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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段世金灰着一张脸,段家的下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确定大家都没有拦住郡公夫人的本事之后,也都纷纷让开一条路。至于段老夫人与于氏,她们两个不过是个妇道人家,听到郡公夫人将皇帝搬出来的时候,早就已经没有了去拦阻的胆量。
段家的院子是典型的江南风格,院落相错,从厅堂到大门的路虽不长,但却非常弯曲,非常费事。
书画背着书华走在路上,一步一个脚印地走着,她看起来脸色也不大好,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有好几次都摇晃得差点摔倒,吓得青巧赶紧上前扶住,生怕她俩又摔着。
“大小姐,还是让奴婢来背吧,您先歇口气。”
书画没有搭理她,只管咬紧牙关继续往前走。
伏在她背上的书华见她这副样子,似是明白了什么,有气无力地说道:“当年我救你并非故意,只是顺手而已,你不必为此耿耿于怀。”
书画还是没有说话,脚下未作停顿。
这场景像极了几年前那个逃生的清晨,书华也是这样背着她,一步一步走在泥泞的山路上,坚定地不愿回头。那个时候,书画就在心里暗暗打定主意,总有一天,她一定要将这个人情还给书华。
她这一辈子,绝对不要欠沈书华一分一毫。
他们终于走出了段家大门,书画将书华放下,由青巧与另外一名丫鬟扶到马车里,郡公夫人与书画随后也钻了进去。等到安置妥当,车夫狠狠一挥马鞭,车轱辘飞快地转动起来。
马车穿过两条大街,停在城中最好的医馆门口。
书华被他们扶下马车,进到医馆里面,杨管事顺手从怀里拿出一锭银子,放到医馆的柜台上面:“我家少夫人生了重病,快些将你们这里最好的大夫请出来”
见到他们这一行人都是衣着华贵、神情倨傲,必定非富即贵。医馆里的伙计立刻将他们领进内堂,然后请了馆里面最好的大夫出来为书华把脉,经过仔仔细细地一番查看,那位老大夫的眉毛一下皱起来,一下有舒展开来,看得郡公夫人等人心里都一跳一跳的。
等到诊断完毕,老大夫二话不说,提起笔就唰唰唰地写下一张单子,交给身边的学徒:“照这方子去抓药,然后送去柴房煎一碗过来。”
学徒接过方子,立刻就蹬蹬蹬地跑了出去。
郡公夫人见到老大夫脸色不大好,心中更是担忧:“大夫,我儿媳妇到底是怎么了?她今天上午还好好的,怎么刚才忽然就晕了过去?”
老大夫抬眼看了她一下:“你儿媳妇刚才是不是情绪激动了?”
郡公夫人愣了一下:“是,她刚才的确有些激动。”
“难道你们不知道,孕妇是不能受刺激的吗?夫人您也是怀过孕的人,怎么连这点常识都不知道?”
怀孕?郡公夫人没有顾得上与他计较语气的问题,惊喜地问道:“你是说,我儿媳妇怀孕了?”
“我行医五十多年,什么疑难杂症没看过?难道连一个小小的怀孕都诊断不出来?”老大夫对她怀疑自己的医术感到很不满,“夫人若是不相信,大可请其他大夫来为您儿媳妇诊断,若诊断出来的结果与我不一致,我立刻就去亲手摘了医馆的招牌”
杨管事与青巧等人赶紧将老大夫拦下来,好声好气地安抚了一番,他这才稍稍平静了些。
老大夫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绷着脸说道:“您儿媳妇只有一个月的身孕,胎儿还未稳定,刚才被刺激得胎气有些不稳,好在您儿媳妇年纪轻,身体底子好,目前母子都平安。我已经让徒儿去煎安胎药了,等下让您儿媳妇喝下,再歇一歇应该就没什么大碍了。”
临走之前,他还不忘说上一句:“不要以为年轻就可以胡来,做事总是不计后果,日后总有你的苦头吃”
看来这个老大夫也是个嘴硬心软的人。
杨管事亲自送老大夫出去,顺便去柜台那边又抓了些安胎的药。
