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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小安沉默低下头。
两个人又陷入了沉默。
其实她想问的更多,不光光是今日的打算,还有这一年来,他究竟过得怎么样。
她想问他很多事情,可偏偏不想问他的修行。
突然言止于此。
小殿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哑然失笑说道:“我待会去一趟兰陵城,魔宗的青梨姑娘是个厉害的妖怪,有她在赶路会方便许多。”
易小安心不在焉点了点头。
易潇叹了口气,心知自己与她再见面,便恐怕很难再回到之前,能够无所顾忌地相谈甚欢。
小殿下从怀中取出一个酒壶,面前晃了晃,笑道:“喏,圣岛里的好酒,特地给你留的。”
易小安缓缓抬起头,微微抬臂,抿唇递剑。
那个酒壶被小殿下轻轻放在芙蕖剑尖。
易小安轻声说道:“酒已经戒了。”
剑尖翻滚,那个酒壶自然下坠,被芙蕖妖锋一分为二,酒液顺着大雪呼啸散开,在半空之中翻滚的同时被凝结成霜。
“我戒酒很久了。”易小安笑了笑,“心意领了,这壶酒算是让芙蕖替我饮的。”
小殿下面色复杂,轻声说道:“好。”
易小安平静收回芙蕖,问道:“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易潇呆呆怔住。
“如果没了,那我就回去修行了。”
她平静转身。
小殿下缓缓呼吸,吐出一口浊气。
他没的说了。
只能接着说那个字。
“好。”
小殿下望着那个女子背影。
许愿池到佛塔,雪地一路月光铺撒,她没有回头。
易潇突然喊道:“喂!”
她停住脚步。
仍旧没有回头。
黑袍落满大雪的小殿下低垂眉眼,收回颤抖的手指,兀自笑了笑,平静说道:“没事了,去修行吧。”
女子缓缓点了点头,轻声道:“保重。”
易潇笑道:“你也。。。。。。保重。”
就此别过。
一人入佛塔。
一人却还未离开大榕寺。
这些个待在外面的小沙弥怔怔看着那个黑袍男子转身蹲下身子,孤独蹲在许愿池旁,漫天大雪落在他的身上,他一动不动。
这些小沙弥不理解,为什么居士大人愿意见他,却终究没说出几句话?
他们还小,可能要过很久才会明白。
有些时候,一但错过之后,再见,就真的变成了陌路。
。。。。。。
。。。。。。
易潇蹲在许愿池旁,突然抬起头,轻声对着飘雪的夜空说道:“和尚,等了你这么久,怎么还不出来?”
风雪之中传来脚步声音。
大榕寺的年轻监院大人脚踩风雪,剃尽三千烦恼丝,端的是宝相庄严,一路手持佛珠转动,轻声默念佛语。
到了许愿池旁,突然面露笑容,居然丝毫不顾及面子,就这么大大咧咧蹲在了易潇身边。
青石小和尚咧嘴笑道:“郁闷呢?烦恼呢?不解呢?”
易潇没好气说道:“别搁着添堵,烦着呢。”
青石小和尚瘪嘴道:“你喊我来的,现在又要我走?”
作势就要起身,被易潇一把拉下,一屁股重新跌坐在许愿池旁。
青石叹了口气,索性就这么坐着,轻声说道:“她是有大毅力之人,当断即断,你应该也清楚,修剑的人,若是连自己心中的纠缠都斩不断,又如何斩断别人的?”
小殿下低垂眉眼,微恼道:“所以就故意躲着不见?就算见了,也不说话了,这一套是不是你教的?”
“天地良心,贫僧以佛品保证啊!”
“绝对不是我教的!”
青石仰天愤愤道:“你要跟我说这丫头之前是个活泼性格,打死我也不信,这厮出了北魏之后就再别说过一句话,入佛塔后跟着疯子一样修行,拼了命练剑,练剑,练剑。每日除了练剑,就再没有其他事情, 绝对没有。”
易潇微微怔住。
“一个人,到底需要经历些什么,才会变成她现在这个样子?”青石收敛神情,柔和说道:“你有没有见过她的剑,那着实是一把很苦的剑。”
小殿下欲言又止,终是沉默。
过了许久,易潇才苦涩开口。
“的确是一把很苦的剑。”
青石轻声安慰道:“喏,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看开就好。”
易潇闷闷问道:“若是我看不开呢?”
