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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清泉小意赔笑道:“正是,族中大人们本想亲自前来拜谢大人在北方调教二公子的大恩大德,只是心知小范大人诗华书气,不喜这等行事,所以命小的今日好生侍候大人。”
范闲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知道崔族是在京中颇有根基的名门大族,行商北方,这次在上京跪在使团雨夜中向自己乞命的崔公子便是他们的人,想来是崔氏知道儿子得罪了自己,所以千方百计地想圆了此事。
崔清泉很识趣地没有上前,只是递了一个盒子过来,说道:“是枝矮山参,虽然不怎么大补,但用来醒酒是最好的,已经洗净,生嚼最佳。”
范闲点了点头,藤子京在一旁接了过来。
穿过长街的马车上,范闲掀开膝上的盒子,发现哪里有什么矮山参,竟是厚厚一叠子银票,皱眉一翻,发现竟足足有两万两!
藤子京坐在他的对面,瞠目结舌说道:“这崔家好大的手笔。”
范闲面色不变,心里其实却也有些吃惊,这得是澹泊书局多久的收入,对方竟然这般轻松地送了过来。当然他也明白,崔氏如果还想做内库往北的行商,就一定要将自己巴结好。联想着今日出宫入宫一路所受礼遇,他不由叹了一口气,虽然两世为人,心性较诸一般人要坚毅的多,但此时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权力所带来的感觉,也有些微微惘然。
——不过崔氏这钱算是白送了,范闲既然早就拿定了主意,日后崔氏也只有给长公主陪葬的份儿。想到此处,他对世子的厌憎之心才淡了些,毕竟人生一世,说到底依然是互相利用而已,只是自己有些不喜李弘成将自己当傻瓜一样看待,终究还是想存着这位朋友。
藤子京看着大少爷脸色,便知道他在想什么,皱眉道:“这样合适吗?”
范闲望着他笑了笑,说道:“世子先前送了我一句话:出宫离府之后,咱就是真正的爷,有什么不合适的?”
……
……
车至一条僻静街巷处,天上月儿将至中天,银光柔淡。范闲下了马车,让王府众人先回了,藤子京知道他身边一直有队监察院官吏在暗中保护,所以没有多话。
他对着阴影处招了招手,一位监察院的密探悄无声息走了过来,他也是启年小组的第一批人,算得上是范闲的贴身心腹。范闲望着他说道:“邓子越,明日传密令回院,查一查吏部尚书、钦天监监正,左副都御使,与崔氏门下的那些产业有没有瓜葛。”
邓子越霍然抬首,两只眼睛大又亮:“提司大人,无旨不能查皇室。”他在监察院中的品级极高,所以隐隐知道,这三位大臣的背后,都是二皇子。
范闲皱眉挥挥手:“只是几个大臣,暗查而已,你惊惧什么?”
邓子越知道自己的表现已经让提司大人不满意了,赶紧应下。
范闲看着他,又加了一句:“王启年懂得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你既然接了他的任,就要学会这一点。”
邓子越悚然应命,然后看着眼前突然间多了一个盒子,他不敢打开,只好抱在怀里,跟着负手散步的范大人往前走着,终于鼓足勇气问道:“大人,小的今后与院中联络如何走?”他也不知道这句算不算该问的话。
范闲停住了脚步,笑着说道:“不要经过正式途径,那会记册,你直接找一处的沐铁。”
“是。”
范闲抬步往前走去,难得欣赏一下久别之后深夜的京都,这种机会他不想放过,只是丢下了一句话。
“这盒子不是给你的,是给你们的。”
第九章 独一处
京都的夜晚,比北齐上京的夜晚要显得清静少许,庆国人似乎还没有习惯所谓盛世年华,所以大多数时候,还是习惯夜晚在家里呆着,当然,那些流晶河上的花舫,城西的青楼不在此类中。
范闲负着手,在夜色中缓步前行,邓子越抱着个盒子跟在他身后数步,忽然间范闲停下了脚步,对着身前身后那些黑暗处招了招手,隐藏在黑暗中专门负责保护他安全的那些监察院吏员,有些不知所以地现了身。
“全京都的人都知道你们在我身边,何必还要刻意留在黑暗里。”范闲笑着说道。
邓子越苦笑着解释道:“朝官们不喜欢看着监察院的密探在街上,百姓们也多有畏惧之感……只怕对大人影响不好。”
范闲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笑着说道:“你们老在人房顶上走,难道不怕影响别人睡觉?”
