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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李宗仁知道的、亲眼目睹的。而不知道的就更多了。眼前的“长江防御计划”就不必说了——蒋介石的战略布署他就一直不知道。还有一件关系到李宗仁身家性命的事,他直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自李宗仁代理国事后,蒋介石必欲除之而后快。他让毛人凤安排此事。毛人凤将时任保密局云南站站长的沈醉调回南京暗杀李宗仁。沉醉很快制订了周密计划。保密局的几个顶尖杀手隐伏在傅厚岗李宗仁总统官邸附近。枪膛里的子弹都涂了剧毒,只等蒋介石一声令下。幸运的是,蒋介石几次犹豫后,最终没有拎起那个电话。
正是基于履职的困窘之境,李宗仁曾托张治中等人到溪口劝蒋介石到美国休养,以彻底杜绝他的影响和干政。而蒋介石用“太极拳”打发了张治中。
现在,李宗仁正坐在这个硌人的宝座上,勉为其难地和国防部高级将领会商完善“长江防御计划”。
他接着说道:“至于军事上发展到今天这步田地,需要依靠长江之险来守卫国都和江南,虽已属下策,但并不是完全陷入绝境。毕竟,除了百万陆军以外,我们还有强大的空军和数十艘军舰。而共产党军队并无正规的海空两军。他们只有一些木船渔舢,还有一些直升机而已,这些都是我们的优势。如果我们善加利用,共产党军队未必可以飞渡长江。”李宗仁说到这里停了一下。
“是的。总统所言极是。”海军总司令桂永清深表赞成,“长江历来易守难攻。从历史上看,苻坚也好,曹操也罢,长江都是他们的断魂之地。而且,不单是长江,凡是以大江大河为战场的,历来都是涉江者败,据江者胜,这样的例子不少。石达开兵败大渡河,共产党红军血染湘江……”
“蔡厅长,你说说你的计划吧。”李宗仁伸出右手,打断了桂永清的“宏论”,点名要蔡文治谈江防计划。其实,蔡文治的江防计划李宗仁早就知道并且同意了。
蔡文治站起身,拉开墙上的黑丝绒幕布。一张巨大的军事地图徐徐展开。地图上,红黑圈点星罗棋布,蓝色箭头刺向不同方向,坐在圆桌旁的每一个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总统、部长、总长及各位司令:三厅经过审慎研究,认为我江防主力应当立足南京,并以此向上下游延伸。因为这一段江面较窄,北岸支流甚多,共产党军队所征集预备渡江的民船多藏于这些河湾之内。至于江阴以下至上海一线,江面极宽,江北又无支河,共产党军队不易偷渡,故不必重兵把守。不知总统及诸位以为然否?”
有人轻轻地点起了头。
“不行!”却听座中一人断然说道。
大家一看,是汤恩伯。
“这一方案根本行不通!”汤恩伯起身说道,“我认为,应把主力集中于江阴以下,以上海为据点。至于南京上下游,只留少数部队应付应付就可以了。”
此言一出,举座哗然。
李宗仁皱了皱眉头,说:“汤司令的想法似乎不妥。可否重新考虑?”
汤恩伯不吭声。他的神情显示出,他不会重新考虑,但又不好明说。
如前所述,作为蒋介石的心腹干将,汤恩伯手握四五十万大军布防在江西湖口至上海一线。蒋介石给他制定的京沪地区的作战方针:以长江防线为外围,以京沪杭三角地带为重点,以淞沪为核心,采取持久防御方针,最后坚守淞沪,以台湾支援淞沪,然后待机反攻。而南京这座都城,并不是坚守或死守之地,只是象征性地防御一下。这个作战方针,李宗仁等人并不知道。
令汤恩伯为难的是,他既要坚决执行蒋介石的计划,又不便公开讲出这是蒋介石的密令。
会场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何应钦和顾祝同更是一言不发。
还是蔡文治打破了僵局。他说:“守上海、杭州,而不守长江、不守南京,纯粹是自杀之举。此乃下策。”
汤恩伯一听“下策”二字,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怒火:“你蔡文治是什么东西?还配谈什么守江不守江?”
蔡文治是汤恩伯的学生。学生说他的计划是下策,以他那粗鲁的个性,很难不发作。
蔡文治的牛脾气也上来了。因为在他看来,汤恩伯的计划是极为荒唐的。蔡文治也并不知道这个计划的主导者是蒋介石,再加上他打心眼里就看不起这个常打败仗又言行粗鄙的“老师”——“汤司令”。
“无论从战略还是从战术来看,我想古今中外的军事家都不会认为放弃长江而守上海是正确的。现在李总统都同意我们作战厅的计划,为什么你独持异议?”
