究竟同不同意这个法子?好歹给个话呀!”
南灯低头站在一边,道:“既是要换地方,又何必再向这位公子借银子?只要那些人不来骚扰,我们夫妻便定可将生意做起来。我们这样的小本生意,一年也赚不了几个钱,这位公子一见便是大户人家出身,哪里看得上这点薄利?”
春瑛急了,不借银子,凭他们哪里有本钱去租店面?在外头摆摊,又没有靠山,还不是任由人欺负吗?这胡公子家里既然是皇商,在京城应该也是有点势力的,有他在前面挡着,对他们也有好处呀,这南灯小哥怎么就转不过弯来呢?
红玉似乎也有同感,焦急地看着丈夫,想劝却又觉得为难。
那边厢,胡公子还未说话,墨涵已不乐意了:“你当我们有钱没处花呀?不过是二少爷仁善,才愿意借你银子,助你一把。什么入股开店的,这样的小茶摊,我们胡家几时做过?让人知道了,反倒要笑话二少爷小气。若你惹了什么事,或吃食上出了毛病,岂不是连累了二少爷的名声?!”
胡公子立刻回头瞪了他一眼:“墨涵!你在胡说什么?!”
墨涵缩缩脑袋,但还是一脸不服气:“我只是实话实说,二少爷,若你只是借人二十两银子救急,老爷夫人知道了,不过说你两句,可若你拿银子出来与人合伙做生意,不用老爷说话,夫人便先怪你了,这又何苦?”
胡公子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道:“只要你不说,就当我在外头请客吃酒花用了,老爷夫人又如何能知道?”墨涵嘟起了嘴。
南灯见状便道:“原是路家小妹子一片好意,我们夫妻本不欲麻烦公子的,等雨一停,我们便收拾东西走人,横竖也是搬惯了。公子的恩义,我们夫妻绝不敢忘,银子却是不必了。”
“相逢便是有缘,贤伉俪有难处时,我恰好在场,怎么能袖手旁观?”胡公子不赞成地望着他,“你即使不在乎被人逼走,也当为你家人着想,这样颠沛流离的日子,你们还要过到什么时候?我并非施舍,你为何不受呢?”
南灯沉默不语,胡公子又劝道:“其实我想帮你,也是为了我自己的一点心思。不瞒你们说,我在家中也是庶子,上头有嫡母嫡兄,虽有父亲疼爱,终究是不得自在的。我在家中过的是这样的日子,却听到你所说的那位活得如此……张扬,心里也为他日后担心。他辜负了你这样的忠仆,我便替他助一助你。或许这么说有些奇怪,但我只是……”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春瑛左右看看,见现场气氛有些沉重,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便随手拉过一张长凳往面前一放,坐上去道:“我觉得你们都想太多了,真叫人郁闷!”她对南灯道:“胡公子想借银子给你,你不想受,是不想受人恩典?你觉得自己换个地方干也是没问题的,对不对?可是没有银子,你们到了别处,也依然只能在路边摆小摊,哪里没有****地痞?就算二少爷不找你们麻烦,你们也够麻烦的了。天天日晒雨淋的,红玉姐姐也受罪,若是有了铺子,就舒服多了,正经做生意,那些****若是太过分,官府的人也不会不管的,不然还有谁肯做生意?”