众下属面面相觑,却也是依着提司大人的意思,来到了街上。这些人都是当初在监察院里并不怎么得志的官员,王启年受命组建启年小组的时候,也很用了些心思,找的都是些合用之人。如今启年小组里的人跟着范提司,在院中可谓是春风得意,不论是去八大处里哪边交待公务,对方总是恭恭敬敬,而且每月除了俸禄之外,还有很大的一笔津贴,这种转变让他们深觉跟着范提司,实在是很幸运的一件事情。
时近中夜,气温渐低,邓子越赶前几步,将一件薄薄的黑色风衣搭在了范闲的身上,然后马上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一行七八人向前走去,众人都穿着监察院特制的那种黑色单衣,下摆在膝盖之上。衣料并不怎么反光,看上去有一种阴沉的观感。
月光下,一行人正保持着一种很有味道的距离,沉默而同步地将范闲拱卫在正中,向着前方行去,银光如雪,黑衣如墨。
※※※
第二日,范闲就去了天河大道旁的那个建筑——监察院。
他一路往里走去,都有面色平静的监察院官员向他低身行礼。
“提司大人早安。”
“范提司早。”
他一一含笑应过,脚下未停,向院后的那个房间走了过去。推门而入,然后发现八大处的七个头目已经到齐了。
范闲微微欠身,拱手向众人行了一礼。那七位头目不敢托大,赶紧站起身来回了一礼,尤其是四处的言若海看着范闲更是面色喜悦,微有感激,想来这两天在家中与言冰云父子和睦,心情不错,只有陈萍萍坐在长桌尽头的那张轮椅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他咳了一声,坐到了陈萍萍右手边的那位座位上,有些意外没有发现老师的身影。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陈萍萍双手轻轻抚摩着膝盖,用微尖的声音轻声说道:“他去江南快活去了,我也管不住他。”
范闲笑了笑,压低了声音,眼视前方,说道:“什么时候你也出去玩去?”
陈萍萍看了他一眼,说道:“那得看你什么时候有能力接班。”
※※※
监察院极少有这种会议,恰好范闲来的两次都碰着了。当然,这两次会议与他也都有扯脱不开的关系。在听取了范闲关于北齐之行的汇报之后,众官员都放下心来,只要北面的密谍网络没有遭到致命性的毁灭,其它的其实都无所谓。
至于范闲提名王启年暂时处理北方一应事务,众人也没有太大的异议,一方面范闲身为提司有这个权力,二来王启年在院中的资历也足够久,如果不是他当初自己不争气,只怕如今也是一方头目,既然他机缘巧合跟了范提司,范提司让自己人向上晋一级,也不算什么出格的举动。三来,北面那摊子实在是个危险的买卖,看看四处言大人家公子的遭遇就知道了。
但接下来宣布的院内人事安排,就有些出乎众人的意料——院中官员一直以为,在一处朱格自尽之后,那个一直空着的位置,之所以院长大人始终没有喊人接手,为的便是等小言公子回国之后接任,没有想到院长大人宣布的任命中,言冰云竟然任了四处头目——如果他到了四处,那一处归谁管理?言若海大人呢?
陈萍萍有气无力地抬了抬眼帘:“若海在院子里呆久了,有些腻了,所以自请辞去四处职务,明日发文去吏部,在京中谋个闲职养老吧。”看模样,陈萍萍并不是很高兴于言若海的自请去职,但言若海这一年里天天忧心儿子的死活,竟是真的有些厌倦了院中的生活,加上他自己也清楚,院中八大处,总不可能让自己言家同时出现两位头目,为了给言冰云腾位置,他只有抢先辞职。
监察院八大处头目,看似品级不高,但实际上却是手中握有大权的职司,就算是各部侍郎,也不敢轻易得罪。
范闲看了言若海一眼,发现他的眼角果然有些疲倦之意,又有一丝解脱欢愉之意。
既然院长与言大人已经安排好了四处的后手,众人也就不再多言,此时二处头目问道:“一处的位置空了这么久,总要有人打理才是,沐铁……”他摇了摇头:“忠诚自然无二,只是这位大人只会拍马屁,能力还是弱了些,一处是院内最关键的部门之一,总掌京中官员的监察,总需要有个得力的人才行。”
其他的几位头目也纷纷点头称是,一处是八大处里最光鲜的位置,这几位八大处的老板,既然不像言若海那样激流勇退,自然谁都想更进一步。
陈萍萍缓缓转头,看了脸上犹有狐疑之色的范闲一眼,开口说道:“自今起,一处不设头目,转由范提司全权管理。”
这话说的轻,但落在众人的心中却是极重,众人顿时将心中那点儿争权夺利之心全数驱散,和谁争,也不敢和范提司争,他本来就是自己这些人的上司,明显将来是要接陈院长班的大人物,此时兼管一处,谁敢多话?
