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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拉屏住了呼吸,绝望而平静地等待着。他凝神静听着嚓嚓的脚步声逼近了,他甚至听到了野兽一样呼哧呼哧的粗重的喘息声。但那个人却在不远处停住了脚步。然后,脚步声又响起来,却越响越远了。格拉有一种恍若梦境的感觉,在这梦中一样恍惚的情景中,格拉睁开了双眼,环顾四周,从三个方向过来的路都空空荡荡。不远处的树丛中,有布谷鸟在悠长地叫唤。格拉晃了晃头,那情形真是一个梦境啊。他是有点害怕,但所以避而不见,是因为听从了额席江奶奶坐化前的交代。奶奶说,等恩波和勒尔金初有了新的孩子,他们心里的猜忌与仇恨就消失了。
格拉端着肩,又晃了晃脑袋,就把那个梦魇般的情形甩出去了。
他一身轻松地顺着空荡荡的大路向前走去。很快地,他看见了装满了木头的卡车车厢上站着的人。大路一直往前,前方的卡车和人群就从他的视线里升起来。很快,他就走进了人群。但还是没有人看见他。但他把一切都看见了。他看见,勒尔金初用一条漂亮的兜布背着新出生的女儿,那个女儿眉眼间一点也看不出与兔子有一点相像的地方。他说:“嘿,你真漂亮!”
孩子受到惊吓,哭了。
恩波听见哭声,过来哄他的孩子。格拉对恩波做了一个差不多算是谄媚的笑脸,但他好像没有看到一般。格拉又变了一张委屈的脸,他还是视若无睹。格拉有些担心了。走到卡车那里,看到桦木都整整齐齐地装好了。他摸摸那些新鲜的木头茬口,能感到木头的气味,但摸不到木头的质感。他有些害怕了。难道自己是一个鬼魂吗?好像为了印证这一切,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拎着一筒红色油漆走过来,直接就穿过了他的身体。每一个圆圆的木头茬口,正好让他画上一朵鲜红的葵花。那个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先画上一朵空心的葵花,再在花的中央,画上一颗鲜红的心。他一口气画出了好几十朵相同模样的花,然后放下笔,拍拍手说:“好了,这下,这些木头真正是献给万岁宫的木头了。”
格拉突然明白过来,那天,他已经跟着奶奶一道走了。
明白了这一点,他就感到,魂魄开始消散了。他勉力再次走到恩波面前,其间,脸上做出不同的表情,但恩波没有看见。勒尔金初也没有看见。只有他们新生的女儿好像看见了,对格拉露出了一个含义并不明确的笑靥。他想,奶奶说得对,他们已经把仇恨忘记了。
格拉还想看看母亲桑丹,但他只往前走了两步,就觉得脚步飘起来,然后,有清脆的鸟鸣随清风飘过来,他所有意识都消散了。
托尔斯泰围巾
池 莉
1
天若有情天亦老,这话说得是真狠,每次默默读过,心口必定一阵堵,眼睛缓缓扫过天空大地古今人寰,人却只会久久无言;原来一句话,几个字,也是一种大世面。
少年时候,心与日光,都有翅膀,且直通通地长在外面,看不见自己居住地,一心一意要出门,远方是理想,外面才有风雨和知识,出门才叫见世面。想我十七岁出门,那派干脆利落,那副冷面无情,头不回,心思也不回,一点牵连,半点离情,都是没有的。从此出门,千里万里地远走,一次又一次。只是在远走的过程中,许多疑惑,也就渐渐丛生。释迦说: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这句话,是要人悟的。多年之后,有一天,忽然发现,自己城市的雨,是最狠的,那是1995年夏天的雨,狠得你终生难忘。想我少年狷傲,野心勃勃,要做一个不平凡的人;奔跑’了万千里,蓦然觉出,自己还是走在自己的小路上,绊倒自己的,都是自己的无知。不过,若与这无知有了一次邂逅,人也就会平添一次无言之省:原来语和言、文和字,与真实的风雨雪霜相比,风雨雪霜更是一种大世面。
2
