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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眼观-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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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东又说道:『这件事就是昨天夜里发下来那个要差的条子,今早天一亮,码头上办差的家人,派了报马回来,说是漕帅的大小姐进省,来请我的示,可要自己去送一送?我就忙着叫外边传伺候。等我再赶到码头上,他的坐船已经开了。办差的家人对我回,已经拿我的官衔手本差送过了。漕帅的大小姐传话出来,一概不见客。一起有五六顶轿子,都是放着轿帘,抬到舱里去下轿的。才上了船,就吩咐起碇。还有前天南边送学院来的那只一壶小火轮,预先停泊在码头上拖带的,听见船上人说,要一天一夜赶到镇江,搭大火轮往上海去呢!据家人们回我,看他船上人那副慌张的样子,号志船上有病重的人急需送往南边去就医。不然定是漕河的缺分有甚么调动的信,要赶至省里去探听消息的。我听了也不甚留意,乃回到署中。外面送进一起戏子打死人的命案,我正要出去坐堂,刚巧漕院一连三四发差官来传见,我只得将这起案留到午堂再讯,就先到院上去走一趟。那文巡捕接着我说:“大帅气得很哩!立等你说话。”我不觉吓了一跳,不知道是地方上又出了甚么大案子。问那巡捕为着甚事,他又不肯说明,单说,“贵县少停一刻,就明白了!”他不便告给我,我听他这样藏头露尾的话,心中越觉不得主意,号志有个小鹿在胸前乱撞似的。
  当下走一步怕一步,好容易挨到花厅里面,看见漕台早已一个人坐在那炕上,两只脚不住的在炕面前脚踏上乱踏乱跳。见我走进去,他立起来,张着两只手对我嚷道:“这件乱子闹得怎么了?怎么了?”我一点头绪都摸不着,只好照例行了礼,站起身问道:“请大帅息怒,卑职有甚么过失,求大帅当面吩咐,好让卑职领罪!”漕台听见我的话,格外发急嚷道:“咱老湖涂有了罪,你有甚么罪?咱们屋子里走掉了女孩子,怎么老兄还不知道吗?”这一句话,撞进我的耳门,我才将拎在手里的心放了下来。定了定神,假装着一点都不懂的样子说;“卑职实在没有知道,这是大帅的家政,卑职本不应冒昧干预,但是走掉的究竟是大帅甚么人?其中有无别故?可否求大帅略示一二,以便卑职放心!”他摸着胡须叹了一口气道:“咳!这都是兄弟的不是了。咱们通家至好,又在一省做官,所以请你来商议商议!我说:“承大帅的恩典,遇事栽培,卑职如有可以效力之处,定当不避艰险,尽力图报的。”他说:“你咱不要客气,兄弟来慢慢告诉你。咱们家里没有男孩子,虽然娶了几房妾,多是不会生育的,因此老妻生的这个女孩子,就当作男孩子养,所以穿的带的同他们伺候的家人,都是一律的爷们称呼。从前随兄弟在北京城里头,自小儿就爱瞧戏。及至咱们外放这个穷官,他又随咱们到清江来。外面又没有甚么好逛的地方,去年有起在北京认识的几名戏子,求咱们的女孩子向兄弟说,要想在此地城里开座园子,赏他们一碗子苦饭吃。兄弟想,承平世界,那演戏本是一件极盛旺事,可以开通风气的,而且也好让女孩子出去有个地方散散闷,当下就应允了他。不意数月以来,屡次肇祸。前日又有殴毙营勇的事,兄弟还想设法成全他,所以请老兄只把凶手管押讯办,那戏园子暂免发封。不料越闹越没有王法了,索性怂慂咱们的女孩子向兄弟硬要两万银子,到上海去搭甚么丹桂班的股份,兄弟因为名誉有碍,就没有肯答应他。谁知他昨天瞒着兄弟提了河工上大汛里预备抢险同漕标缉捕经费两项要款,共有二万多银子。今天一大早,就竟自不辞而别的去了。还把上房里的男女家人带了一大半跑去。现在兄弟的老妻向兄弟拼命要儿子。你瞧,这样乱子闹出来,叫咱们怎样了?”
