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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第5期-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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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凋查下来,有人说他听见刘越只问了两次。他说那时他也起身了,正准备上厕所,怕起床号一响,厕所人满为患。他还听见王科长清楚地回答,他是组织部的。再回来问刘越,他一口咬定当时他问了三次口令,并且,对方什么也没回答,他是根据演习的规定开枪的。当然,他忘了首先警示。 
  王鲁生科长的伤势很重,直到演习结束才脱离危险。子弹从他颈子的侧面钻入,伤及颈椎,有终身瘫痪的可能性。他说刘越第一次问他口令时,他一时没想起来,但马上报了身份。第二次再问,他正确地回答了口令,并且问了回令。刘越说王科长绝对记错了。 
  虽然事故不小,但也算每次大型军事演习中不可避免的代价。责任追究渐渐成了扯皮。曾经调查过刘越揍人事件的两位保卫干事看着振振有词的刘越,心里明白这不是一次普通事故,其中必有他们看不透的原因。刘越已不再是首长未来的女婿,他有词没词,不会像上次那样不了了之。 
  两大军区正好在合并,体工队以人员调整的名义,把刘越调到西藏军区昌都军分区去当宣传干事了,主要职责是抓部队基层体育活动。 
  小穗子在北京的两年里,起初每周和刘越通两封信,后来变成一周一封。信从西藏走到北京有时要半个月,有时更长。刘越总是不断地下部队,一个地方待不了几天,收信越来越难。他开始弄摄影,小穗子从他寄的照片里看见他新涉足的地方,新结识的人。到了一年后,他们俩就是两三个月通一封信了。 
  小穗子终于告诉刘越,她有了男朋友。刘越从此不来信了。半年后,小穗子收到了他一封短信,说都怪他,三年前在那条脏兮兮的小街上,听她讲了王鲁生的事之后,他觉得自己没力量跟那么多人对抗,他在那之后倒向了首长的女儿。“事情先错在我这里,穗子,不怪你。”似乎他收到她宣布有男朋友的信之后,一口气就噎在那里,半年后才呼出来。呼出来,徐缓而黯然神伤,已有一点缅怀和回顾。 
  小穗子回文工团才知道王鲁生两年前受了枪伤,至今还在恢复站立和行走功能。听这故事时,她在院子里晒棉被。一个月的阴雨,褥子下出现了一层霉霜,天一放晴,院子和楼上一片草绿棉被。小穗子身体在绿军棉的夹道里,听我们中某个人把大演习中的事故告诉了她。她一动不动,刚洗的头发随意披散,水滴把她天蓝毛衣的肩洇成一片深色。那是小穗子留给我们的一个奇怪印象:她突然记起她失去了什么。 
  他从走廊尽头的办公室出来,看见走来的小穗子。迎面的大窗给战士们擦得贼亮,高原的阳光灌进来,使她的形影显得曝光过度。他一时站住了,和她隔着三步。其实不必的,他只看她军帽外微卷的发丝就能认出她,不必这样细看。 
  “刘越。” 
  “你呀?什么时候来的?” 
  他们握手,讲些非讲不可的见面词。太阳照在他脸上。他高原人的脸,只有虎牙依旧。 
  她告诉他,她来是为了采访。他说好啊,他哪儿都能带她去。楼梯上他停下来。她在上面一个台阶,脸和脸平齐。她看着他的正连级军阶,和她的一模一样。 
  他说:“唉,你欠我的口香糖呢?” 
  “那天你说有两句话的。你说了一句,留了一句,留的那句呢?” 
  他眼睛没有老,还单纯如孩童。眼睛好伤心,嘴巴却是一个牛仔式的笑。是走一个地方,丢一个恋人的牛仔,他们的那种笑,它告诉你,谁拿它当真谁负责。他就这样笑着说:“留的这句和前面那句是一样的,所以是句废话。” 
  办公楼外面,是高原的盛夏。 
麦粒肿
薛 舒 
  一 
   
  晓瑞自从接到张家盛要回上海探亲的电报后,一直感觉右眼皮在不时地跳动。那天已是接近半夜时分,晓瑞还没有睡觉是因为刘湾镇卫生院组织职工看夜场电影《追捕》,据说那是一部日本电影,是粉碎“四人帮”后第一部引进的外国电影。 
  电影院围墙的宣传画上,一个面色冷峻的男人以高大的身影覆盖着一个长发飘逸的女人,遥远的角落里,一匹枣红色的马和一架螺旋桨急速旋转着即将起飞的直升飞机给予人们强烈的悬念,据说那个男人在整部电影里没有展露过一次笑容,还据说电影里出现了十年未见的接吻场面,这在刘湾这块许久没有关于爱情之类的文艺作品滋润的海边土地上掀起了一点点微澜。人们争相去观看这部影片,卫生院院长也听说了这部电影的一点传闻,于是干脆让工会集体买票,全体医院职工一起在这一夜的八点半领略了冷静英勇的杜丘和长发美女真由美的浪漫故事。 
  看完电影回集体宿舍,晓瑞洗洗就上床了,她听到对床的林林帐子里飘出了“啦呀啦,啦呀啦呀啦呀啦”的哼哼声,憋着嗓子学男声,把杜丘潇洒冷酷的声音学得也煞有介事。靠窗铺位的爱芳说:林林你是想你们家来福了吧? 