1995年,我居住在汉口,一个叫做花桥苑的生活小区。那生活小区只有四栋公寓楼,楼高八层,中间围成一块广场。在广场上游弋的,主要是带孙子的老人、学龄前小孩子,胖丫和狗。上班的人们,经过广场,大多都是匆匆忙忙的,间或扯扯衣角,正正领带,也有人忽然发现皮鞋沾了灰,便提起脚,往另一只裤腿上蹭蹭——灰尘还是在自己身上。
小区南面,通向大街,院子大门口砌了间平房,作为门房传达;有很久以前的来信,无人领取,别在窗户的防盗网上,风吹雨打,一任字迹渐渐模糊了去。
小区北面,借接了围墙的一面,建造了一个阔大的自行车棚。棚内间隔了一间房子,山守棚的寡妇张华和她的女儿胖丫居住。张华的丈夫是建筑工人,在这个小区建筑的时候,建材仓库失火,他英勇扑救,牺牲了自己。据说全靠了张华的跑,她死去的丈夫才获得烈士称号;张华自己,也就得到了烈士遗孀的待遇,民政局安排她在花桥苑工作:管理自行车棚兼管理小区卫生环境。胖丫帮母亲做事,修剪和维护花桥苑的花坛。胖丫有病,无名肥胖,人也憨憨糊糊,十六岁大姑娘,只是和小孩子追逐玩耍。张华是一个极能干嘹亮的女人,把人家的旧沙发桌子捡来,棚内摆了一套,棚外也摆了一套;她们母女,春秋坐在棚外,冬夏坐在棚内,择莱,洗衣,吃饭,晚上看电视。午后常常也有妇女来,与张华打麻将,或者说闲话。她们的闲话,说得无比喧闹,铁皮的棚顶震动嗡嗡,一个个哈哈打过了河。张华不仅能说会笑,还敢穿戴,耳垂上挂金耳环,手指上戴金戒指,口唇涂得红嘟嘟,长年都穿花裤子;条条裤子都鲜亮明艳,五彩斑斓,又酷爱吃辣,动辄辣得咬牙切齿,口红便残缺污浊,叫人惨不忍睹。每逢下午下班回家的高峰时间,却正是张华吃晚饭的时候。大家的自行车纷纷进棚,个个看见张华都想躲闪;这张华却偏是要迎上去打招呼,因为这是她的工:作。张华端着饭碗,一边大肆咀嚼,一边安排每辆白行车的位置。自行车放妥之后,人们逃回家里,与家人吃饭说笑,都少不得说到刚刚看见的张华,便牙痒痒,说:“这个张花裤子啊!”
这个张华,将打气筒摆在大路边,旁边丢一只搪瓷碗,人们给自行车打一次气,就扔一毛钱进碗里;扔的多是镍币,哐哨哨的一声响,张华看也不看;一天到晚,天黑透了,胖丫就去收了碗里的钱,倒进一只布手袋里;这只布手袋,昼夜都挂在自行车棚大门的框上,张华依然也不去看,也不去数,三日五日,只管摸出一把,去买小菜,金钱无论多少,都看它是过眼云烟,真正有一种大气。还有,对于女儿胖丫,若是别的女人养了这样的孩子,不知道会愁成什么模样;这胖丫,正面看,是四挂肉:两只硕大的脸蛋和两只硕大的乳房;背后看:是两只硕大的屁股;走来走去,单单见这六挂肉在激烈弹动。花桥苑的女人,没有不怜悯胖丫的,看她走过来,女人眼睛里都要漫起一层愁雾,惟有张华例外。张华与女儿胖丫相处,好比多年老同事,眼睛里根本没有了对方的长相模样,无论怎样,一概都是没有挑剔的。她既不逢人诉苦,也不打听医方良药,更不嫌弃呵责女儿,还不自怨自艾命不好,她就是这样:自己的骨肉自己的人,一派天成,决不大惊小怪。她吩咐胖丫剪花坛,扫广场,呼唤吃饭与喝茶,都是直来直去,对事不对人。胖丫身上沾了灰尘草屑,张华也不管,断然不作慈母状去替女儿拍打掸除。惟有从张华给胖丫设计的衣着穿戴上,可以窥见做母亲的何等精心。张华给胖丫穿肥大的T恤,孕妇的大腰裤,工装裤的款式,又孩童又大方又便于活动,又还在胸脯地方严实地遮掩了一层,因此胖丫是胖,身体却从来没有露出不雅来。大城市的生活小区,家家户户都是习惯关在自家房子里头,偶然时刻,忽然袭来一阵寂静,仿佛顿时人烟荒芜,人就有一阵惊悸,瞬间手足发凉,倍感孤零;幸好有了张华的自然、敞亮与花哨,人伦道德、饮食穿戴都在天地间;她一热闹,便驱走了荒芜,人也回过神来了。
