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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君伟沉思片刻说：“先找到那辆车。”
明棋立刻问：“你想把车砸了？”
沙君伟不动声色，说：“找到那辆车。跟踪那辆车。”
君伟的口气和思维方式，完全超出明棋的认识水平，正是这样的专业态度，深深震撼了明棋。也是从那一刻起，明棋开始重新打量沙君伟，尽管以他当时的层次，还不能完全理解沙君伟，但他至少明白了一点：这个城里少年，不光梳着整齐的头发、穿着漂亮的鞋子，他的肚子有料。有大料！
“这个办法好。”叶克飞说，“跟着那辆车，就知道桐桐的老窝在哪里，小康一定关在里面。”
猛标始终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他扛着铁锨显得有些另类。街上来来往往的群众将目光投向这边，很难判断他们是一伙什么人，如果说他们是出来打短工的，年龄偏小；如果说他们是逛景的，眼神又完全不对。
明棋突然捂住嘴巴，担心自己控制不住，喊出什么。
他脸色变得极难看，手指朝一个方向指了指，立刻准备逃跑。叶克飞抢前一步，揪住明棋的衣领。
“撞鬼了？”叶克飞问。
“黄……黄……”明棋挥着手臂，衣领被叶克飞卡住，感到一阵窒息。
他们将视线移过去。叶克飞看到了，柳素素也认了出来——远处正在过马路的人，是黄毛。
那次黄毛率领古惑仔横扫莽村小学，给每个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同样让人怀念的，还有黄毛突然发作的癫痫。
猛标不为所动，歪着脑袋朝远处张望。明棋不知道猛标能不能认出黄毛，反正他是要躲起来。
明棋挣脱叶克飞，像一条漏网的鱼，猛地扭过身子，滑进路旁的商店。
叶克飞不再理会明棋。现在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黄毛身上。原先的懒散和淡漠消失得无影无踪，眼里透出一缕肃杀之气。
他从小就是目标明确的人，会主动夺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他善于抓住人的弱点，一旦发现弱点，他会突然变得冷酷。此刻，他就发现了黄毛的弱点：黄毛只有一个人。
叶克飞提起镰刀，朝黄毛追去。
他的速度不算很快，躲避着路上的车辆。镰刀闪闪发亮，在阳光下拖着白色虚影，仿佛在手边扬起的细沙。
君伟想喊住叶克飞，已经来不及了。君伟快步跟上去，追了几步，回头对柳素素说：“你去派出所，找警察。”
猛标紧赶几步，冲到沙君伟前面，朝叶克飞跑去。
目送三个少年冲过马路，柳素素的心跳得很厉害，头脑深处旋过一阵风暴。其实她原本就无法控制这一切，只能一步一步滑向灾难。
第四十一章 西街少年（二）
黄毛的反应并不灵敏，但就算很迟钝的人，如果看到一个少年举着镰刀朝自己冲来，他也会大致明白一些道理。何况，黄毛见过那少年。
莽村小学的叶克飞。
那是黄毛第一次率队出征，十几个少年却对付不了一个叶克飞，不但自己倒在地上，兄弟们一哄而散，还被雷子扣住了。那是他人生的一大耻辱，在他脆弱的心灵留下了阴影。如果不是因为远房亲戚拐三罩着他，黄毛的江湖生涯就此结束。
黄毛一直想找机会发泄怨气。他刚刚去医院看过拐三。拐三的肋骨断了两根，被小康打的，新仇旧恨积在了一起。不过拐三告诉黄毛一个好消息：他给小康注射了冰毒，小康现在生不如死，等他出院，他有的是机会折磨小康。
这时候的拐三，还不知道铁皮的下场。他只是沉浸在施虐般的憧憬里，渴望着外面的阳光。
黄毛从医院出来，正考虑怎么见到小康，叶克飞却突然出现。
叶克飞提着镰刀，纵身一跃，向黄毛扑来。
黄毛向叶克飞身后扫了一眼，一个抡着铁锨的少年刚刚冲过马路。
妈的，都来了。黄毛用手背在嘴巴上狠狠蹭了几下，好像他的嘴上沾着血。他看到猛标，有些胆怯。猛标的脑子不太灵光，抡铁锨的架势更是触目惊心。黄毛做出一个决定：逃。
他知道跑到哪里最安全。关路镇西街的游戏厅。
游戏厅也是桐桐的产业，其实是桐桐专为古惑仔开办的俱乐部，算是组织上的福利机构，新地痞和旧流氓在里面进行社交活动，吹牛B，传递江湖信息，设法认识更高级的混混。
