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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经控制不了自己,我被她抱在怀里象被齿轮夹住一样。混乱中看见了我爸,他依旧象一棵会婆娑的大树,优雅轻快地跑过来,猛地扑上来抱住我们。
“行了行了……爸妈!我骨头快断了……”事实上我大概有点想哭,所以不好意思,毕竟众目睽睽之下全家抱头痛哭似乎不是中国人应该的团聚方式。
“Hi~ ”忽然。
我爸的背后转出来一个女孩,这是一个满头黑发鬼一样毫无章法地披在脑袋上的魁梧的女孩。朝鲜姑娘似的大脸盘,星星点灯的那么多疙瘩让我无法注意到五官。她嚼着口香糖,笑得开心死了,似乎我们已经认识了五百年。
我看看我爸。他接过我妈用过的面纸:“和你说过啊!孟叔叔的闺女儿子。ABC,小美国佬。他们这第一次来中国呐,呵呵!”
“你好。”既然已经递过来了,我只好拿出一粒她送过来的口香糖。
“陆离?”她笑着一挑眉毛。
“正是。”我尽量躲着她闪闪发光的牙套。
她接着我的尾音飞快说:“Elizabeth!叫我elise就可以了!……喔,我中文名字是孟庆理……啊!那个,我弟弟,jeff;孟庆解。”
有长这模样的伊丽莎白么……
“Jeff!ing here !”她喊起来,吓我一跳。
一个高得打晃的黑瘦男孩慢腾腾地走过来,这么近的距离也不防碍他心不在焉地打量四周。美国是吃火球长大的,这种温度在室外他穿衬衫,居然还挽着袖子。
如果面前是不漂亮的人,我会觉得乏味;显然这根枯枝有着相反的习惯——他敷衍的和我对视一眼以后再提不起任何兴趣,立刻伸出手简单地握了一下:“Jeff。Nice to meet you。”
除了我爸,我们都坐老袁的车。
“Look!”那个elise突然向我挤过来,兴奋的表情和痘痘闪烁在咫尺之遥。
在这一车热热闹闹,被“毒药”蒸腾得香喷喷的车里,我看着飞快被掠过的一棵棵枯树,我想着柯念,想着他最后站在窗口向我挥手的样子……我想他……
“北京人好多啊!”她半个身子压住我了。
“这就算人多?”我妈回过头笑得很温柔:“等到了城里才叫做人多呢!”
她耸耸肩膀,嘴撇了一下,象斗牛犬。
“我说,”我猛地一挣身子:“你那么大的胸脯别压我身上成不成?我心脏不好。”
“陆离!”是我妈接近尖叫的一嗓子。
黑瘦的jeff也终于拧过他沉默的望向车窗外的脑袋,黝黑的小眼睛结结实实地盘问住我的脸。后视镜里,老袁飞快一扫。
“啊。。。”她立刻搬开她的身子,很惶恐或者说确实很抱歉地:“so。。。rry。。。我不知道。。。。。。。。你还好吧?”
jeff面无表情地拧回脑袋,我妈皱着眉头,只有老袁在后视镜里,似乎笑了一下。
(第二十六章)
“回家了!”刚下电梯,我妈突然一把搂住我,她冰冷的脸上是更冰冷的泪,濡湿在我脸上却象岩浆一样滚烫。
“何戎!”我爸从后面重重一扶她的肩膀。“哦,啊,快,里面请!”她立刻松开我,在包里翻着纸巾:“陆离,快开开门。”
“什么味?……真香啊!不是咱们家吧!”我爸笑着进来,没换鞋,在大厅里站了一会:“呵!两年没人住家里这么干净?陆离,你过来收拾过?”
我感觉耳根发热,更有一线激光似乎要给我无痛穿耳,我回过头,果然是老袁,他提着的行李包还在手上,目光比身体还要笔直。
我妈招呼大家进屋脱衣服,一开前厅灯,立刻叫唤起来:“陆离,是你么?!准备这么多吃的!”
“啪!”是老袁终于把行李扔在地上的声音。
“欧……咳,我同学做的,好哥们……”
“是嘛!”我妈疲倦老化的眼皮撑开了,她有点惊奇有点疑惑,笑眯眯地问:“你,你这同学呢?”