这边书华终于稍稍恢复了些意识,她没想到自己又怀孕了,心下亦是非常诧异。她撞上郡公夫人欣慰的表情,下意识露出抱歉的表情:“母亲,是儿媳妇不孝,方才让您受惊了……”
郡公夫人微微笑道:“大夫说了,你现在不能受刺激,段家的事情还是暂时别管了,等逸儿他们回来之后,我让他们出面去处理。”
书华顺从地点头,神色有些黯淡:“这本是沈家的家务事,却没想到还要劳烦你们出面,这都是儿媳妇在给你们添的麻烦。”
“算不上什么麻烦,这事儿我心里有数,你现在只管顾好自己和肚里的孩子,争取为楚家开枝散叶就可以了,你公公可是一直期待着你能再给他添个孙女儿”
书华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索性垂下头不说话了。
没过多久,老大夫的徒儿就将安胎药端来了,书华忍住苦意一口将安胎药灌下,然后躺着歇了会子,等到精神头恢复得差不多了,他们便扶着书华离开医馆,坐马车回到船上。
书华被回到自己的房里躺着,郡公夫人又好生嘱咐了她一番,等到大家都离开之后,她这才抱着晕晕乎乎的脑袋,缩在被窝里面沉沉地睡了过去。
待她醒来时,已是夜晚,她揉了揉太阳穴,感觉脑子没有那么晕了。
“小姐,您醒了?”青巧听到声响,赶紧走了进来,将书华从床上扶起来,又拿了个垫子给她垫在身后,“奴婢正准备叫小姐起来用晚饭,没想到小姐这么巧就醒来了,奴婢这就去给您传饭。”
书华伸手拉住她:“大姐呢?”
“大小姐被安置在隔壁的房间里,小姐睡着的时候,她曾来几次,都是看一下您就走了。小姐可是要见她?”
书华点点头:“她今晚的晚上就在我屋里用吧。”
“是。”
青巧离开没多久,书画就进来了。她来到床边,见到书华看起来并无大碍,心里这才松了口气,但脸上的神色依旧硬邦邦的:“这一回我算是把欠你的人情都还清了”
书华笑了笑:“生来为姐妹,血缘之情又岂是人情可以还得清的?”
“我这辈子最恨的事情,就是有你这么一个妹妹”这话被书画说得咬牙切齿。
书华无奈地看着她:“你这些年过得可好?”
“丈夫接二连三地纳妾,婆婆恶意刁难,公公为虎作伥,家里乌烟瘴气,你觉得我过得好不好?”
书华欣慰地说道:“嗯,知道你过得不好,我也就安心了……”
书画被她一句话噎在原地,忽然从心里生出一股想要捏死她的强烈愿望
见到她被气到了,书华满意地笑了起来:“别杵在这儿了,自个儿找个凳子坐吧。咱们姐妹好些年没见面了,好不容易得了个独处的机会,你快些将段家的事情说来给我听听,好让我乐呵乐呵。”
真的不可以捏死这个幸灾乐祸的臭丫头吗?书画忍住这股欲望,随手拖了个绣墩坐下来,开始不甘不愿地说起了自己这两年遇到的事情……
她的丈夫段让相貌的确不错,但他自小被于氏和段老夫人惯坏了性子,不但言行拐杖,且风流成性,根本就是个绣花枕头,除了一副好皮囊和一个有钱的家世以外,什么都没有。
书华有些疑惑,当初她是让二哥去打听过段让与段家的事情,那个时候二哥并未说段让有这么差啊。
书画冷笑着说道:“那个时候的段让虽然做事没规矩,但段世金还估计着沈家的势力,自然是要好好约束段让,再胡闹也只是在家里头,外面的名声可是保护得一点没坏。”
“可你毕竟是段家明媒正娶的媳妇,而且还是从开国公府里嫁出去的大小姐,就算段让不懂事,但段世金还知道个轻重,难道他就完全不怕沈家来找他麻烦?”
听书华这么一问,书画的脸色一下子就黯淡了下去,眼中神色如同一潭死水。
沉默良久,直到书华以为她不会再说话的时候,她忽然幽幽地开了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嫁到段家两年多,一直无所出,即便是有沈家撑腰,我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找别的女人……”
书华安慰道:“你们都还年轻,这两年没有,再过两年总会有的,这事儿谁能说的定?”