  我明知他舐犊情深,是决舍不得下毒手办的,我就故意拿他开开心说:“大帅如果发下来叫卑职办,想他们就是有小火轮拖带,今天晚上也不过在扬州一带过宿。卑职回衙门,派了全班,再求大帅加几名卫队,好歹连夜赶了回来,再请大帅示怎样办?”漕台听了我的话,尽着抹胡子不开口。我又追上顶一句说:“大帅如果发与卑职办,目下一刻千金,卑职就要告辞了!”说完这句,我就假意站起身要走,他望着我说:“慢!慢!慢!老兄请坐,此事如好这样办,兄弟早经办了多时了。那几个戏子咱们没有甚么护惜,但是有咱们的女孩子在内,被他们骗已是受了委屈了,若再半路上闹掉了性命,兄弟并不心疼,只是老妻要同兄弟大过不去,那时倒反难办了。刻下老兄来,务必替兄弟设个善法,只要将女孩子好好的寻了回来,那二万多银子同金珠衣饰,并几名唆使丫环兔崽子,都可以不必问。”我听了他的话,一肚皮不舒服,心中想回他不要卑职办则已,如果要卑职办,除却派差追捕,还要求大帅电饬镇江关道,请他那里先行截留,别无他法。后来转念一想,这又何必呢?好在是他一家的私事,又不是地方上公益,我同他碰个顶子,还有点名望。于是含糊着“是!是!是”,答应下来。“小翁,我们汉人做封疆大臣家的子女,可有听见这件事的么?”
  那位书启老夫子说了许多的工夫,耽误着一口鸦片烟都没吃,后来说着说着,呵欠也来了,眼泪也出了。我当时并不会吸鸦片烟,所以不知其中苦况,还缠着他问道:“贵东后来这件事,到底怎样办法?同那漕台的女公子所欢的戏子究意是叫做甚么名字?”他此时任凭我再问,总不开口回答,一连吸了五六筒乌烟,又透了一口气,摸了个小手巾揩干了眼泪,才对我说道:“嗳唷!我实在是不能熬了!”我忙问他:“身上觉着甚么痛苦么?他道:“痛苦却没有,只是一时瘾发足了,不问你是个甚么要体面的铜头铁背人,站在个甚么极规矩的地方,他都不管。一到了时刻,比外国人还有信实,就得要你出丑,你还不敢同他强一强。”我笑道:“这一东西,本来是外国种,所以他同外国人是一般性质。那鸦片烟瘾是越久越有信实,可惜那些吃他的人,个个都越吃越变的没有信实了。”我说了这一句,自知失言,急忙的改说道:“这也看是个甚么人,假如本来是个君子言行不苟的,也不见得就会被几口轻飘飘的烟改移了性情。”
  谁知他就像并未在意我说话,还在那里过瘾。吸了好一会,他才放下烟枪,说道:“后来我们老东也没有办,漕台也没有再问,那戏园子也由此无人庇护,因打死人的案子发了封。至于那位女公子所跟的个人,听见说是个唱花旦的兔子,名字倒还别致,叫做『玉生香』。过后在上海将二万多银子用完了,又跑转回来,还讹着漕台,替那戏子捐了个遇缺先花样的河南知县呢!”我道:“这倒还好,索性跑远点没有人知道他的根脚,好冒充漕河总督的姑少爷。”正是:
    须在假婿同真婿,
    本属官场即戏场。
  要知后事,且俟下回分解。


  
  



                        


第七回    去思碑过客忆甘棠 饯行酒同人争折柳


  我们二人说说笑笑,不觉谯楼更鼓将近无声,空中一轮残月,将院阶几枝竹影,斜映到窗纱之上,射入眼帘,倒是绝妙的一辐天然潇湘疏影图。顿使俗虑烦襟,为之一涤。其时他的烟瘾已过饱了,我的肚皮也听饿了,转觉神经有点困倦起来,因辞了他回房安歇。我刚走出房外,仰视天际,月色渐渐无光,远近鸦雀之声,群相噪和。再候我走至房间,天已大亮。由此每日无事,坐食闲谈。又因循了一个多月,后任江宁府罗太守已下红谕(罗章号少哲),我年伯就即日交卸了江宁府篆务。彼都人士,公饯行旌,送万民牌伞,又忙碌了数日。他就约我一同先去赴任,派云卿等护送官眷继行。我即日屏挡一切,随伴先走。