“是不是那个……秦?……什么来着?——就是那个姓秦的孩子,和你不错那个!”我爸笑着过来正好挡住老袁前面。
“什么啊!不是秦川!……那个,他在我家里呢……”
屋里安静多了。我妈笑得更奇怪了:“现在?那孩子现在在你那儿?——他不回家和家里人过年?”
“啧!”我故意不耐烦地出一声:“还有完没完……人家给咱们干这么多活,横竖不是坏人吧?真是!一会儿跟你们说。”
“咱甭管他!”我爸爸冲我妈一笑,过去把门锁上:“老袁,怎么还站那儿啊?快把大衣脱了坐下歇会儿!”
“那……”我妈接过我的围巾:“人家孩子呢?叫过来一块儿啊!”
“他认生……不用了……一会吃完饭我过去。”我看看老袁,他的眼睛从进屋没离开过我。
“这可不行!”我爸从前厅过来,嘴里嚼着什么:“这孩子手艺不错啊,陆离,人家是你哥们,又给爸爸妈妈做这么多吃的,屋子都给收拾了……他要是不用回家——这点你可得确定啊!他要是真不用回家,你务必叫他过来,爸爸妈妈也得谢谢他啊!”
“就是!再说大过节的人家孩子一人在那边多冷清啊!”我妈也笑着看着我。
“哦,我一会儿打个电话。”
“什么一会儿!就现在!”我妈推着我到里屋,路过老袁,他却不再看我了,似乎专心地研究起墙上的壁灯。
柯念已经好久没有和我强过什么,所以我让他过来他就答应了,只是最后在电话里问:“我头发太长了吧?要不要先理理?”
我告诉他不用,我喋喋不休地。。穿暖和一点,路滑走路小心,一定打车过来……
等他的这半个小时我几乎没法坐下来,时间越久,一个预感越强烈……所以后来听到轻轻的敲门声我的鼻子竟然酸了……
他进来了,头发真的很长,和他相处久了都没注意。。穿了一身白,毛茸茸干干净净的,尖下巴微微埋在长围巾里,衬着柔软的淡淡发丝,苍白的小脸更显得秀气得不得了……我从心里得意起来,有一种“真拿的出手”的感觉。
开门的jeff第一眼看见他立刻一声口哨,比对我十倍热情地伸出手:“hi!你好!”并且头一次笑了。
“陆离的同学吧?”我爸妈几乎小跑着过来,在门口戛然而止:“陆离?”我妈用眼睛问我:“这是你那——哥们?”
“啊!您哈喇子快流出来了吧?”我神气活现地拽他进来:“来,柯念,这是我爸妈,只听说过美少年这词,从没见过,难免的啊……呵呵,爸妈这是我哥们,柯念。”
“哦!好好!快进屋来~~”我妈的声带终于能震颤了:“——这么清秀的男孩子啊!我真是没见过,呵呵!陆离你就得交点文静的朋友,这多好,呵呵,省的你越来越野……”
她上了弦似的跟着柯念:“来来,快点脱了衣服喝点热水!你喜欢什么?热茶?热咖啡?热巧克力?……没事没事,不用换鞋……这屋子都是你收拾的吧,还做饭了,呵呵,真是……”
“行了啊妈,”我给柯念拍拍身上雪花,拿出一双拖鞋:“哪有帅哥哪有您……让人家耳朵歇会儿!”
虽然是这么说,我不知道多塌实多高兴……这一刻,我简陋的思维甚至认为一辈子可以拿下了。
我爸笑得更热情,伸过大手和他重重一握:“多影响影响陆离!这孩子人情事理一点不懂,呵呵呵呵!”
“Hi!”elise端着一杯冰激凌在沙发上远远打个招呼:“你不回家过春节吗?”
