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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第5期-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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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竟然背对着我开始唤我的名字,声音明显比他面对我的时候大,好像背对着我给了他某种勇气似的。 
  我只睡着了那么一小会,然后天就亮了,我一转身看见王爱国穿着整齐地坐在床对面的凳子上。他看见我醒了过来,笑了笑,你醒了!他说,好像一个晚上他都坐在那张凳子上等我醒来似的,他换了衣服,但是昨天他穿什么样的衣服,现在我一点印象也没有,我只是感觉到他换了衣服,我看着他的脸,还有他宽大的身躯,你想干什么?我问他,我感觉他一定要干点什么,我当时真是这么感觉的。但是他说,我什么也不干,我已经把饭给准备好了,你吃了再走。我把衣服穿好,和他坐在屋子里吃饭。他把嘴弄得吧嗒吧嗒的响。他们呢?我问王爱国。他说,我老婆啊,他们还睡着呢。我吃了两口就吃不下去了,不是因为难吃,王爱国做的饭甚至要比他老婆好,只是因为我已经习惯了不吃早饭了。王爱国抬头看着我,你不吃了?他问。我说是的,我不吃了。 
  王爱国跟在我的身后出了门,我坚持不让他送,但是,这好像很不可能,他那样子,好像如果我不让他送,他将一生不得安宁似的。想到不管怎样别扭,都很快就会结束了,我也就将一切忍受了下来。我们默默地走在路上,经过一夜的斗争,我们似乎并没有增加共同的东西。但这一次他没有紧紧牵住我的手,让我感到某种安慰——我觉得他不是不想牵我的手,好像是不敢再牵我的手了——但是感到安慰的同时,心里有一种莫名的难受,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王爱国,他默默地走在我的后面,似乎不是在送我,而是犯了什么错误,等着领导批评似的。 
  但是,我很快就知道他为什么像犯了错误似地跟着我了。当我们走到汽车站和火车站分道的路口时,他突然和我说起话来,他说,我们不要去坐火车了吧?我们?他居然说“我们”,这让我感到惊奇,我叫了起来,你也要去张城么?他好像压抑了很久,终于找到机会表达自己似的,一下子兴奋起来,说,是啊,我也要去。你去张城干什么?我问他,你不上班了么?我想到要和这么一个人一起坐车去张城,头一下子大了,我对他说,你还要上班的啊?王爱国愣了一下,我接着对他说,你怎么能不上班呢,还有你老婆,你老婆同意你去张城么?我一下子找出这么多理由阻止他去张城,我觉得自己已经有点非理性了。但当我说到他老婆,说到如果他老婆不同意他就不应该去的时候王爱国的神色突然坚决了起来,他说,这不关她的事情,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是我想去张城。他突然把音调提高了,我他妈就是想去张城,谁也别想拦着我!他就是这样说的,他说,我他*的就是想去张城,谁也别想拦着我。 
  他这种人突然间说出了这种话,我知道我是说服不了让他放弃去张城这个念头了,但是我不能就这么轻易地让他得逞,只好接着说,你去张城没事干是吧?没事干你去张城就毫无意义了嘛!王爱国说,不是,我去张城有事干,我是有目的的,只是……王爱国说到这里,一下子又恢复了常态,嘟嘟囔嚷说不出什么来,脸上渐渐有了点委屈的神色。 
  现在我能说什么呢?我和王爱国站在清晨的大街上,这个老男人脸上带着委屈,他这么大个人了,弄出这副表情来,实在是太离谱了。我懒得理他,转回身往前走,但是他叫住了我,他说,我们还是别坐火车了吧,我们去坐汽车。这句话把我弄得火了起来,我对他说,要坐你自己坐去,别鸡巴叫我。可是,他说,坐汽车更快一点啊,况且又比火车舒服。那关我什么事情?我大声叫了起来,我叫得显然没有理性,坐哪个车舒服肯定是关我的事的。旁边经过的人都回过头来看我和王爱国,他的脸逐渐变成了猪肝色,但是他没有生气的样子,当然也没有让我走,他极有耐心地张开了双手,他就这样张开双手,像拦一只受惊了的驴子一样拦着我的去路,我往左他往左,我往右他往右,既不靠我太近,怕我踢着他,又不离我太远。经过一番徒劳的挣扎,我只好停下来看着他。你让不让我过去?我对他说。他的两只手仍然在身侧架起来,但因为不在运动状态中显得有点不自然,似有降落下去的倾向,但是,我这样一问,他重又把双臂伸直,坚决地对我说,不。他的声音里已经带着哭腔了,眼泪几乎要从他河马般的眼眶里流出来。想一想,有一匹大河马,伸开两只前蹄,又勇敢又胆怯地拦着一个行人,那会是什么样一幕呢? 