青石托腮想了想,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面前的许愿池,“看不开,不妨在这里许个愿咯?师父说大榕寺里的许愿池有佛门气运加持,许愿还愿,向来还算是灵。”
易潇怔怔望向许愿池。
“齐梁十九道,有头有脸的人物,基本上都来这里许过愿。”青石笑道:“兰陵城里的萧姓大家,基本上一个没漏。”
“兰陵城的那几个皇族,你是辈分最小的那个。”青石笑道:“你那两位兄长,曾经都在这里许过愿。”
易潇微惘望向青石,不明所以。
两个人目光对视。
。。。。。。
。。。。。。
一群小光头们讷讷躲在佛殿里,探出脑袋,努力想看清自己那位年轻监院大人,与那个黑袍男人,究竟在许愿池旁聊些什么。
居然比居士大人聊的时间还要长?
只可惜风雪有些太大。
看不太清。
隐隐约约看清不顾形象坐在许愿池边的监院大人,此刻微微抬起双臂。
青袖内元力鼓荡,卷开风雪。
刹那视线全开——
许愿池里叮叮当当,坚冰破碎,全部漂浮升起,与碎冰一同升起的,还有无数贯许愿铜钱。
这就是大榕寺内有名的“铜钱愿”,许愿者将自己所许的愿望写在油纸之上,叠入一贯铜钱眉心,虔诚许愿,再掷入池中。
等到还愿之时,据说铜钱里的油纸就会自行消散,没有人亲手捞过,自然不知真假与否。
而这个“铜钱愿”相当灵验,因此佛门愿力一说,已经逐渐成为被齐梁十九道广为接受的一种佛门神通手段。
此刻——
青石小和尚微微拨弄手指,两串铜钱从无数贯铜钱之中漂浮而来,被他握在手心,掌心散发佛光温热,缓缓除去两贯铜钱上的冰凉寒意。
青石另一只手抽出铜钱贯中的油纸。
易潇怔怔看着两张油纸上的内容。
第一张油纸上字迹笨拙,一看就知晓不是出自读书人之手,写这个字的人,应当是个粗糙武夫。
“萧家长兄无悔,愧无大才,护不得天下周全,能护身后亲人周全。。。。。。”
后面的字迹改了又改。
“愿余弟十六岁北上无风无波,大病顺愈,特在此求签,许愿,望菩萨成全。”
小殿下喃喃道:“大哥。。。。。。”
易潇似乎能想到那个粗糙汉子在拧眉写字时候的沉重表情。
“第一张是你的长兄在你北上时候为你求的签。”青石缓缓说道:“你再看第二张。”
易潇缓缓挪目。
第二张油纸字迹斐然,与第一张截然不同。
出自于一个儒士之手。
“萧布衣本有两愿,一愿齐梁兴盛,二愿萧家太平。。。。。。”
“此行北上,只愿余弟平安脱身洛阳,有朝一日能再回兰陵,解开矛盾,冰雪消融,除此以外,别无他愿。”
“特在此求签,许愿,望菩萨成全。”
青石顿了顿,柔声说道:“你的另外一位兄长北上时候在阳关谷略作停留,也在此求下一签。”
“两签,都是为你而求。”
易潇面色微变,最终沉默。
“帝王世家,的确是将自己面容掩于幕后,可在迫不得已的背后,其实也不全尽是虚伪。”青石轻轻说道:“若是他们真希望你死,大可不必在这许愿池中,许下无人可看见的愿望。”
易潇接过两张油纸,面色复杂,读了一遍又一遍。
最终他揉了揉脸,笑骂道:“和尚,你当我不知道?”
声音有些哽咽。
青石神情复杂,重新挥手,千万贯铜钱重新坠入许愿池。
。。。。。。
。。。。。。
小殿下站起身子,呼出一口热气,摆了摆手。
“走了。”
一声走了,整个大榕寺都听得见。
佛塔内静心修行的女子缓缓睁开眼。
大殿内的光头小沙弥彼此对视,接着为这个背影有些孤独的黑衣施主轻声颂经。
那个身影渐行渐远,没有回头。
青石依旧坐在许愿池前,任大雪模糊视线。
他有些话没有说出口。
你之前问我,若是有些事情想不开该如何?