“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汤恩伯愤怒地拍了一下桌子。
他面前的茶杯抖动了两下。
“汤司令!”李宗仁强压怒火。他估摸着汤恩伯的这番话是有背景的,而不仅仅是汤恩伯的个人主张那么简单。“你把你的道理和大家讲讲哩。为什么一定要发这么大的火?!现在是讨论国家大计,切不可意气用事!”
李宗仁不便也不能够强行压服汤恩伯。汤恩伯手上有兵权,而且又听蒋介石的。李宗仁只能用这样的言语压制一下汤恩伯。
汤恩伯一时无语。
“那好吧。我们就接着研究一下蔡厅长的计划。详细落实到每一个师……”李宗仁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汤恩伯听了,他再也不能沉默了,他要坚决执行蒋介石的计划,他此时对蒋介石的忠心是无以复加的。他曾将恩师陈仪的“叛变”之举密报给蒋介石,致使陈仪身首异处。
他再次站起来。“这是总裁的命令!我必须执行!”
会场显然受到了震动。
李宗仁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充满了尴尬和愤怒:“蒋总裁为什么无意守江,偏要死守上海一座孤城?上海失陷,进无可进,退无可退。难道要跳进大海吗?”说完,他气愤地猛拍了一下桌子。手中的铅笔被拍成两截。
蔡文治也顶了汤恩伯一句:“总裁已经下野了,你还拿大帽子来压人?如果敌人过了长江,攻下南京,你能守得住上海吗?”
汤恩伯见蔡文治如此嘲弄他,大怒。他指着蔡文治的鼻子嘶吼道:“你这个混账东西?!什么守江不守江!我枪毙你再说!”
说完,汤恩伯把文件一推便冲出会场扬长而去,留下会议室里十几个面色难堪的将军,还有凌乱的军事文件、歪倒的茶杯、泼得满桌的茶水。
九、谍影孤行
冯儒傍晚下班后回到家里,然后换了便装,吃了晚饭,漱了漱口,就悠闲地到街上散步去了。等他逛到夫子庙的时候,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天色暗了,夫子庙的神采才真正显现。
贡院街上,华灯初上,一片红彤彤的光影。尊经阁、大成殿、棂星门、明远楼被霓虹灯勾勒出了轮廓。秦淮河中,画舫朱颜,桨声灯影。岸边,是连片的粉墙老宅,香君故里,风流宛在。
冯儒到了这种斯文古雅与灯红酒绿相互渗透的地方,本应当更加放松随意的。可是,他的步调却慢慢审慎起来。他看了看河边的景致,然后转过身,前后左右观察了一番。
一个影子在龙门街巷口迅速缩回了头,藏起了身子。黑影头戴鸭舌帽,遮住了半个脸,上身穿对襟黑短衫,着一双软底布鞋。动作敏捷,精明干练。
冯儒并没有看见那个远远隐藏在巷口的黑影。他环视片刻后,就沿着秦淮河码头的石阶往下走,似乎想到画舫中去。
黑影如夜鹰一样从巷口飘忽闪出。
然而,令黑影有点焦急的是,冯儒从他的视线中暂时消失了——因为画舫码头比岸上低了一人多高。
黑影连忙趋步前行。
冯儒并未走向画舫,而是下了码头石阶,然后贴着河岸石墙向北走了几丈远。
一个碗口大小的洞眼隐约出现在河岸石墙上。
冯儒用后背紧贴着洞眼。他面向灯影摇曳的秦淮河,右手伸进洞眼,然后快速放回口袋,一个香烟盒大小的东西随之进入他的便装囊中。他立即折回身,向码头走去。
当黑影赶到码头上方的河岸时,冯儒正向画舫慢慢走去。
黑影踟蹰了一下,也下了台阶,走向画舫。
冯儒刚刚落座,马上有一个侍者走过来,给他满上一杯茶。
就在侍者正欲转身离去的时候,他奇怪地发现,冯儒的皮鞋帮子上有一指宽的泥印。这是冯儒刚才贴着河岸行走时踩上的。对此,冯儒浑然不觉。
稍后,黑影悄悄进了一个小隔间坐下来。他不时透过窗格偷窥着冯儒。他也看见了冯儒鞋帮上的泥印。对此,他皱了皱眉,眼珠转了一下——他当然要比侍者更加敏感!