  林林是住院部的护士,微胖的肉脸蛋,皮肤倒还白净,鼻翼上洒落着几颗很淡的雀斑。她是那种走到哪里哪里就有笑声的女孩,她的笑声常常像一阵风那样在卫生院走廊里刮过来刮过去,圆滚滚的身体裹在白色护士服里,显得一身的肉也是活灵灵的有生气,有病人家属在值班室外叫一声:医生,盐水要挂完了。林林就腾地站起来,一路小跑进病房,手脚麻利地换输液瓶,调整液漏速度,然后观察一下病人,一转身,又忙活别的事情去了。 
  林林还没结婚,有一个对象叫来福,林林常常挂在嘴边说来福长来福短的,大家却从未见过来福的样子。时间久了,有人就说:林林的来福还在天上飞吧,什么时候降落到刘湾来给大家看看呢。林林就抡起多肉的拳头去捶打说话的人,白脸涨得红通通的,娇羞不堪的样子,却终未让来福到医院来过。 
  现在被爱芳提起了来福,林林便快人快语地接口:爱芳你不想?我看你也想了吧,你们家小锣的眼睛长得像杜丘,难得一笑,笑起来可就满眼往外冒坏水啊。 
  爱芳的年岁比林林和晓瑞大一些,本是农村的赤脚医生,托了关系上调到卫生院做化验员,男人在乡下做生产队长,那个叫小锣的男人有几次带了新鲜鸡蛋或者小脚粽子到镇上的卫生院来看爱芳,林林和晓瑞就见到那个男人了。瘦高的个子,笑起来眼睛一眯成了条缝,虽说是个乡下人,但毕竟是生产队长,所以也是生着一张精明的脸。倒是爱芳,有些傻大姐似的什么事情都糊里糊涂不爱追究个明白。 
  爱芳听到林林取笑自己的男人,便爬出棉纱帐子,冲到林林的床上一阵追闹,对面那架铁床吱吱嘎嘎地乱叫一气,然后,她们便安歇了下来。晓瑞听见那边床上的问话:晓瑞,你们张家盛什么时候来探亲? 
  晓瑞看着暗蒙蒙的帐子顶上一只褐色的蜘蛛慢吞吞地爬过,牵出一条几近透明的丝来。晓瑞懒洋洋地回答:谁知道呢,当兵的人,说不准的。说完,右眼皮突突地跳了两下,她伸手揉揉眼睛,心想许是提起了张家盛,便真有些想他了,眼睛里却尽是杜丘抱着真由美骑在枣红马上在东京街头穿越而过的镜头。 
  晓瑞是门诊内科医生,卫校毕业后分配来刘湾镇卫生院工作。那些年读卫校基本上只学了打针包扎量体温等一些赤脚医生的行当,只是到了这种乡镇医院,便也成了能看个头疼脑热的医生了。她的丈夫张家盛在北京当兵做军医,一年前结婚后,晓瑞就再也没有和张家盛见过面。那个年代的夫妻,分居两地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正是夏末时节,外面的蝉还发出些稀稀落落的零碎呜叫声,帐子外面的蚊子已经无力飞舞,只嗡嗡地盘旋片刻,便也停歇在不知名的角落里了。晓瑞的脑子里是一匹奔驰的马,枣红色的,自己骑在马上,身后是张家盛宽阔温暖的身体,就像杜丘那样,用一双长臂搂抱着自己。枣红马矫健的蹄子敲出清脆的响声,踢哒踢哒很有节奏,晓瑞便也在马蹄声中昏昏欲睡了。 
  门外一个老男人的声音传进窗户的时候,晓瑞正渐人梦乡,老男人嘶哑的嗓子在寂静的夜空中像一只破铜锣一样虽破却响,他叫着:杨晓瑞,电报,北京电报…… 
  晓瑞挺身跳起,撩开棉纱帐子趿着拖鞋跑出门外,签过字,接过电报,才发现心在狂跳。她捏着电报不敢进屋,干脆借着窗口的灯光看电报,只见上面寥寥几个字:探亲准假,明日火车启程。——张家盛。 
  穿着绿色邮电制服的老男人在黑暗中摸索着走了,隐约听到他嘟哝着:这么晚了打电报来,折腾死人的事情。 
  晓瑞手里捏着电报,还未缓过劲来,张家盛要来探亲的消息在这半夜时分显得有些突兀,晓瑞还没来得及理清思绪,就感觉右眼皮又突突地剧烈地跳动了两下,然后头脑才开始清醒。张家盛要来了,这个在北京做军医的和自己结婚了一年而后一直没有再见面的男人就要来探亲了,暗暗的欣喜便不由自主地露在了脸面上,嘴角边的笑意也掩藏不住地爬了上来。 
