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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不提这个物资部的小官了,谈谈你们的事,你们交不交人?”
蒙眼者是彭十三,持镰刀者是郝未真,西装女人是受雇于一刀流、追杀世深顺造的千夜子。郝未真挑起食指,擦去镰刀刃上的一抹水痕,道:“两年来,我和十三哥一直在暗杀日军将领,我有十一处枪伤,几天前十三哥的眼睛被炸伤,我们对日本人有切骨之仇,但世深顺造不是日本人。”
千夜子:“他不是日本人么?”
郝未真:“不是。”
千夜子:“他是什么?”
郝未真:“他是十三哥的朋友。”
千夜子:“哈哈,他八十多岁了,同辈高手都死尽了,还有朋友可以投靠,真是个有晚福的人。”
彭十三抚上眼部纱布,用力按一下以缓解疼痛,道:“之前来的几拨人是日本特务?”千夜子:“世上还有跟政治无关的人,他们是日本武道人士,受一刀流聘用。”
彭十三:“当世高手凋零,练到这种程度已是难得,何苦让他们都死于我手?话可以那样说——你派多少,我杀多少。但事可以这样办——你放过世深顺造,我也免得杀人。”
千夜子转过身:“你看看我的样子,我打扮得这么漂亮,是给他看的。我今天一定要见到他。”
彭十三:“你带了几个人?”
干夜子:“人已被你杀光,我一个人来的。”
彭十三:“回去吧。”
千夜子一指墙角的俞上泉:“他对于世深顺造十分重要,我对付不了你们,但有很多机会杀死他。”
郝未真:“卑鄙。”千夜子:“卑鄙是弱者的权利。”调转坐姿,对着东墙窗口婉然一笑。
东墙窗扇自外拉开,露出世深顺造的脸。世深面色死人般惨白,由于看不到他的身体,不知受了怎样的伤。他语调低缓:“十三弟、郝先生。多谢近日的照顾,这个女人我避不开,让我俩自行了断吧。”
彭十三的手按在纱布上久久不动,郝未真背对着东墙坐下。千夜子走出屋去,世深的脸离开窗口。
室外有着和缓的河水声,如同人酣睡时的呼吸频率,许久,隐约有一声金属碰撞之音,由于相距遥远,听起来像是一根针掉在地面,或是一滴雨落在铜钟上。
彭十三手垂下,道:“处理好。”郝未真迅速清洗血污,搬走尸体。二十分钟后,室内清洁,饭菜的气味似乎也恢复了。彭十三调转身体,面向俞上泉,道一句:“俞先生,你会好的。”在郝未真的搀扶下,行出门去。
子时,迷药失效,索宝阁和索叔先后醒来。俞母被唤醒后,说最后的记忆是自己在厨房炒菜时闻到一股香气,随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俞上泉则除了“人间为何是佛境”,说不出别的话。
对于他们,老贺一家人神秘失踪了。俞母带俞上泉搬回老贺家住,等了三天,终于失去耐性,告诉索叔要回上海市区了,留下三百块,作为给老贺的酬劳。
索叔显得惆怅,没提女儿嫁给俞上泉的事,让俞母拿走一张熊皮,说如果老贺一家没回来,三百块他就留着了,算是熊皮的钱。俞母:“你吃亏了。”索叔笑得额头呈现“吕”字:“人活着哪有不吃亏的?”
俞母表示要做一顿饭感谢索叔,索叔:“要做就做日本菜!”随后羞愧挠头:“皇上退位后,一等贵族多去日本,听说还成立‘复国联谊会’,常常聚餐,都喜欢上日本菜。我家在康熙末年便破落,进入不了一流的圈子……哈哈,哈哈!”