笙歌悦耳,曼舞怡人。
“这位先生,可有雅兴与小女子共饮?”一位歌女款款而来。
冯儒正坐立不安想早点离开。此歌女莺声一出,他连忙起身,推托道:“突有急事,改日再陪。”说完即下船上岸。
歌女撇了撇红彤彤的小嘴。
一会儿,黑影也走出了小隔间。
冯儒匆匆回到了家中。
自从离开人影摇曳的秦淮河之后,他就感觉到身后有个黑影在跟踪着他。尽管那个黑影和他保持了很远的距离,尽管冯儒多次回身张望也没有看见那个黑影,尽管黑影的软底布鞋几乎没有发出任何脚步声,但冯儒还是听出了黑影走动时搅动空气发出的细微的声音,还有黑影不太均匀的呼吸声——那个呼吸声并不陌生。
这不夸张。冯儒的耳朵不是普通的耳朵——他下了画舫后就感觉到了。
黑影好像知道冯儒有着敏感的听力,特意穿了一双软底布鞋。
冯儒上了二楼家中。上楼前仔细回身看了看,还是没有发现任何人影。
黑影跟踪到了院墙外围,他迟疑着要不要跟进院子。
冯儒进屋的第一件事就是拉开窗帘,打开大灯,把唱片放进留声机,然后再把唱针搁在唱片上。屋子里顿时生机勃勃。周璇夜莺一样的嗓子唱着探戈风格的《醉上海》。
黑影有点无奈,徘徊着。
冯儒放了一脸盆的自来水,然后“哗啦啦”泼向院墙。
黑影猝不及防,条件反射似的退了几步。他的身体碰到了院墙边的冬青树,树叶发出一阵“沙沙沙”的声音。
冯儒在周璇的歌声中听到了冬青树的不安。
“今天的任务算是完成了。”黑影在心里说道。他悄悄离开了。
冯儒赶紧拉上窗帘,拧亮桌上的台灯,灭了墙上的大灯。他取出口袋中的东西,放在桌上。一副扑克牌!冯儒小心翼翼地撕开扑克牌盒盖,并按照盒子里原来的顺序逐一抽出来摊放在桌上。
“大王!急!3、9、6、6。留。1、9、4、2。意……”他在心里默念道。
片刻之后,桌上摆满了几十张扑克。或四张一组,或三张一组,还有两张一组的。冯儒准确读懂了其中的含意:
“紧急!留意敌长江防御计划之兵力部署及相关细节。江宁旧语。”
冯儒收起扑克,靠在沙发上舒了一口气。用扑克牌传递信息是冯儒和“江宁旧语”约定的方法。具体做法是:冯儒抽出全部扑克牌,依顺序摆放。如第一张是“大王”,代表“紧急信息”,“小王”代表“非紧急信息”。扑克牌组成的每四个阿拉伯数字对应“莫尔斯明码”表示一个汉字。如一张“3”、一张“9”、两张“6”组成“3966”,对照“莫尔斯明码”,那是“留”字。扑克牌背面朝上代表数字“0”,如:“长”字需用“7022”表示,就先放一张“7”,再将任意一张扑克背面朝上,接着放两张“2”即可。“J”、“Q”、“K“分别代表“11”、“12”、“13”。这就是为什么有三张一组或两张一组的奥秘。
为了双方的安全,冯儒和“江宁旧语”从未见过面。他们之间又不便用电台联络。采用这种方法,既可以准确传递信息,又安全可靠,不易泄密。冯儒是技术稔熟的报务人员,常用汉字的“莫尔斯明码”倒背如流,所以不需要明码本、密码本以及复杂的密钥解码。而“江宁旧语”虽不擅报务,但他只需要一张常用汉字的明码表,按图索骥,即可顺利制作扑克信息。
这种方法的保密性在于万一侦查人员搜出扑克牌,对这种毫无规律、正反穿插、组码张数不定、看似凌乱的扑克牌未必一眼就能解密。而作为一个侦查人员,他一看见反放的扑克牌,必然会翻过来观察一下。如稍有不慎,将正反或排序打乱了,秘密就永远消失!
“是啊。‘长江防御计划’太重要了!虽然我军从去年就转为战略反攻,江北大部已成人民的天下。而且,历史的趋势表明,蒋家王朝的灭亡是必然、迟早的。但是,从军事角度来看,敌人还很强大,有百万军队盘踞江南,还有空军、海军。谈判不成,渡江战役就不可避免。如不能及时、准确地掌握敌人江防计划的重点防守区域、兵力部署、武器配置等情报,渡江战役的难度将大大增加,会付出很多代价……这些代价都是人命啊……是成千上万的人命!”