  我跟着王爱国向汽车站走去。现在他已经恢复了正常,嘴角挂着神秘的微笑,走得比我还快,这多难得啊,对于这么一个胖子,他显得比我还干劲十足。相比之下,我倒像个老男人了,我尽量也把步子放快,王爱国看着我突然笑了起来,他说,这多好啊。他*的,有什么好的,我能直接跟他说我想在他的肥脸上噼里啪啦地给他几个耳光么?我不能说啊,于是我就没出声,由他领着上了一辆大巴。大巴上人还没满,王爱国挑了个靠窗户的位置坐了下来,然后拍拍他旁边的座位对我说,你坐这里吧。我没有理他,走到了另外一边。他不但不生气,还掏出烟来给我抽。我看着他夹着烟的两根发黄的手指,没有去接。他把手收回去,又把那支烟放回了烟盒里,看来这家伙是早准备好了,他手里拿的是盒刚买的烟,我注意到他的另外一个口袋里也是鼓囊囊的,显然他带了不只一盒烟。 
  我沮丧极了,情绪很低落,把头扭向窗户的一边,看着窗外提着大包小包的人们,我几乎开始伤心了,这个王爱国,你干吗要跟我去张城呢?你和我去张城有什么意思呢?难道你也有个怀孕的女朋友在张城么?后来我又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听老鸟的话去什么狗屁张城,为什么还要突发奇想去看这个狗屁王爱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我脑子里竟然很茫然,像个弱智儿童一样看着窗外,只看到有东西一闪一闪地飞过,什么东西一点也没看清。 
  车在中途停了下来,让旅客下去休息一会吃点东西。我下了车,买了个茶蛋吃,回过头居然没有看见王爱国,我又转了几圈,还是没有看见他,这家伙跑哪儿去了?直到司机吆喝着让大家回到车上,说是要出发了,我还是没看到王爱国,我甚至开始有点焦急了起来,他*的这傻逼不会出了什么事吧。我下了车到处去找,我甚至去老远的厕所找,结果没有任何踪影。我沮丧地回来,说沮丧也不完全准确,我觉得我私下里还有点高兴,这可不是我成心甩掉他,我还去他*的厕所找过他呢。但当回到车上的时候,我看见王爱国居然好好地坐在上面和一旁坐着的女人 
聊天,他朝我点了一下头,接着又和那个女的聊起来。我坐回位子上仍然听得见他们两个的声音,车厢里的人都显得恹恹的,一个说活的人也没有,所以他们两个的声音就显得格外响亮。 
  王爱国把那个女的叫作李小姐,天哪,那么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居然敢于以小姐自居,而且她竟然跟王爱国聊得火热,我莫名其妙就觉得她身上有一股不干净的味道。我…点也不想听他们说话的声音,可偏偏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传到了我的耳朵里。她说,王先生,你好风趣啊。王先生笑了两声,说,李小姐常常跑长途么?李小姐说,王先生呢?王先生干咳了两声,说,做生意嘛,就是这么回事,坐车都坐烦了,不过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李小姐说,那王先生可是见多识广了。王先生又笑了两声,说,都是逼的,都是生活逼的。李小姐嗤嗤地笑了起来,这一次的笑延长了好长时间。我真想过去揪住王爱国的衣领问问他是做什么生意的,他家里的肥胖的老婆是怎么一回事情,我想把这个人的嘴脸给全抖搂出来,我想得出他那副德行——不过现在我觉得王爱国真的有点幽默感呢。 
  后来两个人的声音越来越低,过——会就发出——阵类似老鼠般的尖笑。我*在窗户上,因为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一会就睡过去了。我居然做了好几个梦,一个接着一个,但是醒过来的时候却一点也记不起来了,我努力想搜索一下梦中的片鳞只爪,看看能不能找到——点什么启示,好从目前这种状态中摆脱出来,但是,确实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只是记得做了好几个梦。王爱国也睡了,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转到我旁边的位子上的。他的身体靠在我的身上,他也睡着了,那个李小姐也不知道哪儿去了,大概中途下车了。王爱国打着呼噜,显得劳累至极,不累才怪呢,昨天晚上一晚没睡,还和李小姐费了那么多唾沫,如果换我,早就趴下了。王爱国的呼噜声引得旁边许多人都回过头来看他,但是他却一点也感觉不到,于是我推了推他,他一下子跳了起来,到了么?到了么?人们都笑了起来,他才明白自己出洋相了,重新坐了下来。 