黄毛向西街游戏厅狂奔而去。
沙君伟感觉到不对劲。首先，计划中没有黄毛，他们到镇上的目的是找到小康，沙君伟不喜欢节外生枝；其次，黄毛逃得这样果断，方向感明确，不得不怀疑，黄毛正把他们引往一个陷阱。
“叶克飞——”君伟喊。
叶克飞全神贯注盯着黄毛的背影，除了耳畔的风声，他什么都听不到。
猛标已经赶上了叶克飞，两人并驾齐驱，追猎黄毛。叶克飞的体内涌起一阵激情。他想起表哥在校园逃命的情景，自己也曾在孤独恐惧中慌不择路。现在，命运把一切颠倒过来，由他扮演猎人，他喜欢这角色，有掌控一切的力量：狂热、悲壮、仇恨。
他加快步伐。
前面的黄毛突然拐个弯儿，一头钻进西街游戏厅。游戏厅外面，原本有几个少年的身影在晃，一眨眼，也消失了。
叶克飞望着游戏厅黑洞洞的门口，额头淌下的汗沾在眼皮，渗进眼睛里，带来一阵火辣辣地涩痛感。他在脸上抹了一把，拎着镰刀的手也浸满汗水。
猛标倒提铁锨，忽然停下脚步，他预感到什么。
后面的沙君伟看得很清楚，十几个古惑仔突然从游戏厅涌了出来，如同赛狗大会响起一阵铃声，栅栏猛地推开，然后一群恶犬纵身而起，扑向目标。
“叶克飞——快跑——”沙君伟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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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惑仔们手提钢筋和板刀，专业的凶器，而且人数在增多。关路镇的混混们都被惊动了。
黄毛夹杂在队伍中间，内心涌起一阵阵暖流。这就是亲友团的力量。有家的感觉，真好！
叶克飞明白硬拼的后果，回头对猛标喊：“走！”
猛标故意放慢脚步，留在叶克飞身后。叶克飞突然明白：猛标在断后，掩护他先跑。叶克飞眼窝一热，但现在没时间感动了。
沙君伟迎了上来，拽着他们的胳膊，朝旁边的窄巷逃去。君伟熟悉关路镇的地形，刚才他已经考虑了对策，万一黄毛给他们设下陷阱，他们就钻进巷子。这里有条捷径，通向派出所的后门。无论怎样，那里是关路镇最安全的地方。
混混们穷追不舍。沙君伟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另一个严重错误——
如果混混们堵住另一头，他们不仅到不了派出所，而且也不能回家了。
三个人转过一个拐角，眼前出现一片破旧的民房，地上堆着杂物和垃圾。混混们暂时看不见他们，这里是一片盲区。
沙君伟抹了把脸上的汗，耳朵里嗡嗡响着。叶克飞紧咬牙关，同样显得手足无措。猛标拄着铁锨，望向天空的某个角落。
混混们的喊声越来越近。
“拼了！”叶克飞从齿缝挤出一句话。“救不出小康，也不能让这帮狗日的好过！”
这时，一只手突然从身后的民房伸出来，一巴掌拍在叶克飞的肩膀上。
叶克飞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
一个女人从一扇破旧的门里出来，紧张地看着三个少年。“进来！”她低喊。
叶克飞目瞪口呆，看了看沙君伟。沙君伟用力推了叶克飞一下，另一手拖住猛标的胳膊。“进去再说。”
他们钻进了屋子。
女人快步朝前走。屋子很暗，从前进的方向判断，这里通向前街，外面是临街的门面房。
走廊七拐八绕，四周忽明忽暗。女人终于停下脚步，把他们领进一间小屋。
屋里坐着一个小女孩，大约十三、四岁，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嘴唇边有个浅浅的月牙形暗痕。看到一群人进来，小女孩有些紧张。
女人说：“小雪，别怕。你去隔壁屋子坐着。”
“嗯。”小雪离开了。
女人对三个少年说：“小雪是我收养的孤儿，很少出门，放心，她不会乱说的。”
三个少年点点头。
女人朝门口扫了一眼。“你们躲在这里，别出声，我去前面看看情况。”说着，准备出去。
沙君伟忽然问：“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们？”
女人回头看着他们。“我是叮叮。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救你们。”