  谁知我年伯自由御史外放知府,从河南省开封府调授江宁太守以来,不觉又匆匆七八个年头,终日如囚犴狴,不克自由。今日旧任已交,新印未接,正好趁此闲游数日,欲一览皖省山水名胜,兼可调查地方上官吏廉否,民情冤抑,一切于政治上有密切之关系等事。嘱我随同他改装易服,带了一名亲兵,挑着一肩行李步出省城,尾着庐州一带进发。依他的意见,要想往皖北凤阳游玩第一山龙兴寺,瞻仰明太祖的遗迹。不料一者北路难走,二者又人地生疏,不识路径;再者,他又要到处停顿,不肯雇备骡轿,长驱大进。加以彼处骡马,都是没有鞍勒的,就雇了来,我们也不惯控御,只得三人慢慢的走。
  说来真是可笑,走了六七日尚未出合肥县境。那路旁边的白杨青冢,一望累累,兼有许多孝子慈孙,同那中兴殉难诸人的巍巍华表,错杂着零骸碎骨,暴露于酸风淡日这下,越显得地方曾经兵燹,疮痍未复,令人大有无定河边思想。我们又走了一程,见那路旁边有一座品字式的簇新白石牌楼,上面雕刻着五爪云龙,十分活动,中间嵌了一座大碑,汉隶“去思碑”三字。那上下款识也被牧竖顽童销磨殆尽,上款只有大公祖德政,下款只有公建数字约略可辨。此时天色陡然黑暗,墨云四合,远远的看见有一所庄院,乌压压四围树木,遥见几楼炊烟,被旋风空气倒压下来,笼罩着那所村庄,如同在云雾之中,半隐半现。我年伯一眼看去,忙指与我看道:“小雅,你看那所人家,倒是个富贵的气象,候有过路的人来。你探问一声,看是个甚么去处,可有地名?”话言未了,空中的雨点已一星星飘将下来,顷刻间,雨仗风威,如天河倒泻一般。所幸那去思碑的牌楼,前后檐瓦飞出各有二三尺远,两旁东西辕门,正好避雨。我们主仆三人,抢着躲到那牌楼下面去。
  不一刻,路上的行人,也因为雨大,都陆续挑的挑,驼的驼,一齐来到。当下有一个像南方口音说道:“我们前数年走此间路过,还没有见这件东西哩!不知又是哪家寡妇起的贞节坊?”内中有个五十余岁的本地人,一嘴的咬文嚼字,对那人说道:“你不认识字么?这是前任我们的大公祖真一清真大老爷的德政碑。”那人又问道:“怎么叫做德政碑?他道:“做父母官的能爱民如子,替百姓伸冤理屈,不避权贵,及至去任的一日,地方上绅民无以为报,就公众捐建这座去思碑,以为甘棠遗爱的纪念。”那人又道:“原来如此!但是做官的担任了政府的托付,为地方代表,他那穿的吃的、夜里搂着的、日间抬着的,无一件不是地方上的民脂民膏。既受了地方上的供养,就理应替地方上尽义务。照你说,做官的偶然做了一两件稍许对得起人,说得响嘴的事,就这样千奇百怪的歌功颂德,怪不得那起贪赃枉法,不肯替地方上尽一丝一毫的义务的官,反把那些肯尽义务的视同沽名钓誉不安本分的人呢?”他道:“不然!你老兄不闻乎?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十步之内,必有芳草。”说着,便拿一只手拈着几茎老鼠胡子,一只手挺直中指,在那空中号志道士画符捏诀的一般,不住手尽着画圈子,口里说道:“以此测度别人则可,以此比例这位真大老爷是万万不能的。因为他所做的事,有胆有识,为国为民。因要替一个死百姓伸冤,先得罪了一位阔公子,把自己从前十载青灯,半生黄卷,都随着乌鞭黑帽,犹如沧海一鳞,巫山片云,顷刻间风驰电掣,卷入无何有之乡。岂是那目下宦途中人的脑气筋所能梦想得到者乎?”