南灯低着头不说话,春瑛又转向胡公子主仆那边:“小茶摊的生意对公子家来说,当然是蚊子肉,可是蚊子肉再少,它也是肉啊!公子不是说在家不自在吗?想必用钱也受约束吧?南灯大哥他们手艺很好,不论在哪里摆摊,都有很多客人上门的,正经开店做生意,每个月起码也能赚个几两,公子出门请朋友吃个饭啊,买点东西啊,手里也能多点零花。这种小事就不用告诉家里了,公子就当赚外快吧。”
“外……快?”胡公子没听明白,春瑛咳了一声,道:“反正就是个收入吧,这比白借二十两银子出去强,二十两对您来说算什么呀,花了就花了,过个一年半载地收回本钱,还能继续分红,家里人又不知道,不是很好吗?”接着她又瞥了南灯一眼:“南灯大哥心里也不要有负担,胡公子入股不是白借银子给你的,是要你替他赚银子。你把生意做好了,把胡公子的本金还了,让他多得些分红,剩下的银子就都是你和红玉姐姐的,不是比现在摆小摊强得多吗?”她又朝红玉挤挤眼:“姐姐家里生姐姐的气,不就是因为南灯大哥落魄了吗?等你们有钱了,他们一定会消气的。”
红玉眼带希翼地看着南灯,南灯与妻子对视片刻,神情终于放缓,胡公子便微笑道:“若真是如此,小店的经营便全由贤伉俪作主,我只等着分红就好。”墨涵动了动嘴皮,想说什么,胡公子便对他道:“不怕,今日刚吃了践别酒,原本要送的盘缠,李叙退回来了,就拿那个顶上吧。”墨涵不说话了,胡公子便从怀中掏出一个绸袋,道:“这里是三十两,原是在家里过了明路的,二位暂且收下。既是要开店,自然要做得好些,银子多了,也好周转。”
南灯没再推拒,既然是入股,二十两与三十两也没什么分别,只是他暗暗下了决心,定要好好做出个样子来,才不会辜负了这几位好人,也不会辜负了自己的抱负。
春瑛见他们达成了共识,只觉得心情畅快,见外头雨势不小,他们几个人一时半会儿的走不掉,便索性提起了实质性的问题:“咱们讨论讨论吧,在什么地方开店,才能避开那些家伙?”她转头问南灯:“南灯大哥跟在二少爷身边那么久,知不知道他都在什么地方活动?”
南灯还未说话,红玉已笑了:“春儿妹子,你这样说府里的主子,当心叫管家娘子听见了罚你。”
春瑛撇撇嘴:“怕什么?我早就看过了,这里除了我们,周围一个人也没有,雨声这么大,即使是外头有人经过,也听不见我们说什么,而且,要是真有人经过,我们一抬头就能看到了。”这个茶棚子就是用四五根竹竿撑起来的,周围的情况一目了然。这样的环境,比什么酒店包间都安全。
胡公子笑道:“从前我就觉得小妹子机灵,说话行事都不象个孩子,如今看来,竟又添了心思缜密,真真了不得。”
春瑛听了挺高兴的,不过她还没忘了正事:“到底选什么地方好?”
南灯道:“右安门外南边草桥一带,听说花农极多,槐树斜街的花市也极热闹,我小时候有位姑母嫁到那边,如今虽然去世了,还有亲戚在,不如搬到那里去,赶集的时候,生意应该不差。”
右安门外却离得远了,红玉有些犹豫。胡公子道:“那里虽热闹,来往的多是平民百姓,真正掏银子吃饭的人却不多,且又人生地不熟。我有个主意,你们做生意,原是怕别人来闹事,只要那人不来,你们就不必担心了。我有一位友人,原是李氏本家,听说族长家在隆福寺附近有几家铺面,正要出租,你们索性去租一个下来,庆国侯的二公子即便知道,想必也不敢去闹事的。”
春瑛听了顿觉大妙。二少爷既然是要打家产的主意,就一定不敢闹到族长面前,南灯和红玉以后再也不用怕了!不过她又有些担心:“那位族长会不会不肯租给你们呢?”
南灯眉头一皱,红玉咬牙道:“少不得要求大少爷一回了!”这也许是他们夫妻平生最好的一个机会。
胡公子虽不知道他们在烦恼什么,但庆国侯府的风声,他也略听过些,便道:“索性我去找人办交涉吧,既是入股,总不好除了付银子,便什么都不干吧?”
小两口对视一眼,齐齐向他下拜,胡公子忙扶起他们:“以后便算是合伙了,贤伉俪不必如此。”
墨涵在一旁看到自家少爷言笑晏晏的样子,嘴里忍不住嘀咕:“这叫什么事呀?大少爷做的可是上万的生意……”
春瑛听了,偷偷笑了笑,心里却在思考,这家小店该卖些什么菜色呢?可惜她这几个月只存下不到一两银子,不然定要掺一脚的。
又过了一会儿,雨停了。胡公子留下姓名地址与联络方式,便带着墨涵离开,春瑛帮着南灯红玉夫妻俩收拾东西,送回他们住的地方,才发现原来他们就住在附近的胡同里,大概也是住习惯了,想着方便从后街一带打听消息吧?因天色已晚,她不敢耽搁太久,便急急回家去了。
才一踏进院子,便看到崔****在门口徘徊,一见她便走上来拉人:“快!等你许久了,快过来呀!”