俞母答应了。日餐配料得去上海市的日本租界买,俞母写下配料单子,索叔委托村长办,村长不顾病体,骑自行车去了。
第二天中午,村长带配料回来,还带回一张报纸。头条新闻是日军土肥鸯司令在接见中国民间组织李门的道首时,李门道首突然行刺,被当场击毙,土肥鸯司令受轻伤。日军将查封江南三省的李门堂口。
报纸登了一张李门道首尸体的照片,模糊不清。索叔看了,道:“肥肥胖胖的,怎么有点像老贺啊?”村长哈哈笑了,说老贺要有这股英烈劲,泥鳅也会变成龙。
俞母做日餐的时候,索叔将桌椅抬到院中,因为村长近期一直待在家门口,已经不习惯在室内吃饭。索叔与村长闲聊时,走入一位西装老头,拎着三个皮箱,背驮一个被褥卷。
村长认得此人是西园春忘,刚要打招呼,坐在一旁嗑瓜子的索宝阁猛地站起,神态警惕。西园身后跟入一位女子,她空着双手,一身翠绿花饰的和服,面色胜雪,她是俞上泉的夫人平子。
平子神色羞愧,小声对西园说:“我拿吧。”在日本习俗中,女人与男人一起出门,所有的东西都要女人拿,男人须空着手,否则便没有体面。
西园不理会平子,以流利汉语打招呼,俞母从厨房赶来,见到平子且惊且喜。俞上泉在碎石房中,索叔跑人叫了,半晌后自己一个人出来,走近俞母嘀咕两句。
俞母入屋,见俞上泉在看书,听了平子到来的消息,他没有任何反应。俞母只得出来,招呼平子在院中喝茶。
平子与西园连续不断地说话,似乎完全忘了是来看俞上泉的,因为在日本的习俗中,少妇与丈夫分离得越久,相逢时越要稳重,如果表现出一丝迫切,便会被指责为没有教养。
村长和索叔也加入谈话,索叔向平子询问流亡日本的满清贵族情况,村长向平子询问日本农村的医疗状况,平子对这两方面均缺乏了解,但在西园的翻泽下,还是没话找话地聊了很久。
俞母看不下去,招呼平子去厨房帮自己做日餐,平子起身走两步又停下,说:“母亲,我不去了,我想……”她转身面对碎石房,经过两次长长呼吸,终于迈出一步,随后便一步稳似一步地走到碎石房门口,掀帘而入。
她进去后,院中人都松了口气。俞母回厨房了,村长向西园聊起梅毒,索叔聊起光荣家史,忽听一声哽咽,转头见索宝阁已泪流满面。
索叔顿时想到有一事十分不妥,跑到厨房责问俞母:“你儿子与我女儿正自由恋爱,他的日本太太到来,置我的女儿于何等境地!”
俞母急了:“我儿子就跟你女儿聊过一次天,算不上吧……”索叔怒了:“你怎么不认账啊,老贺在的时候,咱俩还专门为这事谈判过!”
碎石房中,平子未入内室,凝视内室门框上挂的拂尘、佛珠。门上遮了块一尺长的布帘,在南方习俗里叫半裁帘,无相隔作用,只是里屋外屋之间的标界。半截帘下,可见到俞上泉的腿,腿形瘦弱。
内室仅能容一张单人木床,俞上泉坐在床头,嘴里嘀咕不停,翻看着《大日经》。忽然他止住唠叨,缓缓转头,见半截布帘掀开,露出平子面容。
平子觉得俞上泉不会认出自己,眼珠微酸,即将涌泪,不料俞上泉叫了声:“平子!”握住平子小臂,将她拉坐在自己身旁。
泪硬缩回眼珠内,平子揉揉眼皮,讲述自己二十多日前忽然没来由地惶恐不安,觉得是不好的预兆,跑去顿木师父家询问俞上泉回国后的情况,顿木只说一切均好。平子更为担忧,跑去东京棋院,听到俞上泉发疯的传言,于是渡海而来。
抵达上海时,大竹减三已去慰劳南京的日军高官了,她按照通信地址,找到上海的俞家,见到两个妹妹。两个妹妹说家里收留了一个日本疯老头,他是俞上泉的友人,白天去日本租界内演讲“日本人该去南美论”,晚上回来常有伤痕,但仍坚持不懈。平子找到西园春忘,由他带自己来了上南村。
听平子讲述时,俞上泉几次眼露凶光,这是精神病患者难以抑制的表情,幸好平子没有察觉。话讲完,平子左脸颊微红,身体挪开半寸,婚后的生活里两人相敬如宾,还没有在白天挨得如此近过。
俞上泉将手中经书放入枕下:“人间为何是佛境?”平子:“啊?”俞上泉嘴角泛起一道纹,是苦涩笑容。
平子感到这道笑纹刀锋般割在自己胸口,随后感到腰间温热,惊觉俞上泉的手贴在她的皮肤上。
和服有着严密的层次,俞上泉的手只能是破衣而人。平子感到额骨内面滑下无数水流,大脑顿时晕沉,两腿缩上床,左手绕到背后,拆开第一道裙带。
平静之后,平子的鼻翼紧压在俞上泉胸骨上,两分钟里没有呼吸。平子抬头后说的第一句话是:“他们说你疯了,是真的么?”俞上泉难过地点点头。
平子:“我能治好你。”俞上泉将她耳前的散发捋顺,道:“我患病后,周身是一种发紧的感觉,紧得我想挠烂皮肤、想摔碎每一根骨头……刚才,发紧的感觉没有了。”
平子:“现在呢?”俞上泉:“现在又一点点紧了,就像在上钟表的发条。”
平子伸手按摩俞上泉太阳穴,轻声道:“没事,我还跟你做爱。”俞上泉感激点头,神态单纯得如同孩童。刚入屋时压住的那颗泪在此刻涌出,平子双手按住俞上泉双耳,感到自己爱极了此人,一秒也不能分开。
正情浓时,耳听俞上泉叹道:“女人真好,为什么我遇到的总能让我感动?“平子坐起:“你还遇到了谁?”