“而渡江战役的成败意味着什么呢?”他点了一支香烟,反问自己。其实他很清楚,这关系到国家的前途和命运,关系到无数战士的性命,也关系到他自己的命运!
“可是,如此重要的江防计划,敌人必然会对它严加保密。要得到它,谈何容易!”
他感到无从下手,一筹莫展,心力交瘁。他索性躺倒在沙发上,然后猛抽香烟。烟头上红色的火光明明灭灭。昏暗的房间里,烟雾缭绕。他的思绪回到了四年多前。
冯儒在学生时代就经常参加抗日救亡运动,并在国立中央大学(今南京大学前身)秘密加入了共产党。大学毕业后他做了记者。党组织为了在日伪的心脏地区开展地下抗日运动,让他借助记者身份完成党的任务。
冯儒肩负使命,经常在夜间秘密散发反汪抗日的传单,也利用记者的身份刺探一些敌伪的情报。或向组织汇报,或向报界披露。他的行踪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
一天深夜,正当他在鼓楼的圆顶门旁张贴抗日标语的时候,突然觉得耳边传来一阵焦虑的蜂鸣。他有一个特殊的禀赋,即异常敏锐的听觉。打个比方,在大华戏院看戏的时候,只要他凝神细听,就可以听见某个妇人头上的簪子掉在地上的声音,并且知道大概在什么方位。甚至有一次,他和报馆的同人到一个吴姓人家采访。这位吴姓先生是一位抗日民主人士,被日本宪兵暗杀后负了重伤,不敢住医院,就将医护人员请到家中治疗。一段时间后,传闻吴先生伤愈,在家卧床休息。
冯儒的直接上级、共产党员老丁就安排他俩去秘密采访。吴家人告诉他们,吴先生正在休息,不便接受采访。那位同事执着地说,不采访也行,我们见一见他,以表示敬意。冯儒把同事拉出门,说吴先生刚刚去世。同事大吃一惊,说你怎么知道的。冯儒说我听到楼上有一个人呼吸很困难,现在呼吸声中断了,可能是先生驾鹤西去了。
事情果然如此。
这个特异的禀赋改变了他的一生!
此时,他的耳朵告诉他,在百十米左右的身后,有几个脚步声很急促,而且是向自己冲来。他情知不妙,连忙卷起标语向南狂奔。
身后的那几个人根本没有想到在这么远的距离,冯儒已察觉到有人向他靠近,于是加速追赶。
双方的速度差不多,所以双方的距离始终差不多。追赶的人很着急,被追的人更着急。
奇怪的是,追赶的几个人都拿着手枪,却并不射击,连鸣枪示警的意思都没有。
就在这时,冯儒惊慌之中被街上的一根树枝绊了一跤。他的听力虽然惊人,但视力却很普通。他连忙爬起来继续狂奔。
距离缩短了!
追赶的几个人来了精神,一鼓作气扑了上去。不一会儿,他们扭住了冯儒的胳膊。冯儒正要斥责,一团棉花塞进了他嘴里,随后,另两个人给他戴上了黑头套。
当他头上的布套和嘴里的棉花通通被拿掉的时候,冯儒发现自己坐在一个简陋的办公室内。办公桌边坐着一个精干的男子,像是一个头头,有着鹰隼一样的目光。自己的身旁站着几个汉子,气喘吁吁的,想必是刚才追赶自己的那几个人。
“组长,您要的人抓来了。真不容易,这家伙可狡猾了。”
“哦——”被称做“组长”的男子仰起下巴,嘴巴聚成一个“O”形,意味深长地说道。
“你胆子不小,竟敢张贴标语反对汪主席、咒骂大日本帝国!你知罪吗?”组长声色俱厉地责问。
“哼!”冯儒并不多言。
“我不喜欢兜圈子。实话告诉你,我们早就注意到你了。你这么做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的底细我们全都清楚!你叫冯儒,是《金陵午报》的记者,却不务正业,经常搞些反日活动!说!谁叫你这么干的?你的同伙还有谁?”组长拍了一下桌子。
“我的良知叫我干的!”冯儒回答。
“好!好!会耍嘴皮子!今天人赃俱在,你也抵赖不了!快说,你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
“什么共产党、国民党?我是记者。你是什么人?”
“你马上就会知道。”
“你想怎么样?”
“说出你的真实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