我回你,许愿就好。
其实想不开的话,许愿又有何用?
只能不再去想。
家国天下事,比起儿女情长,修行途短,要复杂太多太多。
缘生,缘灭,天涯,海角。
不想,不念,一刀,两断。
第二十七章 茶与病(一)
兰陵城大雪。
齐梁的古都,比起北魏洛阳而言,并不能算是历史悠久,然而在江南庞大的财力之下,兰陵城显得精致许多,皇族贵气压过了所谓的历史底蕴。
雪白覆盖在这座南方第一城的每一处角落,钟楼楼顶,宫殿屋檐,行走的路人伞面。
很难想象,南方都如此大雪,北方又当如何?
大雪缘故,原本繁华的兰陵城街道,此刻不免显得有些空空荡荡,留下几道行人,也匆匆忙忙撑伞冒雪离开。
兰陵城内大多数店家,赶在这十几年都难得一见的大雪天气,几乎都选择了关闭店门。
街道上没有一丝烟火气息。
一男一女两人共撑一伞,略显突兀出现在街道上,似乎上一秒从街道转角转弯过来,又似乎是凭空出现在了这里。
黑袍男子似乎并不习惯跟一个姑娘挤在一把油纸伞下,低头猫腰,笑着说道:“我不在乎这些雪的。”
说完钻出油纸伞。
青梨姑娘哦了一声,其实从阳关谷一路上赶过来,也不全是撕裂空间,路上停留多处,这个齐梁小殿下有时候停下脚步,也是这样钻出油纸伞,然后就开始怔怔发呆。
她只知道这个男人在一年前从这里出发,北上求长生,却不知道一路上遇到了多少波折。
每一处都历历在目,每一处都难以忘怀。
易潇没有刻意去齐梁最北的那座洪流城,一路南下,最终从阳关谷出发,越过涓州,来到了兰陵城。
重游故地。
这是北行路上最开始的一段路,没什么波折,老段和老缪都在,护着自己,不用劳心,每日只管在车厢里翻书阅经即可。
那个时候的自己,还信奉天大地大,读书道理最大。
现在再回头来看看,有哪一位掌权者,真的是以读书道理来治国呢?
便是能治国,何以平天下?
圣人经文,读至最后,入文评榜,顶天算是修心中剑。
大国杀伐,征战沙场,冷血无情,最终只能靠手中剑。
书上教得了你如何修身克己,言行如一;教不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有些人想活下去,靠几个文字,是不行的。
无论贵贱。
。。。。。。
。。。。。。
易潇站在兰陵城街道上,又怔怔出神了许久,发觉自己身上依旧没有落雪,才发现原来身旁那个狸猫姑娘,跟前几次一样,很不嫌累的踮起脚尖,为自己撑起油纸伞,极其安静,也不说话。
青梨果然是个很古怪的姑娘,她有时候耐性很好,宁愿撑伞等易潇,一等就是小半天,有时候脾气很差,入圣岛的时候,就急不可待地想回静室闭关钻研阵法。
小殿下不明白。
其实天下姑娘大多一样,遇上了喜欢的事情,便是要她等待多久,都可以等得了。
可有些喜欢的事情,要她等上一分钟,也等不了。
青梨发呆出神的时候,眼里的瞳孔会慢慢缩起,像是一只猫一样,变得细微起来。
她感到油纸伞被人接去,自己肩膀上传来一股轻柔力量,轻轻将自己踮起的脚压了下去。
易潇笑问道:“你非要在这里打伞等我?”
青梨木然没有回答。
其实她不是一定要等小殿下,只是她本来就是一只爱发呆的妖兽,素日里闭关钻研阵法,有时候怔怔出神也是一整天。
或许是寿命太长的缘故,也许只有这般虚度光阴,才能让她感受到些许生命存在的意义。
青梨轻声问道:“你这个人类,在想什么呢?”
她很好奇,为什么这个男人也可以发呆发上小半天,脑子究竟在想些什么,难不成也是嫌自己命长,无处消磨?