没等我去用眼睛杀她,柯念很淡地笑了笑:“你好。”根本没理会她的问题,看见老袁以后他笑得更深了一点:“袁叔叔。”
“哎!哎!”老袁赶紧答应着,甚至有站起来的意思,虽然勉强,不过确实在笑。
除了开始见到我父母时小小的不自然,他始终镇定自若却略显冷淡,满屋子的人,只拣认识的问候了一遍,不认识的连看也没有多看一眼。
(第二十七章)
中午,太阳终于肯照耀照耀我们,加上窗外刺眼的白雪反射,即使满屋死气沉沉的深色家具,房间里还是一点点地亮堂起来。
我的眼睛跟着他,也许是盯着。气质真是一种没治的东西,30元钱的晴纶毛衣在这样一个身体上,绝对不会有人怀疑它的纯正高贵,是否带有那愚蠢的三个圈的纯羊毛标志。甚至有女客已经感兴趣地对衣服摸上手了。
他做饭不错,我以为他会去厨房帮忙,可是他不去,就坐在沙发上,始终渥着热茶杯。态度得体而聪明得像位外交大臣。但是所有的人,都得不到他一个温暖的表情。
当然我也放心了,我怕看见他脸上寒暄的假笑,这与其说是不愿意他强迫自己,不如说是我想象那恐怕会影响他漂亮的容貌。
他一向是外冷内热的,所以我不明白,那么不容易的温柔和顺是何时失去的。坐在这一屋子志得意满的中产以及往上的阶级里,他好象一个冰凉的幻觉,触不着,摸不到。与此同时,我能明显的察觉——在我的耳畔,人群、还有他们发出的声音,似乎被做了淡化处理,不再吵闹嘈杂。
我只看见了他,很清晰……看见他正好转过头来对我的浅浅一笑,这是一个浅到别人无法察觉的笑,可也是一个任性、绝对、决定不再勉强自己的笑,它传达出来的强烈意念让人毛骨悚然……我回忆起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感觉,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个可怕的词“首尾呼应”。
再热闹的一天也会被黑夜终结。我和柯念在房间里商量着谁睡沙发。
“陆离。”我爸在外面敲门:“来一下。”
这书房我有两年没进去过,可是很干净,我知道每一件东西都被一双干瘦的手擦拭过了。我爸敲敲桌子上陈旧的台式机,笑着拿起一支烟:“这东西过时得最快,没办法,呵呵……我抽烟,不介意吧?”
“恩……我困死了,您有什么事?”我在他对面的椅子坐下来,拿起桌上的镇纸。
“Elise,怎么样?”我爸转过身把窗子拉开一点缝,由于没有纱窗,一股强劲的寒风直刺进来。
“您什么意思?”
我爸把烟放回盒子里,双肘立在桌面,双手交握,两个大拇指抵在下巴上,笑得有点不正经:“我是问你对她什么印象?”
我笑得更不正经:“您什么意思?”
“你这孩子不能和你聊天,呵呵。”他夺过我手里玩弄的镇纸:“觉得这女孩可爱不可爱?”
“您自己看不出来呀?”我又拿起一个沙漏。
“呵呵,模样是……青春期嘛,女孩发胖,长几个痘,你妈年轻时候——”
“您要干什么吧!”丧失耐心的我抽出一只烟叼在嘴里,向他点点头示意借个火。于是打火机立刻来到嘴边,我刚凑上去点着,我爸笑着把烟灰缸递过来了。
“呵呵,谢了。”我抓过来放在腿上:“您别告诉我妈啊。”
“她早晚也得知道——对了,孟叔叔,你知道吧?”我爸和蔼地看着他未成年的儿子坐在面前吞云吐雾:“最后一次见他那会儿你上——初、初几了?”
“初三。”我弹弹烟灰:“知道了,他要把女儿嫁给我。”
我爸一笑站起身来,拍拍我的肩膀:“有这个意思。”
“倒真知道什么是好的!”我也笑着站起来,溜达到书柜前:“我说他们了解我么?”
我爸端了两杯咖啡进来:“所以说人家信任你呢!”
我接过一杯:“就他那闺女??让他信任别人去吧啊!”
我爸满脸笑容,慢慢坐回到椅子上:“那就算了,人家还看不上你呢!”
“我的造化。”我转过身:“就这事?我可以睡觉去了吧?”
“聊聊嘛!两年没见跟你爸一点说的没有?”他不由分说地拽我过来:“怎么样儿子,没人管自由吧?”
我只好又坐下来:“凑合。”
他过去把窗子关上:“还不知足……有女朋友了吧?”
“没有。”我开始有点烦躁。
“喜欢什么样女孩?”他还是笑容可鞠的。
“干什么啊您?”我把杯子重重一放。
“你那同学那样的?”他看着溅出来的液体星星点点落在雪白的文件上,仍旧笑得愉快:〃是叫柯念吧?”