但众人心头也自凛然,提司之权本就少有限制,如今范大人兼管一处,那一处的事务也不再需要院里亲手安排,反而是其它的部门都要配合一处,如此一来,一处的地位只怕又会再提高半个级别——换句话说,范提司就是一处的君主,他说什么,一处便要做什么!
范闲也有些吃惊,为什么陈萍萍会让自己管理一处,转脸望着他说道:“院长,我做这个提司,已经很勉强了,从来没有经手过具体事务,贸然打理一处,只怕对院务……没什么好处。”
陈萍萍一句话,便定了调子:“没有具体事务的经验,所以把一处给你,就是为了让你长些经验。”
※※※
会议结束之后,院中的众下属纷纷向范闲道喜,只是监察院总比朝廷里别的部司官场风气要好些,所以范闲并没有听到太多不堪入耳的马屁声。众官离去之际,言若海却专门留了下来,向范闲道了声谢。
范闲心中有些不为人知的隐隐惭愧,赶紧笑着说道:“我与冰云一见如故,再说都是院务,我实在也没有出什么力,言大人切莫这么说,惭愧晚辈了。”
言若海见他不居功,对这位年轻的贵人更是欣赏,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过几天,我上帖子请范大人来府上坐坐。”
“一定,一定。”范闲不会拒绝,心里也奇怪那位沈大小姐如今在言府里是什么模样。
……
……
房里只剩下陈萍萍与范闲两个人。
“胡闹台。”陈萍萍皱眉望着他,“我知道冰云这孩子心性沉稳,绝不会将那个女人带回京都,想来这都是你的主意。”
世人皆惧陈萍萍,但范闲在他面前却总是嘻嘻哈哈地扮演一位晚辈的角色,乱叫了一通冤枉之后说道:“院长大人,这和下官可没关系,那位沈大小姐一入使团,便始终呆在大公主的车驾上,我总不好强行拖下来杀了。”
陈萍萍眯着眼睛说道:“回京途中,我一直让黑骑跟着使团,如果不是你示意,那个女人怎么可能单骑闯入使团?”
范闲一窒,不知从何解释,半晌后叹息道:“总不是一段孽缘。”
陈萍萍打心里无比疼爱这个年轻人,也舍不得多加责备,转而呵斥道:“为什么你要让启年小组亮出行迹?”
范闲知道这事瞒不过对方,早就想好了应答,微笑说道:“因为我想让院子变得光明正大一些,老缩在黑暗里,惹那么多人害怕咱们,没那个必要。”
“光明正大?”陈萍萍皱眉道:“你有这个心思,也算是好的。”
范闲替他将膝上的毯子往上拉了拉,轻声说道:“慢慢来,不着急。”
第十章 处里来了位年轻人
“只争朝夕,如何不急?”陈萍萍瘦削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光滑无须的下颌让他脸上的皱纹显得愈发地深,苍老之态尽显,“你要记住,我比肖恩小不了多少。”
范闲默然,从面前这位老跛子的身上嗅出某种灰灰的气息,强自收敛心神,将出使途中一些隐秘事报告了一下,只是没有泄露自己曾经与肖恩在山洞里做了一夜长谈,自己已经知道了神庙的具体位置。
“司理理什么时候能入宫?”陈萍萍似乎对于千里遥控那个女人很有信心。
范闲微微皱眉,思考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接触到司理理的那个弟弟,随口应道:“我与某些人正在进行安排,对于北齐朝廷来说,这不是什么大事,应该不难。”
陈萍萍点点头,转而说道:“你也清楚,一处的位置本来是留给言冰云的。只是没有想到言若海居然年纪轻轻就想养老了,言冰云一直在他父亲的手下做事,对于整个四处非常熟悉,留在四处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只是一处扔给了你,你多用些心。”
范闲眯着眼睛说道:“有什么需要我注意的吗?”