  傍晚的时候,我和王爱国并肩走在街上,这不是张城的街道,所以和我想象中的样子没有一点相同的地方。王爱国耷拉着头在我后面走,你他妈怎么搞的嘛,我吼起来,还老师呢,连个字也不认识?他把大巴前面的张镇看成了张城,害得我们走错了地方,现在我们所在的这个张镇和张城和我居住的那个城市构成了一个完美的三角形,往哪个方向走都是差不多的距离。现在怎么办呢?王爱国问我。我怎么知道,我跟他说,去找你的李小姐啊。别这么说李小姐,王爱国跟我说,她是个好人。我愣愣地看着他,半天才力不从心地说,老王,你也是个好人。但是,他*的——王爱国茫然地看着我,不知道我要说什么。 
  我们那天住在张镇的张镇旅店,我躺在脏兮兮的床单上,闻到屋子里潮湿的臭味,心乱如麻,想到明天的去向,我简直是一点睡意也没有。王爱国倒是头一挨枕就睡着了,看来,他昨天晚上大概真的一宿没睡。他一睡着,我就更加感到焦虑了。这样挨到半夜,外边忽然开始下起雨来,好像窗外恰好有一棵什么树,雨点打在树叶上,发出刷刷的声音,我就在这种声音中渐渐平静了下来,但我只是平静了下来,若要想想什么问题,想到的只是雨点声。后来王爱国不知怎么也醒了,他一醒就问,什么时候了,什么时候了?好像他要去学校上早自习一样。我难得平静地说,才两点,不用着急。他刚撑起的身子一下子又躺了下去,好久没有声音。我以为他又睡着的时候,他突然说道,你说,他的声音又恢复了在王城时候的呆板和胆怯,你说,我们来这个鬼地方干什么?他的声音像是真的有疑问,又像是要讨好我,好像这样一发牢骚,他就可以推卸他的罪责一样。我开始没有听清他说什么,等我听清了,我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又气恼起来。但是,我还能说什么呢,我要再对他说什么,就不是王爱国弱智了,那就是我弱智了。所以,我没有吭声,我忍住自己的气恼,全力去听刷刷的雨声。 
  渐渐地,我又平静下来,但是,不久,在雨声之外,我似乎又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一抽一抽的,像是一个破气管在打气。开始,我以为这声音在屋外,没有当心,后来,我发现这个声音在屋内,不是在屋外。但是,当我仔细听的时候,又好像没有了,满耳都是雨声。我轻轻地叫了一声老王。没想到王爱国很清醒地答应了一声,好像他一直就在等着我这一声呼唤呢。既然叫了,我就只好跟他往下说话。我说你没睡啊?没有,他说。我还想往下说,就找不到话题了。又沉默了好长时间,王爱国又突然冒出一句来,他说,我们明天什么时候出发?我说什么出发?他说,去张城啊。我一下子就有了主意,我对王爱国说,我不去张城了,我明天回去。那你不去看你的朋友了?老王,我说,我在张城没有朋友,我是骗你呢。我说完,我觉得自己有一点点过分了,但是,想到我这两天的荒诞遭遇,我又觉得说什么也不过分了。我等着王爱国发表他的意见,但是,等了很久王爱国也没有什么动静,好像房间里没有王爱国这个人物了。我莫名地紧张起来。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深更半夜,什么事不会发生呢。我觉得我的嗓子有点发紧。我想打破沉默,但是又惟恐触动什么,就机械地等待着。又等了很久,等得我快要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我听到王爱国说了一句话。他说:“这样吧,既然你张城没有朋友,那就再跟我回王城,我再跟学校请两天假,好好地陪你在王城玩玩。” 
  听完他的话,我两眼一闭就睡着了。 
大理心得记
冯骥才 
  两团浓浓的文化迷雾安静地停在滇西大理一带的田野中,一动不动,绵密而无声,诱惑着我。这迷雾一团是甲马,一团是剑川石窟中那个不可思议的阿姎白。 
  我第一次见到云南的甲马纸时,便感到神奇至极。一种巴掌大小的粗砺的土纸上,用木版印着形形色色、模样怪异的神灵。这些神灵只有少数能够识得,多数都是生头生脸不曾见过。其中一位“哭神”,披头散发,嚎啕大哭,浑身滚动着又大又亮的泪珠,使我陡然感受到一种独特又浓烈的人文习俗隐藏在这哭神的后边。这是怎样一样特异的风俗?怎样一种幽闭又虔减的心灵生活?至于阿姎白——那个白族人雕刻的硕大的女性生殖器真的就堂而皇之置身在佛窟之中吗?两边居然还有神佛与菩萨侍立左右?能相信这只是一千年前白族雕工们的“大胆创造”? 