俞上泉老实交待在此村遇到了一个女人,伸直左臂,按住平子乳房,道:“她让我这样按着她,对我说,你把自己走丢了,你就按着它,一步步走回来吧——我听不懂,但听了很感动。”
平子按住俞上泉手背,脸上怒容淡去:“这个人对你真好,是院子里的高个姑娘么?”俞上泉刚要答,外屋门响,传来俞母的日语:“大家都等你俩呢,出来吃饭吧。”
平子忙应一声,想到俞上泉弄破了和服背部,而衣箱还在院中,焦虑无法出门,展开和服察看,发现衣料完好,没有破洞。
平子:“你刚才……你有了神通?”
《大日经》之名在日本民间耳熟能详,知道其中记载诸多法术,可上通诸佛下调鬼神。俞上泉在日本时,便整日研究,此次重逢仍见他在看,透衣而不留痕的情况确实惊住平子,所以如此问。
俞上泉看着平子撑开的和服,伸手行了个来回,转而抚上平子小臂。平子声音急促:“院里人都等着我们呢!”低头侧颈,任俞上泉擒住。
俞上泉和平子一先一后走出碎石房时,西园已回上海市了。天色近黑,村长和索叔仍吃着,俞母和索宝阁仅吃了几口,只是陪坐。在村长招呼下,俞上泉和平子落座,吃了几口后,俞上泉左手握拳伸向索宝阁,众人均一惊。
俞上泉:“送你。”展指,掌心是一只铜胎小象。平子用日语惊叫:“你怎么变出来的?”俞上泉满目得意之色,挑衅地看着众人。索宝阁避开他的视线,默然接过。
俞上泉抓了三个饭团,对平子说:“村后有河,我们走走吧。”平子跟他出院。俞母瞥了眼索宝阁手中的小象,心知原在碎石房窗户内棱上,是老贺母亲用来安宅的吉祥物,想是刚才俞上泉出门时顺手拿了。
索宝阁像抚小猫一样,指头抚小象背脊,喃喃道:“他怎么变出来的?”村长:“傻、r头,人手里可以放很多东西。你想想你一把能抓多少瓜子?”
索宝阁语音低不可闻:“他开始装神弄鬼了……一个男人假装自己有神通,说明他内心多么虚弱。”转向俞母,音调提高:“你的儿子下不了棋了,凡是对抗性的事,他都做不了,因为他丧失了自信——这样的男人我不喜欢,从此我对他只有同情。”
21。送君五千月与星一万筹
积水洼边,有两位在月光下钓鱼的人,给人以双胞胎的感觉,他俩是赵大和钱二。
俞上泉和平子行到水边,钱二热情地叫了声“俞先生”。俞上泉在钱二身旁坐下,问:“我认识你们?”钱二不再说话,专注望着水上的鱼漂。他们用的是德国的钢制鱼竿,长达一丈,悬在水面上空,如蛇嘴吐出的信子。
俞上泉道一声“累了”,让平子坐在自己身前,展腿拢住她的腿,将头靠在她背上歇息。一会儿,又让平子一腿单盘一腿伸平,绕到平子身前,头枕平子大腿躺下。
赵大叹道:“俞上泉怎么变成这样的人?咱们换个地方。”起身收了鱼竿,钱二与他同步收竿。两人移到两百米外,支好鱼竿,发现俞上泉拉平子跟了过来。
平子坐下,俞上泉枕上她大腿,斜视着赵大、钱二。钱二从马扎上站起:“俞先生!请不要这样。”平子连忙解释,汉语说得十分生涩:“在日本,这是男人思考时的常用姿势。俞君从没这样过,他今天这么做,我也很惊讶,但这真的是一个正经的姿势!”
赵大摆手示意钱二坐下,道:“俞先生,你在思考什么?”
俞上泉:“我想起你们了,你们是中统特务。”
赵大点头。俞上泉:“你们来杀汉奸?”