第四十二章 关路镇的风向（一）
叮叮出去的时间并不长，大约十五分钟左右，但对屋里的少年来说，却漫长得像十五辈子。
叮叮回来，从塑料袋取出三瓶矿泉水，放到桌上。
“那帮小子找不到你们，正在满镇乱转。”叮叮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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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君伟拿过两瓶矿泉水，给了叶克飞和猛标一人一瓶，自己拿起最后一瓶，喝了起来。
叮叮这才细细打量他们三个。她的目光落到叶克飞脸上。
“你认识小康？”叮叮问。
“我们都认识。”叶克飞抹着嘴角的水，“我们来镇上，要救小康。”
“你们救不了。”叮叮说。
“为什么？”沙君伟问。
叮叮把额前的头发往耳朵后面撩去，正要说话，沙君伟忽然想起另一个问题：“你也认识小康？”
叮叮点点头。
叶克飞很好奇。“小康在镇上没亲戚啊，而且他很少到镇上来。”
叮叮苦笑一下，跟他们说什么？说小康的干爸曾经包过她的夜场？说她看到沙矮子打小康？
叮叮喃喃自语：“我也是偶然遇到小康。”
随后，叮叮又将视线投向叶克飞。叶克飞不明白，叮叮为什么总盯着自己。
在昏暗的屋子里，叶克飞的脸庞很有立体感，眼神虽然懒散，甚至有些茫然，眼底却能捕捉到一道深沉冷肃的光芒。
“屠各人的眉目间有种气息。”叮叮莫名其妙地说道。
“啊？”叶克飞一怔，看了看沙君伟。他们听不懂叮叮在说什么。
“屠各人就像秋天的风，在旷野漂泊，天上的星辰为他们指明方向。他们驰骋荒原，霸气纵横，为一个承诺，可以献出生命。”叮叮神思恍惚。
如果不是因为叮叮救了他们，叶克飞会认为，他们遇到了一个疯女人。
沙君伟轻咳一声，说：“你救我们，是不是因为我们都认识小康？”
“可能吧。”叮叮笑一笑，神色恢复了正常。
叶克飞猛地站起身，大声说：“明棋和柳素素还在外面，我们得出去！”
叮叮伸手挡住叶克飞。“太危险了，全镇的混混都在找你们。黄毛认识你们。”
“那明棋更危险。”叶克飞皱着眉头，“黄毛见过明棋。”
始终沉默不语的猛标突然说道：“救小康！”
“你们救不了。”叮叮无奈地说。
“怎么？”
“听说小康被注射了毒品，桐桐把他控制了……”
叮叮的话没说完，沙君伟和叶克飞大惊失色。
“毒品？”他们嘴里同时迸出两个字。
“李亦合已经被他们所长停职了，”叮叮说，“没人会帮到你们。在关路镇，桐桐一手遮天。”
叶克飞紧紧攥着矿泉水的瓶子，指端发出“咔叭趴”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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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们在这里躲到天黑，然后回家去吧。”叮叮说。
叶克飞放下手中的塑料瓶，望着叮叮。“你刚才说的屠各人，是什么意思？”
“我随便说说。”叮叮侧过脸，看着屋门。屋门紧闭，屋里有一股淡淡的霉味和洗发水混合的气息。
“你说屠各人像秋天的风，在旷野漂泊，天上的星辰为他们指明方向。”叶克飞说，“到底是什么意思？”
叮叮叹了口气，迟疑片刻，问：“你的胸口和后腰的左下侧，是不是各有一颗痣？”
叶克飞一怔，皱着眉头看了看叮叮。“我只知道，我的胸口有颗痣。”
“屠各人气息相引，你遇到我、我遇到你，心里是有感觉的。”叮叮喃喃自语。
“你是屠各人？”叶克飞猛然意识到什么。
叮叮点了点头。“你也是。”
叶克飞的指尖抖了抖，他不知道如何接受这一切。屠各人？对人生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沙君伟似乎明白了。“那么，小康也是你们说的屠各人？”
叮叮说：“我不能肯定。但我第一次见到他，的确被的气质吸引。无论他是不是屠各人，他都是与众不同的。但这次，我们救不了他。”
猛标忽然站起身，显得很烦躁。他的铁锨靠着墙壁，铁锨上还有莽村的泥土。他走到铁锨旁边，触摸长长的木柄，然后将目光投向其他三个人。