  虽然我的高原反应过强,超过两千米心脏就会禁不住地折腾起来。但对田野的诱惑——这些神秘感、未知数和意外的发现,我无法克制;它们像巨大的磁铁,而我只是一块小小的微不足道的铁屑。何况在大理还要召开一个学术性座谈会来启动甲马的普查呢。 
  4月16日我和中国民协一些专家由北京飞往滇西。其中杨亮才是专事民间文学研究的白族学者,精通东巴文字的白庚胜是一位纳西族专家。有他们引导我会很快切人到当地的文化深层。 
   
  甲马上的本主们 
   
  这种感觉不管再过多久也不会忘记—— 
  车子停在路边,下车穿过一条极窄极短的巷子,眼睛一亮,豁然来到一个异常优美的历史空间里。手腕表盘上的日历忽然飞速地倒转起来,再一停,眼前的一切一下子回复到三百年前,而这一切又都是活着的。两株无比巨大的湛绿的大青树铺天盖地,浓浓的树荫几乎遮蔽了整个广场。这种被白族人奉为“神树”的大青树,看上去很像欧洲乡村的教堂——村村都有。但周城这两棵被称做“姐妹树”的大青树据说已经五百岁;围在小广场一周的建筑也不年轻。雕花的木戏台、窗低门矮的老店以及说不出年龄的古屋,全应该称做古董。广场上松散地摆放着许多小摊,看上去像一个农贸的小集。蔬菜瓜果花花绿绿,带着泥土,新鲜欲滴;日常的物品应有尽有。然而人却很少,无事可做的摊主干脆坐在凳子上睡着了,鸡在笼子里随心所欲地打鸣,一大一小一黄一白两条觅食的狗在这些菜摊中间耷拉着舌头一颠一颠走来走去;白族妇女的一双手是不会闲着的,用细细的线绳捆扎着土布。这是扎染中最具想象力和手工意味的一道工序。一些染好待出售的布挂在树杈上,在微风里生动地展示着那种斑斓和梦幻般的图案。在外人看来这些花布大同小异,但每一家的扎染都有着世代相传的独门绝技。只有她们相互之间才能看出门道,却又很难破解别人的奥秘与诀窍。 
  这儿,没有现代商场那种拥挤和喧嚣,也没有人比比划划、吆五喝六地招揽生意。似乎集市上的东西都是人们顺手从田野或家里拿来的,没人买便拎回去自己享受。一种随和的、近于懒散的气氛;一种没有奢望却自足的生活;一种农耕时代特有的缓如行云的速度;一种几乎没有节奏的冗长又恬静的旋律。 
  一个意外的发现,使我几乎叫出声来。在广场西边一家小杂货铺的几个货架的顶层,堆满一卷卷粉红色和黄色的小小的木版画。要来一看,正是我此行的目标——甲马!这种在内地几乎消失殆尽的民俗版画,在这里居然是常销的用品,而且种类多不胜数! 
  店主是位老实巴交的姑娘,头扣小红帽,不善言辞,眼神也不灵活。我问她这铺子卖的甲马总共多少种,都怎么使用,哪种人来买等等。她一概说不好。只说一句:“谁用谁就买呗。” 
  “这么多甲马是从哪里批发来的?”我问。姑娘说,是她父亲自己刻板印制的。她父亲是本村人,六十来岁,叫张庆生。大理的甲马历来都是本村人自刻自印。目前周城村还有三四家刻印甲马呢。我对她父亲发生兴趣,再问,不巧,她父亲有事外出去洱海了。 
  我决定每种甲马买两张。价钱低得很,每张只行:三角钱。我边挑选边数数,最后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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