  晓瑞回宿舍的脚步轻捷了许多,林林和爱芳各自从帐子里探出一个乱蓬蓬的脑袋看着晓瑞,她们也被邮递员老头的叫声惊了一回。半夜时分听到有电报来,总是很吓人的,晓瑞进来时,她们发现她的脸色竟然有着少许的喜悦和红润,于是便开始发问。一来二去,都知道了晓瑞的丈夫要来探亲了,三个女人开始叽叽喳喳地商量着要把宿舍的床位重新排列,至少要给晓瑞腾出一个相对独立的环境。 
  爱芳和林林有些兴奋,她们没有见过晓瑞家的那个军医,现在这个男人要来了,她们高兴得就像是自己家的男人要来一样。爱芳说:“晓瑞,你们张家盛要住不惯这里,我想办法去打听打听,看看镇上能不能借到住处。” 
  林林却大着嗓门说:“镇上只有一家旅馆,别的地方恐怕没有了。住这里有什么不好呀,难道怕我们吃了张家盛不成?”说完发出了一连串脆亮的哈哈笑声。 
  晓瑞把身子埋在线毯里,只露出一个脑袋,张家盛要来了,按照以往别的医生家属来的情况看,医院还没有给单间的先例,但镇上实在是没有地方可以借来住的。不知从哪一位医生开始,一个男人或者女人作为家属来探亲,都是住在集体宿舍里的,也并没有人说三道四,只用一个布帘子加之帐子来遮掩。人们心照不宣地接纳了这种住宿习惯,倒也做出了不成文的规矩。 
  住在集体宿舍里终究有许多不便,但除了这样的安排,确实没有别的合适的办法了。于是这一夜,女人们因了其中一个的男人要来而有些躁动得无法入睡,她们在不断地穿插了对自己男人或者对象的回忆中商讨好了这间十六平米的宿舍的重新排布。 
  卫生院坐落在上海市郊的刘湾镇上,晓瑞和林林都不是本镇人,爱芳虽说是这个地方的老土地,但家在离镇上十几里路的农村,所以也就住在了集体宿舍里。七十年代末的刘湾镇只有一幢三层居民楼,那幢楼住的基本上都是供销社主任、卫生院院长、农具厂书记之类的人,像晓瑞这样丈夫在外地工作的,根本轮不到住公房,只是乡镇卫生院里还有几间空房子,就腾出来做了集体宿舍。 
  这间宿舍原本住的是几个单身男医生,后来男医生们都结婚成家了,晓瑞们就住了进去。外人对晓瑞们住的宿舍是很有一些神秘的传闻的,他们晓得这宿舍就在卫生院的最末一排房里,并排相隔十五米远的地方,有一间独吊吊的小房子,那是卫生院的太平间,与晓瑞们住的宿舍中间只隔了一个放清洁用具的杂物间,虽说不是紧邻着太平间,但也实在离得很近了。小医院里的太平间其实并没有很多机会行使自己的用途,多半时候就那样空关着,偶尔会碰到送来喝了农药自杀的女人或者溺水的孩子来不及救治的,便往太平间一送,那最末一排房便有了生气一般,场地上总有那些农人坐着号哭不肯离开,嘴里唱着山歌般发出曲调悠长的哭声以及旁人的劝导声,倒是热闹了很多。 
  碰到这样的事情,晓瑞们便从自己房里出来看那些农人。穿着蓝土布衣服裤脚管挽到小腿肚子席地一坐哭开了的人,有的头上还戴着撕裂了边沿的草帽,有的腿上还有湿答答的泥土,有的干脆腰里还绑着一个布袋子,里面的半兜棉花在一抽一粒中露了白花花的颜色出来,一眼便知道是刚从劳作着的田里赶过来的。那些农人并不是管自哭泣,眼梢里也落进了晓瑞们穿着白大褂的影子,几次来往,刘湾镇人就知道,这三个女人是住在太平问边上的,就有人唏嘘叹息:不晓得害怕死人的女人,实在是不应该有男人要娶她们的了。 
  事实上,谁都知道这三个女人都是有了男人的,他们却依然担忧着她们的处境,没来由的瞎操心。她们并不在意那些农人们担心着的事情,锅碗瓢盆、吃喝拉撒一贯如常地过着日子,只是男人并不在身边,就有些单调乏味了,都还年轻着的身子,上班的时候忙碌着便得了暂时性的遗忘症,男人的脸面身影都失踪了一股进不了她们的头脑,一到晚上,躺在安静的卫生院后进里,便有些按捺不住的躁动。于是谈论各自的男人便是她们的晚间功课了。 