春瑛莫名奇妙:“什么事呀?”她们好象不熟吧?
被崔****拉进了她家屋子,春瑛眼前一晃,望着坐在床边的崔家姑娘,有些发呆。
第一卷 春临 二十六、崔姑娘的忏悔
崔家姑娘如今是大变样了。她头上梳的整整齐齐的鬟儿,倒有三四根金镶玉的掐丝簪子在上头,两只耳坠上的珍珠儿一晃一晃的,比路妈妈珍藏的那一对丝毫不差。身上穿着桃红绢纱衫儿,白色松绫裙子,腰间系着大红汗巾,上头隐隐有银丝闪动。脸上敷了好脂粉,细细描画,衬得她的容貌比从前素颜时又胜了三分。
她一见春瑛进门,便激动地站起身:“春儿妹妹!你回来了?!”
春瑛醒过神来,随口道:“是啊,崔姐姐,你几时回来的?今儿放假么?”
崔姑娘有些拘谨地抿了抿发鬓:“啊……是……浣花轩里有两位姐姐要出去配人,太太补人的时候,见我平日还算勤勉,就把我算上了,正好我娘托人送信,说她病了,我就求了三少爷恩典,回家见见娘。”
“崔婶病了?”春瑛看了看举止正常的崔****,丝毫没发现她有生病的迹象。
崔****讪笑道:“只是头疼的老毛病,我是想你曼姐姐了,才这么说的。”
“哦……”春瑛点点头,笑了笑,“机会难得,你们好好说说话吧,我就不打搅你们了。”说罢就要出门回家,已经快到做饭的时候了呢。
“春儿妹妹!”崔姑娘上前几步拉住她,“你……你别走……”顿了顿,红着脸说:“咱们说说话吧。我天黑前就要回去的,因你不在,才特地等到这个时候。”
春瑛有些奇怪:“等我?为什么?你有事?”
崔姑娘忽地眼圈一红,慢慢跪了下来。
春瑛吓了一跳,忙扶住她:“你这是做什么?!”
可崔姑娘始终不肯起身:“是我对不起你,我知道,你定是恼了我了……”
“说什么呢?谁恼你了?快起来呀!”春瑛着急地抬头看崔****,“崔婶,你快帮着扶一把。”这小姑娘年纪轻轻,居然这么有力气!她怎么拉都拉不起来。
崔****没有帮忙,反而拿帕子抹了抹眼泪,便缓缓屈膝,似乎也打算跪上一份:“都是我的错……曼儿本就是为了我才害了你……”
春瑛急得满头大汗,也没好气了,干脆避开,发狠道:“你们这样是要折我的寿吧?我几时得罪你们了?!”向外头瞥一眼,似乎已经有人发现这里的动静,马婶正从自家屋子的窗户内探头出来张望,她那两个调皮儿子也在院门口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瞧,刘喜儿开了窗户,正斜眼看过来,连她老娘也撑起了窗子向外张望。
崔****站直了身体,抹泪劝女儿:“起来吧,别叫春儿生你的气。”
崔姑娘含泪点头,扶着母亲坐到一旁的椅子上,便哽咽着对春瑛道:“春儿妹妹,当初是我不对。其实我骗了你,当日你得了三少爷屋里的差事,我虽一时玩笑,求你把它让给我,你却是拒绝了的。你一直想着要进府去,怎么会愿意把差事让给别人呢?”