  他直说到此句,那只手指头还在那里运动不休。我听他那满口的之乎者也,再看他那一身的酸气,不问而知是个旧学界中人。我就走上前向他拱拱手道:“先生请了。”他慌忙的答道:“岂敢岂敢!”我说:“请问阁下,此处可有地名?同阁下适才所说的那位贤令尹,到底是件甚么故事?我们天公做弄,因阻雨偶在一处,可知具有前缘。不识阁下表赐教一二否?”他又道:“岂敢岂敢!既辱承下问,但是鄙人知道的无不披肝露胆,尽情倾吐!”便用手指着那一带村庄说道:“此地名色多得很,我们足下名叫『十八孩儿洼』,前走几步就是『雁来岗』,那树木丛杂的地方叫做『墨子村』,又名『伯王府』。近日因为出了一宗冤狱,地方上好事的人又代他起了一个小地名,叫做『掩月堡』。这堡上的主人翁是个普中国无大不大,除掉皇帝就数他大的一个头号大好老,叫做赵四官,比那本朝的年大将军威权还重,福气又好。他们族大人多,未免良莠不齐,凡离此三四百里远近的民家,有了稍具姿色的妇女,都要恭恭敬敬的献与庄主的一班小庄主,去做上炕老妈子。”
  我说:“人家不会莫要送与他去的么?难不成青天白日,他会像小说上领了打手来强抢的不成?”他道:“岂敢不送!如要爱情深重,割舍不开,就得远走高飞,莫要经他那几位小王爷的馋眼,只要他看见这妇人,夸赞一声好,包管你不出三天,就会有一班『昆仑奴第二』去仰承他的意旨,那怕你老婆收在铁柜里,也保不住,他也会软骗硬取弄了去。而且四境多是他的佃户,哪个敢同他抗拒呢”乐得送掉一个妇人,换上百十千钱,还可以永远承种他的田地,到了收租的日期,就是欠缴一担八斗也不甚要紧。因此合肥县里的人就分了两等性质。”我问他:“是哪两等?”他说;“有等爱体面知羞耻的上等人,娶着标致老婆,都视为不祥之物,破产的祸水。那等下流社会的人,得了个有二分姿首妻小,就拿着他做一件趋炎附势,欺压同侪的勘合。久而久之,闹成个无例不可兴,有例不可灭,上代传下代,不到二十年,竟成了本地特别土风,各家千方百计,甚至到外方去买了妓女来,充作发妻,争先恐后送去听选。只愁选不中,哪里还有不情愿的道理?即有一个半个不肯随乡入俗的,他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须三个钱的本钱,一张红纸片,不问你是举监生员,也得请你吃官司。
  个中有个外路秀才,三年前领了妻子来这合肥县城外居住。因家中贫寒,难以度日,央人将妻子荐到墨子村里去雇乳。不意一别三年,不但那秀才到府里去,妻子的面不能见一次,连那雇乳的薪工都分文无着。家中丢下五六岁的小孩,终日向他爹爹要母亲,啼啼哭哭,吵闹不休。一日,合当有事,那秀才又去府中找寻妻子,正值他妻子雇工的本房主人出堡拜客,他就走到轿前深深一揖,求将妻子放出会他一面。谁知两旁的豪奴拳打脚踢,不容他近前说话。还有一个刻薄嘴的家人喝道:『忘八羔子!一个臭乌龜也在老爷们面前放肆!要不是看你老婆分上,早已赏你三千毛竹笋煨肉了,还不快些儿缩进头滚了罢!”那秀才不听这句话犹可,单听了这“乌龜”二字,如同炮竹燃着火,劈劈拍拍炸将起来,当下按不住无明性发,便泼口骂道:『好一个燮理阴阳调和鼎鼐的侯门大族!光天化日之下强占有夫之妇,三年不令见一面。我来以礼相求,你这一班无毛的畜生,狐假虎威,助纣为虐,还要啰唣我是忘八乌龜,要请我吃竹笋煨肉。你须知国家有杀奸佞的刀,却没有打秀才的板子!你这班没毛的禽兽,替我仔细着,相公们别样穷得没得本钱,一枝笔两条腿,却是不要本钱的东西。滚钉板,告御状,拼命都要把你这一群畜生的角扳将下来,你们方晓得相公们的利害,不是好惹的呢!』那秀才正在那里三尸暴跳,七窍生烟,口里骂得一团白沫,跟着说话犹如微雨洒轻尘四射出来,喷得站在他面前看闲的人,都一身一脸。
  不提防那起豪奴已经走远,不知因何又重复折回,七手八脚将那有才拖翻在地,一顿的攒殴乱打,顷刻死于非命,直挺挺趟在门前,要一分气息都没有!其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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