“救小康！”他的语调虽然含混，却很有力量，在屋里回荡。
叶克飞直视叮叮的眼睛。“你刚才说了，屠各人驰骋荒原，为一个承诺，可以献出生命。”
“那又怎样？”叮叮惶惑地看着叶克飞。现在她觉得，是这三个少年疯了。
“我们来到关路镇，我们的事情没做完，所以我们不会离开。”叶克飞的语调很平静，似乎这是天底下最简单的数学题。
屋里静默了。走廊的风从门缝挤进来，发出低弱的呼啸声。周围听不到其它声音，这里就像一座地下室，深埋在没有阳光的角落。
沙君伟站起身，说道：“不管怎样，我们得离开这间屋子。桐桐的人肯定会找到这里，会连累叮叮姐。”
叶克飞也站起身。“先找到明棋和柳素素，我担心他们已经出事了。”
沙君伟安慰叶克飞：“明棋很聪明，应该能照顾好柳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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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关路镇的风向（二）
叮叮望着三个少年，心里涌动着一种奇怪的情绪。
她感觉他们的对话与神态不像三个孩子，而像即将出征的战士。她当然不理解，这就是“可怕的少年一代”，他们已经开始成长了。
“你们真要出去？”叮叮不安地问。
“当然。”叶克飞去墙边拿起自己的镰刀。父亲让他晌午回去，家里要用镰刀，现在看来，家里的农活要延误了。
“你们可以找一找李亦合，”叮叮说，“他家离镇子不远。我想，他会帮你们的，他是好警察。”叮叮说了地址。
“谢谢。”沙君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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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少年准备出门。
“还有……拐三住在镇医院，听说，就是他给小康注射了毒品。”叮叮凝视三个少年，“我最近没见到铁皮。他的习性很野，在窝里是待不住的，每天都要去酒馆胡闹，可这几天却不见踪影，太反常了。”
“叮叮姐，你的意思是——”沙君伟看着叮叮。
“我怀疑铁皮出事了。”叮叮说，“他和拐三是把兄弟，两人穿一条裤子。”
“铁皮出事，会不会和那辆车有关？”沙君伟的脑子里忽然跳出这个念头，并且迅速联系在一起。
“车？”叮叮显然不知道车的事。
“那天晚上去莽村接走小康的车，”沙君伟说，“我看到小康和村长上了车，车里应该还有别人，至少也得有个司机……”
“对了，铁皮就是司机，平时给桐桐开车的！”叮叮大声说。
沙君伟看了看叶克飞，然后将视线转到叮叮脸上。“谢谢你，叮叮姐，我们会把这些告诉李警察。”
“你们要当心。”叮叮把他们送到后门，让他们按原路返回刚才的僻巷中。混混们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待得太久，他们正在全镇搜索，人手不够。
三个少年打开门，外面的光线笼罩在身上，他们似乎被融化了，只能看到三个细小的人形符号。然后便消失了。
叮叮望了许久，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回去。
………………
桐桐听说了镇上的事。他有些恼火，但还没到愤怒的程度。
黄毛说，叶克飞又到了镇上，还带着那个“铁锨少年”，看来是一场有组织的行动。上次叶克飞闹事，桐桐便怀疑幕后有人指使，这次更加强了他的想法。
他把事情想得太复杂，却猜不透，到底谁在背后扇阴风。两年前，他一统关路镇的地下社团，建立了新秩序，应该没有哪个力量还能危害到他。
难道是县里的犯罪团伙？是他们想扩展地盘，把营销队伍伸到了河东？想到这里，桐桐出现了脑梗阻，再也想不下去了。
不管怎样，叶克飞的行动，一定是为了小康。至少在这一点上，桐桐猜对了。
桐桐从办公室出来，打算去看看小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