“不,我不是这两年不能生,而是这辈子都不能生……”她扯出一抹绝望的笑,“附近几个城镇的大夫都看过了,他们都说我的脊椎在早年受到重创,留下了后遗症,很难有身孕。”
世事皆有因果,当年种下的因,如今终于结了果。
而她明知道这是一颗恶果,也只能含着眼泪吞下去。
第79章报复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诡异,两人都没有再做声。
沉默如同一柄白刃,游离于两人之间。
看见书画绝望的样子,书华说不心疼那都是骗人的,可若问她事情重来一次,她是否还会命人打那二十大板的话,她会毫不犹豫地回答“会”。
她虽然不是个残忍的人,但若人身安全遭到危险,本能的自保意识一定会让她反击回去。
现在回想起来,她自认为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沈书画,她不会觉得后悔,所以她也没想过要道歉。
“我讨厌你,”憋了许久,书画忽然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从小到大我就讨厌你讨厌你的身份,讨厌你的虚伪,讨厌你的一切,如果……如果你没有救我,如果你这次没有来找我,如果时间倒回从前,我一定将你恨到死”
书华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我今天遭遇到的一切都是拜你所赐,沈书华,有时候我真的在怀疑,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的?还是我前世抱着你的孩子跳井了?这一世非得让你这么折磨我”书画笑得凄凉,宛若凋零之前的海棠花,凄迷绮丽。
笑完之后,她又看向默然的书华,起身缓缓走过去,俯身盯着书华一字一句说道:“你知不知道,我刚刚进来见你睡着的时候,真想一把掐死你,我明明都已经将手放到你的脖子上了,可我却怎么也使不上劲呵,到底是我太没出息了,还是你太厉害了?竟然让我连恨你的心情都积攒不起来……”
“沈书华,你当初到底为什么要救我?是不是你早就算好了今天的一切,所以故意留了一手,想要看见我走投无路的惨状?千算万算,为何算到最后还是我输得一败涂地?”她越说越激动,眼眶渐渐泛红,泪水溢出眼眶顺势往下掉落。
书华还是没吭声,静静看着她越哭越凶。
憋了两年多,书画一直隐忍的情绪如同洪水一般汹涌而出,泪水越流越多,怎么也止不住。她索性将整个上身都伏到被子上面,肩膀随着哭泣不停地颤动,似是要将这两年所受到的委屈一次性宣泄个够
她一边哭还一边隔着被子捶打书华:“我不要你救我,我不要你施舍人情给我,我不要和你做姐妹”
她就是想很,可有偏偏恨不起来。
过了良久,等到书画哭得累了,情绪稍稍稳定了些,书华方才将手轻轻放到她的手背上:“回家吧。”
书画一个甩手,想要甩开她。奈何书华早有防备,早在她反抗前一刻就抓住了她的手,牢牢不放。
书画直起上身,红着眼狠狠瞪她:“你就这么不待见我?非得赶我我回段家去受辱”
书华无奈一笑:“我是让你回汴京,回到开国公府。”
闻言,书画一愣:“我……”她现在已经是段家的人,如果贸然跑回娘家,段家必定不会善罢甘休而且这事儿若传了出来,不但她的脸丢完了,就连开国公府也会遭受牵连。
书华松开她的手,又轻轻在她手背上拍了两下:“过不下去就分了吧,咱们沈家的女儿不必委屈自己。”
“你是说……和离?”书画表现得很诧异,她不是没有想过和离,但这事儿的成功性太低,先不说段家会不会答应,就光沈家这边就没法子交代。
书华知道她的顾忌,缓缓说道:“你愿意的话就随我回汴京,和离的事情我自有办法,你无需担忧。”
见到书画震惊的样子,书华又道:“当然,这是你自己的人生,你有自己选择的权利。你若执意选择委屈过下去我也不会勉强你,倘若你希望离开段家,我也不会不管你。我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虽然再嫁对女子而言不是什么光彩的,但咱家不比平常人家,就算是再嫁,那求娶之人必定也不少。”
书画的眼中浮现出挣扎之色,真的要和离么?这一条冒险的路子,一旦走下去就绝不能再回头。
“这事儿你自己慢慢考虑,我不逼你,等你想清楚了,再来告诉我。”
书画默认了她的意见,婚姻大事不能儿戏,她必须得仔细考虑清楚才能做决定。
不过,书华的话却让她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般,连日来收到的憋屈也消散了不少。她不怕世人另眼相看,她最害怕的,是自家人的心存芥蒂。
现在的她有退路了,行动想事都不用再被人牵着鼻子走,总归是夺回了一点主动权。
这个时候,青巧与君瑶端着饭菜从外面走进来,等到她们将饭菜布置妥当,书华被扶到了饭桌旁边。她与书画面对面坐着,吃了两口菜,忽然想起个事儿:“绿思上哪儿去了?我怎么一直没见到她。”
书画夹菜的筷子顿了顿,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死了。”
简单两个字,令在场的几个人全部愣住。
尤其是侍候在旁边的青巧与君瑶,她俩像是想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浑身抖了一抖,脸色变得煞白。
书华不解:“怎么回事?”