陈萍萍古怪笑着望向他的眼睛:“有很多方面需要你注意。其实陛下一直希望你把一处重新拾起来,毕竟京官多在机枢,如果不看紧点儿,让他们与皇子们走的太近,总会有些麻烦。”
范闲心头一凛,开始暗暗咒骂起宫中那位,你儿子们闹腾着,凭什么让我去灭火?
陈萍萍枯瘦的手指轻轻敲了下轮椅的扶手,他的手指指节突出,就像竹子的节一样。范闲侧身看着,听着扶手发出的咚咚声音,才知道原来这扶手中空,与竹子一般,不免有了一种奇怪的联想,这位庆国最森严恐怖的老人,与风中劲竹一般有气节?
“这次在北边做得不错。”陈萍萍说道:“你让王启年留在那里,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不过一天陛下不发话,你一天就不能动手。”
范闲皱眉道:“长公主从那条线上捞了不少钱。您也知道我年后就要接手内库,如果不在接手前把这条线扫荡干净,我接手那个烂摊子,做不出成绩来,怎么向天下交待?”
陈萍萍看了他一眼,说道:“崔氏替长公主出面,向北方贩卖货物,你如果把这条线连锅端了,有没有合适的人接手?”
范闲以为他有什么好介绍,于是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神色。
陈萍萍摇摇手:“这件事情我会向陛下禀报,陛下也觉得长公主这些年手伸得未免太长了些。不过毕竟都是一家人,他如果不肯松口,你就不要动手……你要知道,院子也是希望你能将内库牢牢掌控在手中,一来你本身就是提司,二来你要清楚,监察院能够在三院六部之中保有如今的地位,与内库也是分不开的。”
范闲问道:“这是个什么说法?”
陈萍萍看了他一眼,用阴沉的声音缓缓解释道:“监察院司监察百官之权,所以就不能与这些部院发生任何关系,国务与院务向来分得极开。监察院一年所耗经费实在是个大数目,但这么多年了,没有一分钱是从国库里拨出来,所以不论是户部还是旁的部,都无法对院里指手画脚,这便是所谓的独立性。”
范闲明白了:“监察院的经费俸禄,都是直接从内库的利润中划拨。”
“不错。”陈萍萍继续说道:“这是当年你母亲定的铁规矩,为的就是院子与天下官员们撕脱开来。所以你将来要执掌这个院子,就要为院中几千位官员还有那些外围的人手做打算,内库越健康,监察院的经济根基就越结实,就可以始终保持这种独立的地位。”
陈萍萍冷笑道:“从十三年前那场流血开始,陛下已经不知道弄了多少次新政,老军部改成军事院,如今又改成枢密院,又重设兵部,这只是一个缩影。这些名目上的事情,改来改去,看似没有什么骨子里的影响,实际上却已经将这些部司揉成了一大堆面团,而监察院之所以始终如初,靠的就是所谓独立性。”
范闲苦笑道:“这还不是陛下一句话。”
“所以你要争!”陈萍萍寒意十足地盯着他的眼睛,“将来如果有一天,宫中要将监察院揉碎了,你一定要争!如果监察院也变成了大理寺这种破烂玩意儿,咱们的大庆朝……只怕也会慢慢变成当年大魏那种破烂玩意儿!”
范闲明白老跛子心中忧虑,自己比他多了一世见识,自然明白所谓监察机构独立性的重要。
“所以说,内库与监察院,本就是一体两生的东西。”陈萍萍一字一句说道:“你父亲那想法实在幼稚!要掌内库,你必须手中有权,牢牢地控制住这个院子!而要控制住这个院子,你就要保证这个院子的供血!不要小看钱这个东西,这个小东西,足可以毁灭天下控制最严的组织。”
见他论及父亲,范闲身为儿子自然不能多话,只得沉默受教。
※※※
当天范闲就去了一处,正式走马上任。一处的衙门并不在监察院那个方方正正,外面涂着灰黑色的建筑之中,而是在城东大理寺旁的一个院子里,看那大门还是庄严肃然,只是门口那块牌子,却险些让范闲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