春瑛心中一凛,忙安静下来,听她的下文。
“后来你病了,我一听说你兴许没法进去,就千方百计地把差事顶了下来,关大娘来领人时,我甚至还泄了你的底,害你丢了差事,我是猪油蒙了心了,我该死……”崔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我本不敢求你原谅,只是……我实在是不得已。你兴许已忘了,我自小没了爹,娘儿俩相依为命,又因没有差事在身,每月分得的银米,俱是最少的,若不是多亏了诸位叔伯婶子们接济,还不知会怎样呢!可叔伯们并不是个个都象路大叔一样好心,我娘性子软,又不敢得罪人,怕耽误了我,竟受了许多委屈,外头人不知道,只当我娘是坏人,婶娘们也渐渐远了她,我看在眼里,真真难受……”
崔****嘴一抖,转身冲到床边低声哭起来,崔姑娘也软软坐倒在椅上,掩面低泣。春瑛有些心酸,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讪讪地道:“我娘……其实也没坏心……”
“路婶是个好人。”崔姑娘抹了抹泪水,“即便别人怎么说我娘的坏话,她也没拦着路大叔送东西过来。若不是她误会我害了你,我们两家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春儿妹妹,我也不瞒你,这些年我满肚子都是委屈,我们娘儿俩被人在背后戳了无数次的脊梁骨,走在路上,总有人说我娘是狐狸精,我娘不敢出门,我替她在外头采买东西,多走一步路,便有人笑话没规矩,朝人笑了一笑,便被人说是想要****人……满院里除了你,还有谁愿意跟我说话?可我又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娘也是受人欺负,为何人人都要怪她?那王老三是个泼落户,隔三岔五地来逼我娘,也没人出声,我若再不想法子进府找个靠山,我娘就要被他害了!”
这话听得春瑛心中更酸,想想这崔姑娘也只有十三四岁而已。当初刚认识她的时候,因她个子比自己穿越后的身体高,行动又沉稳,总有种姐姐的感觉,但现在坐在椅子上,自己居高临下,才发现她其实还是个小女孩,没有了父亲的庇护,小小年纪就要保护母亲,支撑家庭,实在很不容易。
春瑛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柔声道:“别哭了,那都过去了,如今不是很好么?你有了差事,家里也宽裕些,崔婶也能享点福了。”
崔姑娘哽咽着抬头道:“这都是托了妹妹的福……却是我抢走了妹妹的福气,这本该是你的才对……”
“这话说得糊涂!”春瑛笑道,“进府的人多的是,可不是人人都能出头的。我就算进去了,也没你干得好,你能升上去,都是靠自己的努力。其实……其实我那时候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会,就算进去了,也做不好的,崔姐姐替我进府,实在是帮了我的大忙。”
崔姑娘忽地一抖,咬咬唇,问:“妹妹真是这样想的?”
“当然啦。”这绝对是真心话。
崔姑娘眼圈又红了:“终究是我害了妹妹……我听说前儿两位小姐选丫头,妹妹也去了,谁知却先有多姑娘闹事,接着又被冯莲姐挤兑下来。若不是当初我抢了你的差事,妹妹又怎会受这个委屈?”
春瑛根本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那事儿我听娘说过了,那多姑娘就是吴婆子的女儿,对不对?上回我娘跟吴婆子吵架,害她被徐大娘革了三个月银米,她是怀恨在心,跟你有什么关系?而且我根本就不想要那个差事,早在莲姐开口前,我就已经被勾了名儿了。”
“可妹妹已经连着两回错过好差事了……”崔姑娘低头道,“若不是我……好妹妹,若我能在浣花轩里给你寻个差事,你……你觉得怎么样?”
“浣花轩?”春瑛想了想,记得那是三少爷的住所,忙道,“用不着用不着,你就算升了职,也还差得远呢,别操这个心了。”
崔姑娘有些吃惊:“可你不是一直很想入轩么?满府里除了老太太的院子,就算三少爷跟前最好当差了,活不重,又常有赏赐,你那时候说起,总是一脸艳羡,自从得了差事,就天天在我面前说起,我说笑着要你让给我,你还差点翻脸呢。”
春瑛笑了笑:“那是以前了,现在……我过得很好,进不进府也无所谓啦,外面的生活其实更舒服呢!”不管怎么说,她还是更爱自由,远胜于对豪门生活的向往。
崔姑娘沉默着不说话,春瑛瞧瞧天色,真的不早了,忙道:“我还要做饭呢,曼姐姐跟崔婶慢慢聊吧,以后有空就常回来。”说罢转身就往外走。
崔姑娘张了张嘴,但还是没出声,过了半晌,才红了眼圈轻声喊:“娘……”
崔****轻轻走过来,目送春瑛远去的背影,勉强笑道:“傻孩子,春儿跟你和好了,你还哭什么?”
崔姑娘摇摇头,哽咽道:“娘,你不懂……春儿心里还在怪我呢……我也是进了府才知道……有些人,当面说的话是一回事,心里想的却又是另一回事……与我一处当差的一位姐姐,见我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