易潇怔了怔,认真想了想。
“有时候我在想,有了株莲相,究竟是命好,还是命不好?”小殿下轻轻开口,指了指街角远处点着灯笼的一家老店。
青梨微惘抬起头,眼神不太好。
“因为过目不忘,所以见过的事情,就再也忘不掉。”易潇笑着微微拉扯青梨的衣袖,向那里走过去。
青梨木然跟着易潇前进,眼瞳依旧细缩,任由自己衣袖被这个人类男子牵着。
“不仅仅是眼里看见的景物,还有很多,譬如当时的心情,想法,杂念,诸如此类,全都记得清清楚楚。”易潇一手拉扯着青梨,一手撑伞,伞面略微向着青梨那边倾泻,于是一堆碎雪窸窸窣窣滑下。
可见兰陵城这场大雪的确来势汹涌。
好在雪大,风不大。
所以那家店面挂在屋檐栏杆下的灯笼,只是微微摇晃,依旧能够倔强且顺利地在大雪之中发出淡淡的荧光。
这段路不长,易潇走得很慢。
也许是为了能将自己所说的话说完的缘故。
“可是。。。。。。即便我有株莲相,记忆也会有所偏差的啊。我知道我出生不在这里,可记忆翻到最前面,就只有这里了。”
“六岁之前的事情,就像是一场大雪,也许曾经来势汹汹,可覆盖再深,烟消云散之后,最终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我只记得这座古都,这座名叫兰陵城的古都,应该就是我的家了。”
“这里的每一处街道,每一个街角,按理来说,我都应当记下来。”
“可是当我再回到这里的时候,发现这里居然是这么陌生。”
“原来我只是缩在一个小角落,出了家门,再回到家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家,比外面还要陌生。”
“我的家很大,可惜我从来没有走完。”
“你说,好不好笑?”
被易潇拉着衣袖行走的青衣姑娘,竖瞳已经渐渐放大,最终恢复成了正常人的模样。
她认真想了想,没有来得及回答。
易潇指了指眼前的店面,笑道:“就像这里,有一家茶店,冒着大雪也不肯关门的茶店,理应是兰陵城最好的一家茶店了。可是我居然不知道。”
青梨怔怔看着古色古香,装饰带着浓墨文雅的老店,心想着人类世界的条条框框太多,妖兽只需要饮血就可以,人类饮水饮酒饮茶,在确保自己生存的条件下,又多了许多花样,似乎什么都喝,比妖兽来的复杂太多。
她微微张口,来不及多想,脚底踉跄,就被小殿下拉进了店中。
青梨抬起头来,微惘看着店内的环境。
外面大雪,屋内热气袭来,视线有些模糊。
她本就视力不好,眼神眯起,也只能看清,这是一家装修相当古老,却显得不落窠臼的茶店。
兰陵城乃是江南士子故乡,而冒着大雪品茶这种在外人看来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也只有江南士子才不辞麻烦,心甘情愿如此。换了北方读书人,恐怕只会寻一处酒家,大喝一场,酩酊大醉,求一个痛快吧?
易潇倒不像是第一次入店,拉着青梨倒像是轻车熟路,迅速找了个偏僻位置,点上了两壶茶。
茶座之间有雅屏相隔,彼此见不到面。
小殿下轻声说道:“这家茶馆,很不容易。”
青梨有些微惘,小殿下笑着解释道:“你眼神不好,之前应当没看清茶馆的牌匾,兰陵城文人极多,爱喝茶的更多,所以茶馆也多。”
“当时在经韬殿读书的时候,就隐约听到过大内那些粗人,聚在一起评价过兰陵城的茶馆,其中一家名为‘老舍’,据说格调茶艺,都是兰陵一流,就是这家了。”
“刚刚点茶时候,发现这家老舍,点茶论盏不论斤两,这里面有些许讲究。”易潇怕青梨听得不耐烦,笑着说道:“兰陵城文人多,士子多,可穷人也多,大茶馆动辄一两茶叶一两银子,他们哪里敢想?老舍这里卖茶,论盏论壶去卖,提供雅座,再加上名气太响,那些大儒也会来这里喝茶,真心想求教的文人,大可以点上一壶茶,慢慢去品,等自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