小区的四周,由铁栅栏围了一个院子;铁栅栏早已失去原来的颜色,只有斑斑锈迹;斑斑锈迹点滴地剥落着,原本也只会透出荒芜冷意,却又幸好栅栏里面,尽是杂草树木,皆生得格外葳蕤。一对白头翁,每年早春都要来;先是雄鸟,大清早的,立在杂草树木的一端,响亮地啼叫,要求恋爱;稍后,雌鸟现身,矜持地立在杂草树木的另一端,审慎端详恋人,再娇声回应;只见一颗洁白的圆圆头顶,敏感机警地弹动,这番生动,便春光浓艳盖过了荒芜冷意。树丛底下,张华的自行车棚,人来人往;一墙之隔,便是闹市;车水马龙,嘈杂噪音川流不息;白头翁们却不以为是骚扰,仍自啾唧私语,衔草结巢,生儿育女,当侥幸存在的杂草树丛为繁茂森林,就是要这样欢喜地过日子,就是要这样光明正大地繁衍生息,就是要这样地勤劳与欢乐。我家居住在八楼,正好与这些鸟儿为邻,日日面对这样的邻居,真是如见天伦。我居住在顶楼,没有电梯,楼顶隔热板极薄,统统破损,沥青蜿蜒进屋,与漏雨的痕迹一起,垂挂在室内墙壁上,像一条条僵死的蛇,看着心里就硌。这样的顶楼房屋,自然就是夏季酷热,冬季酷冷,有风灌风,有雨漏雨。便是这样的住房,也都还是政府给予我的奖励,到哪里喊冤?最初住进来,心里要说有多么委屈就有多么委屈。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花桥苑的一切,就有了熟稔感。觉得花桥苑的人们,对于自己分得的住房,就是一种认命,好与歹,都不会去真的计较;因为是命,计较也无用;人不瞎操心,比什么都好;还是中国人老话:无祸是福。乍看起来,我们花桥苑,竟是这样一团和气,竟是这样稀里糊涂;细一分辨,其实谁都不傻,这稀里糊涂是一种世事洞明的稀里糊涂。于是,我便也随着我们花桥苑的人家,渐渐地糊涂起来了,学会往好处看:看我们花桥苑到底是在汉口的城区,看附近有很好的学校,看孩子上学近便,看家中毕竟有三间房了。偏偏你是谁?就不能受委屈?天下多少大小委屈,雨点一样落下来,谁身上都有,只是不要把委屈当委屈,心里就平和了。就这样,我在花桥苑日复一日地居住了下来,心里渐渐地静静地明白着:这也就是现实生活的一种世面了。
1995年,酷暑的一天,我们花桥苑下雨了。
我自然是见过各种雨的,但没有见过这样的雨。湖北人发狠了,是这么说话:“要叫你认得我!”这场雨,就是那种要叫你认得什么是雨的雨。
3
那天的气温,高温摄氏四十度,低温三十三摄氏度,湿度百分之九十五,晴空万里,风平浪静。关键是湿度,到了这么高的湿度,人体散热十分困难了,呼吸也就变成了短促的喘息与哈气。这样的气温已经持续了八天,城市的老弱病残开始倒毙。市场已经有家用空调出售,但是价格昂贵,还须找有关部门申办使用证书,又得交费,一般人家,皆望尘莫及。我则抄录了一句地理理论,送给孩子,贴在她的房间。如是:武汉属于亚热带湿润季风气候,四季分明,雨量充沛,年均气温十六摄氏度。我自己在无法工作的下午,就蜷缩在水泥地板上,手边放一只灌满凉水的花洒,片刻就用花洒喷洒自己一周,以此熬过太阳最后的余烬。
那天,首先是我家皮皮发现异常的。皮皮当然也是仰天八叉躺在地板上的,它一身长长的背毛,想必更热。忽然,它警觉了起来,一个翻身,耳朵抖动,疑惑地摇晃尾巴。再一会儿,它偏起脑袋,侧耳谛听,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声。“怎么哪?”我问。我也竖起耳朵,凝神细听,却没有听见任何异常动静。皮皮却——刻刻紧张起来,它虎虎游动,护卫着我,坚决要把危险拒之门外。我爬起来,来到阳台上,手扶栏杆,极目所望,只看见夕阳之下,大地燃烧着无色的烈焰,烈焰颤抖着升腾,整个城市万人万物都在烈焰中呈现一种变形的形态。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这就是炎夏的武汉。然而,皮皮的态度越来越激烈,它冲到阳台上,挺身而出,怒吼,刨地,抖擞背毛,踞地作势,吠声已是战斗的呐喊。我相信皮皮甚于相信自己。因此,我也呆在阳台上,盲目但是非常警惕地注视着整个世界。
一会儿,世界果然起了变化。忽然地,蓝天就变得浑浊昏黄了。风来了,风像野马,失去方向,从各个方面乱蹿出来,呼啸,奔突,仓仓惶惶。随着风狂,大朵的云也失去常态,翻卷着,撕扯着,痛苦万状。天际有闪电,闷雷隐隐嗡响。这是暴风雨来了。是一场大的暴风雨。皮皮虽然只有两岁,却也是经历过了两个春夏秋冬,对暴风雨应该不陌生,然而它还是异乎寻常的不安和激烈。还会有什么呢?