  夜晚的卫生院后进总是传出女人尖细的笑声,抑或是哭声也不可知,那完全是有可能的。晓瑞收到家盛的来信,看到高兴甜蜜处便轻轻地笑了起来,另两个女人就追着看她的信,笑声就伴随着拆散了床架子的扭打声传了出来。信是终究会被另两个女人看到的,多半是林林先抢到信,她就饶有兴味地读起来,渎到字里行间的暖昧,起初是窃笑,想着自己内心里那些无法启口的隐痛,便有些失落愁苦,触景生情着便抑制不住地伤心了,哭了,另两个便去劝,一劝一说,哭得反更厉害了,无声地掉出眼泪,到小声地抽抽搭搭,继而到放声的号啕大哭,这个林林,到底年轻一些,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也不管她那样哭是否有说得上台面的理由。那哭声,就是这样在笑声之后紧接而来的。 
  卫生院里的夜便也显得不宁静起来,刘湾人就说:医院太平间里不太平,你们注意着,就能听见半夜的哭声笑声,那多半是屈死的女鬼吧,啧啧喷,那三个女人怎么就能住在那里呢,实在是佩服了她们了。 
  做医生或者护士的晓瑞爱芳和林林是决计不相信鬼的传闻的,她们就这样住下来了。而且还过得很好,丝毫没有因为住在太平间的隔壁而而色灰暗死气沉沉。 
   
  三 
   
  晓瑞在第三天的傍晚时分站在刘湾镇唯一的汽车站前等着张家盛的到来,车站很简陋,一间漏风的方亭子,门口竖一块铁皮站牌,半小时一班汽车,连接着县城和刘湾镇。昨日早晨的火车,今天晚上该到了,晓瑞傍晚就开始在车站边等了起来。她睁着眼遥望路尽头开来的公共汽车时眼球总是刺痛难忍,夕阳快要落下了,可依然热烈得在她抬头间就如针锥一般直逼视线,逼得晓瑞的眼角渗出了一滴涩涩的浓泪,随即,右眼的下眼睑就突突地颠簸几下,路两旁的老榆树婆娑的枝叶也抖动起来,等眼睛安静下来,晓瑞就开始有些惴惴不安了。都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在家盛要来的当口,眼睛这般隔一歇跳两下,好似在提醒她家盛回来许是一件并不吉利的事情。晓瑞就有些焦灼起来,她用手揉着眼睛,手上的酒精气味淡淡散开,对家盛的想念便越发地强烈起来。 
  家盛是个军医,他手上也是有着这股子酒精味的,家盛喜欢用他那双纤长的手轻抚晓瑞的头发,那双外科医生的手是常常拿手术刀的,可抚摩着晓瑞的头发却依然轻柔温和,晓瑞喜欢极了那种并不十分激烈的爱抚,比之脱去了衣服在床上的厮磨缠绕,有些距离的爱慕更让晓瑞怀念。现在,这个外科医生张家盛就要来了,一年多不见,不知他是胖了还是瘦了,也许下一班公共汽车开过来停下后,车上就会下来 
一个穿着军装提着一个灰色皮革旅行包的男人,那只旅行包的左下角印着当年上海的最高建筑二十四层楼国际饭店,下面是翩翩然的“上海”两个字。旅行包是去年春节结婚时晓瑞买来送给家盛的,晓瑞断定家盛会提着这个旅行包回来,所以每次公共汽车停下后,晓瑞就开始搜寻穿绿军衣的人,没有这样的人,晓瑞就开始揣摩着也许家盛会穿便装回来,于是她就在下一班车停下的时候寻找提着那种旅行包的人,明明知道是自己的丈夫,即使有一年没见也是不可能认不出他来的,却还是怕自己的眼睛错漏了家盛的影子。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她张望着路尽头,看到有灯光射过来,就期盼着那是一辆载着家盛的公共汽车,真正是望眼欲穿的感觉。眼睛再一次疼痛起来,右眼的眼皮急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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