“三个月前,段让看中了绿思,将她收做了通房,没过多久,那丫头忽然不见了。再过几天,就被人在井底发现了她,她被挖出来的时候我去看了一眼,身上全是凌虐过后的伤痕,死不瞑目。”
最后四个字,像是一把刀,狠狠扎在众人的心头上。
书华的手也抖了抖,看着面前的菜,一时间没了胃口。
书画却好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似的,继续夹菜吃饭:“你家相公呢?”
“他和公公去外头办事了,差不多就快要回来了。”
“嗯,我能不能在你这儿等他?我等下有些事要告诉他。”
他两能有什么话要说?书华很疑惑:“你不会有想要撬我的墙角吧?”
书画一口饭差点喷出来她神色古怪地看向书华:“你这脑袋怪力在想些啥呢?”
“别怪我瞎想,你有前科的”别以为时间久了她就不记得了,柳家小子的事情可还历历在目。
书画无语:“放心,我暂时对男人都没什么兴趣,我找你相公是想跟他谈谈段家的事情。”
书华很想反问她一句,不对男人有兴趣难道对女人有兴趣?想了又想,她还是把这句吓人的话给咽了回去,然后又问道:“段家?段家跟我相公有什么关系?”
“勾结官府,谋取暴利算不算‘有关系’?”
书华一愣,她知道陛下派给郡公爷和楚逸南下巡查的事情,不过她没想到要巡查的对象居然就是段家?这就叫踏破铁鞋无觅处?
在书华的追问之下,书画坦言,段家这两年不但与江浙知州府接触过密,还恶意打压其他商家,垄断原料,抬高市价,偷漏赋税,弄得当地百姓敢怒不敢言,怨气非常之大。
书画作为段家的嫡媳,也曾接触过部分账目,上面的书目记载极为惊人。她那个时候就为这事儿向段世金说过好几次,希望段世金能够收手,贿赂朝廷官员是重罪,倘若未查出来,轻则流放,重则抄斩,这根本就是在玩火。
但段世金却不以为然,依照他的言下之意,似乎段家历来就与官府有所勾结,只是这两年仗着有沈家与姻亲,所以手脚更加大胆了。
难怪段家指定要与沈家结亲,原来就是为了借助沈家的势力来给自己壮胆。
可是这样一来,段家的事情就有些棘手了,倘若段家被查出来,作为亲家的沈家少不了也要受到牵连。虽然沈家家大业大,不至于出什么大事儿,但这世上不乏有心之人,倘若被人抓住这事儿大做文章,二哥那边肯定会有麻烦。
见到书华犯难的样子,书画没有说话,其实大家都知道,只要书画尽快与段家和离,撇清与段家的关系,沈家的麻烦必定能减轻不少。
可书画也有书画的打算,她不甘心就这么离开段家,段家让她受到的苦楚,她若不讨回来,怎能咽得下这口气?
她不是不心疼绿思,不是不憎恶段让的凶残,她只是没有找到机会报复而已。
而现在,她认识到机会来了。
没过多久,郡公爷和楚逸都回来了,楚逸刚回到屋里就见到书画,神色稍稍一顿。
在书华说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楚逸的态度方才缓和了些,书画又将段家勾结官府的事儿说了一遍,并且在最后补上几句:“段家世代经商,大多精明,勾结官府并未留下确凿证据,要追寻他们的把柄很难。我在段家呆了两年,对段家很熟悉,我可以回去将账本偷出来。”
华想也没想就驳了她的想法:“太危险了,不可以”。
楚逸却是若有所思的问道:“你有几成把握?”
书画双眉一挑:“十成。”
这一下子,一向不形于色的楚逸也露出了些微的诧异:“你确定?”
“自然。我在段家忍了两年,每天除了想着怎么扳倒段家,没别的事情可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