白头翁与麻雀们带着它们的孩子急急回巢,张华在楼下大声叫唤:“收衣裳了!收衣裳了!”话音未落,黄沙平地骤升,顿时遮天蔽口,黑暗中,一阵腥气扑鼻,紧接着的是一阵地动天摇,我家一只玻璃水杯被晃倒了,哐当一声,惊心动魄,我想这是地震了。再回头,整个城市已经完全不见,翻江倒海飞舞的,皆是尘土、树叶、禽类的羽毛、废旧塑料袋和纸片。浓重的腥气,阵阵扑鼻而过,恶心恶肺的窒息人。人正傻着,脸面前突然出现一个鸿沟般无比阔大的闪电,眼睛白花花地瞎了;仓惶地蹲下,本能地抱住头,皮皮奋不顾身地一扑,万钧雷霆居然就从头顶直直劈落下来。家里那面有着蛇迹的墙面,轰然剥落,簌簌垮下;窗棂上的风勾,神秘无声就被扯脱,窗扇被猛烈推击,玻璃哗哗地破碎。紧接着的,却是一个巨大的黑与静,黑如洞穴,静如失聪。我带皮皮正要奔下楼去,远方飞响起了鼓声,酷似我在舞台上听到过的非洲丛林鼓,仿佛有千军万马的黑人队伍过来了。万千疑惑,不知所以;何去何从,犹豫不决,满心里都是惊吓;惊吓于这无知的一切。鼓声由远及近,清晰可辨,不容置疑,天空随着亮了起来,循声可见天地间竖立着一堵墙壁,所向披靡地移动过来,是灰白的颜色。在这一刻,无知叫人万念俱灰,惟有束手待毙了;只有皮皮仍英勇顽强,不住地跳将起来,朝这堵墙壁拚死吠叫;就在墙壁临头横压过来的那一刻,我遍体被击打、烧灼而后冰凉——才发现,这堵墙壁原来却是雨,大雨,鼓声是大雨行进的脚步声。
我在大雨里看望许久,用巴掌接雨,碾磨成汤。好几番回味,才知道世界上竟有这样磅礴壮烈的雨,也才知道,雨也是可以给人绝顶惊吓的。
再以后,无数的风雨,也不再有这天的症候与气势,也不再有这天的惊吓;再大的雨,也吓不住我了。
大雨下了五个昼夜,武汉变成了汪洋大海,我家也变成了泽国。开始我动用所有容器,到处接漏;很快,接漏变得幼稚可笑;因为家里与
户外没有多少区别,屋顶不是漏雨而是下雨,我必须赶紧疏通厨房与卫生间的下水道,以便雨水顺畅地流走;任何对于这房子的抱怨以及对于武汉气候的抱怨,都变得幼稚可笑;现实就是现实,再抱怨,现实还是现实;最要紧的是行动,是要采取应对措施,我得选择雨水稀疏的地方,支起塑料雨棚,抬过床铺,让孩子得以安睡,再让自己得以安睡;人不能睡觉,这才是真正的损失。
大雨过后,我家是一片断壁残墙。
隔壁聂文彦家也是——片断壁残墙。
我们这栋公寓一楼的饶庆德教授家,也是一片断壁残墙。
花桥苑四栋公寓楼的八户顶楼人家,八户——楼人家,一共十六家,家家户户,皆是断壁残墙。居住一楼的人家,惟有张华没有损失,只是一只沙发与一‘只竹床,被大雨冲到了小区院子门口,两个门卫,一会儿就替她抬回自行车棚了;竹床用毛巾擦一擦,晚上照样睡觉。大家都说:“张华,这次你得了便宜,就不得偷懒,要帮帮大家的忙了。”
张华连忙应承,说:“我帮我帮。”好像她果然得了天大的便宜。
因此我们十六家,顿时都面临了一个室内装修的问题。室内装修是时髦风气,从广东传来,先富起来的一批人,住过了星级酒店,便渴望把自己家里也变成星级酒店。本来家庭是家庭,酒店是酒店,两者本质上完全不同,没有任何可以类比的地方;但是金钱就是有自己的霸道,广东有钱人就是要这么装修;不幸的是,这股风气还迅速地传染,蔓延到了全国。像我们这样,房子年久失修又被大雨冲坏,想要装修得恢复功能,朴素好用,造价合理,居然没有装修公司理解和接受。大雨来得突然,仅有的几家装修公司又行迹可疑,还一律极不爽利,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