(第二十八章)
我想象得出来我成了什么样子,因为我的鼻子已经通气了——这是突然遭致猛烈打击后的罕见反应。我的父亲,好在我能确定他是在笑——当然,那还不如不笑,他容光焕发的脸上是一切尽在掌握的神气,陌生而狰狞。
被动,你被动了!重击之下苟延残喘的理智支撑我稍稍振作,就算手哆嗦得象过了电似的,还是端过杯子喝了一口咖啡,伴着杯碟间发出的难堪的清脆撞击声,我直视着他的双眼,慢慢展开一个笑容:“有这个意思。”
我知道我在和谁说话,我知道这是什么时候,无论依靠哪种自作聪明的文字游戏都不能让我蒙混过关。
“怎么说呢……”忽然,父亲调开专注在我脸上的视线,嘴唇微微地张开,我看得出他的为难,他的说不出口:“你……更喜欢男孩子?”
“我喜欢他。”
“只喜欢他?再不喜欢别的男孩儿?”
“那说不准。”被动就等于认罪,我保持着笑容。
要么判个死刑,要么无罪释放,但我得到的是罗先生的伟大发明,死缓——我的父亲陷入了沉思。
良久,他点上一支烟,夹住烟卷的手指保养得真好,白皙润泽,姿势造作却优雅:“陆离,你觉得爸妈怎么样?”
“什么?”
“你觉得爸爸妈妈感情怎么样?”他笑着点点烟灰。
危襟正坐终可告一段落,我往椅子里窝了窝:“那得问你们自己。”
“恩,”抽了两口的烟卷被按熄了,我知道大局已定:“你觉得爸爸妈妈结婚前有没有别的喜欢的人?”
“您怎么了?”
“呵,”他转过椅子看着窗外:“你觉得咱们这一家子幸福么?”
“我要吐死了啊——”
“死之前回答我?”
“好吧好吧,还行。”
他不再说话,面对着窗外矮树上挂着的那些五彩缤纷的灯泡,一动不动。
在我耐性的边缘上,他终于缓缓转过椅子。两个眼袋浮凸出来,口气平板:“我不是逼你来的,这是你自己的事。做什么选择过什么日子……如果痛苦了后悔了受不了了,别找我们诉苦。”
“当然话说回来,”他又打开烟盒,好象躲着我的眼睛,假装摸摸那些一模一样的烟卷:“还是老生常谈:这么多年我和你妈妈实在没能尽到父母的责任,你成了什么样子我们都得认……所以说,你过得高兴,哪怕你自己认为高兴,也就行了……”他的尾音拉得很长,有点颤巍巍的,象是长出一口气的释怀,又象是万念俱灰的感叹。
这就是无罪释放么?好一个无罪释放!恐怕我就此永远坐进了监牢。
“柯念。。”他又一把扯起我的神经:“呵呵,是个人物,估计十几年不出一个,怎么就让我儿子赶上了……有仙气呐!你知道么,即使是女朋友都不建议你找这样的。”
他的笑和他的话一样,比这冷森森的书房更冷。“说正事!”忽然他嗽擞嗓子,两肘重新支在桌面上:“康院长下午来电话拜年,说了说柯念。你是不让做胃镜也不让住院,就让他硬扛着……咱不讲科学,我知道你不吃这一套,那你看看他的人中,算了,迷信的你更不信……你就自己看看他那气色……一条人命呐陆离!这件事你任性得起么!”
这是今晚他最动情的发言了,可惜我一个字没听进去,直到他说了下面的话:“春节前你们去医院看见卢教授了吧?他和康院长的结论一样,柯念也就剩两、三个月了,活不到五一。”
哼!我就想哼!
说对了!我不怕,谁也别想用所谓医学干涉我们俩的事!于是我温和地笑了一下:“您都甭管了,行么?”
带着似乎是一击不中的遗憾,他在椅子上换了个姿势,双手抱在胸前,对手下交代工作似的:“陆离,这个你肯定没考虑过吧?他是无父无母,到了最后只有你伺候他。钱爸妈可以出,但是没人帮你干这个。伺候癌症晚期!好多特护都受不了,那可不是凭着一点点你们认为的爱就……”
“行了行了别说了!”我狠狠一跺地板。
“不说就行了?”他嘲笑似的瞥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