赵大:“我们不能将所有沦陷区的人都视为汉奸,汉奸总是少数,多数人只是想活下来。按照国际公约,日军不能进入英法租界,给我们留下一个藏身地,但待久了憋得难受,出来钓鱼是想放松一下。”
钱二:“钓鱼要一直盯着鱼漂,享受的是专注。专注才是真正的放松,您的病如吃药吃不好,我建议钓鱼吧。”
赵大:“话多了。”钱二住口,转看水面。
晦暗的水面上,白色鱼漂一沉。赵大忙收线,一块鱼腹银光在水面上一闪即灭。赵大站起,收线的频率降得很慢,似忽然有了心事。
线收尽,没有鱼钩。钱二点燃马灯,照亮赵大手中线头。钱二:“刀斩断的。”赵大:“我们遇到条大鱼。”
钱二走到水边,喊道:“朋友,别开玩笑了,现身吧!”赵大隐在钱二身后,掏出手枪,透过钱二臂下空隙,瞄着水面。
水波频率依旧,表明水下没有大体积的东西游动。赵大从钱二身后走出,将手枪放到岸边,两脚踩水行了三五步,侧向扑入水中。
约过两分钟,赵大的身体横浮在水面上,死尸一般向岸边漂来。漂行的速度很快,至岸边时,赵大身下伸出一只手,握住岸边的手枪。
钱二猛然醒悟,伸手人怀掏枪,但赵大身下的枪已指向他。赵大的身体立起,走上水面。赵大眼光阴冷,显然未死,而是被人制住。
他身后是位持刀的十七岁青年,有一张分外老成的脸,是失踪的本音堕新秀广泽之柱。他为提高棋艺,仿效古代武士去各地巡游,在小田原城失踪。棋界认为是本音壁一门的损失,武道界认为是一刀流的庆幸,因为传闻说他无意中磨了一把锈刀,此刀是一刀流圣物,祖训为“磨刀者是宗家”,让一个不懂武功的人做一门领袖,有损一刀流威名。
有人推测,一刀流为避免尴尬,派人在小田原城将他诛杀。
广泽之柱用刀鞘在赵大肩膀敲一下,赵大横蹦出三五步,跌坐在地。钱二与赵大目光迅速交接,赵大眼光一沉,表明“我无事”。
钱二看向广泽:“你是日本特务?”广泽以求助的眼光看向平子,平子帮他翻译为日语后,广泽摇了摇头。钱二:“你要杀我俩?”平子翻译广泽的回答:“你俩为何到这里?”
钱二:“不是钓鱼,是找人。一个来自雪花山的人。”平子翻译广泽的话:“那你俩与我无关,我找的是别人,希望我们不要相互妨碍。”
广泽扬手,钱二接住手枪,扶赵大消失在夜色中。
平子:“村里有日餐。”
广泽看向俞上泉,俞上泉仍头枕平子大腿,是在棋盘前沉思的眼神。
老贺院中点了两盏马灯,广泽吃饭时,仍穿着湿衣。俞母招呼他换衣,广泽表示让湿衣服身上干透,是他两年来养成的习惯。席间有日本清酒,村长和索叔抱怨味淡如水,平子翻译后,广泽举杯相碰,道:“两位老兄,酒不是血,不必那么浓的。”
村长和索叔表示不懂,广泽让平子翻译:“要是见过流血,就会厌恶所有浓重的东西,所以武士的饮食都很清淡。”索叔叫道:“谁没见过血啊!”
广泽:“你没见过。”右手从袖中勾出柄小刀,在左臂划一下,伸到一个空碟上方。血滴于碟中,频率逐渐增快。
索叔大喊:“服了!”广泽抓过一个饭团按住伤口,止了血。村长见女人们脸色惨白,便举杯打圆场:“哈哈,清酒之味……恰到好处!”
索宝阁和平子陪笑,俞母则对广泽说:“饭菜是我做的,此桌上我是主人,你违反了做客之道,请离开。”
广泽变了脸色:“我只是告诉他俩一个道理。并没有蔑视您的意思,如果您要我离开,便侮辱了我。”俞母:“请离开。”
广泽坐正上身,眼白如冰。村长见气氛不对,询问平子后,忙道:“哈哈,哈哈!妹子,这小伙子跟我聊得不错,他动刀子纯粹是怕我听不懂,再说流血的是他,又不是我,你就别为难他啦。”
俞母一眼瞪来,示意村长别说了。索叔:“来,小伙子,叔跟你喝酒。”举杯到广泽面前。广泽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