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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7年第5期-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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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得晃人的眼睛,屋子里就更显得黑咕隆咚的。老驴的媳妇倒了“茶”,面朝里倚了门框站了。老刘看不清楚她的脸,阳光只把她一双小薄耳朵映得透亮,仿佛是用蜡做的。一些细碎的粉尘在勉强挤进来的光柱里翻飞着,使满屋子的静寂令人无法忍受。在农村长大的老刘县长心中莫名其妙地难受起来。
  老刘县长说:老驴,光景不是越过越好了吗,瞧你把一个家弄成啥样子!
  老刘县长说:老驴,好好在家养养身子吧,你这样不听人劝,等哪一天孩子回来,你倒先没了呢!
  老刘县长走的时候,撇下一百块钱说,老驴啊老驴,让老婆孩子也跟着你吃顿肉吧!
  老驴一连半个月都没到市里去。这让老刘县长悬着的心安顿下来。吃饭的时候见了崔县长,拍胸脯的话又放了出来,说,我在农村干了二十多年,啥样的人没打过交道?只要香烧到了,没有摆不平的事!
  崔县长说:你老刘劳苦功高,忙过这两天我请你喝酒。
  哪知道摆平了老驴,老刘县长也把自己摆趴下了。发病的时候他正在接访,急性胆囊炎突然发作,差点儿没把他疼死。医生给照了彩超,说是胆结石到了非做手术不可的时候了。崔县长听了消息,立马带了人到医院去看,一张脸苦黄着,好象得病的是他。他说:老刘你病也不捡个时候,眼看到年关,正是上访的高潮,你这一病不是看我的笑话吗!
  老刘县长听了这句话,虽然肚子还在疼,内心可是受用无比。捂了肚子很痛苦地笑起来,一张黄脸像菊花一样一层一层地朝外绽放。
  老刘县长的老婆是个家庭妇女,人开朗,又做得一手好家常菜,在大家伙跟前威信很高,大家都喊他“一嫂”。一嫂说:县长,你不把你哥哄死不罢休,等开我们老李的追悼会,要是你去致悼词,他保准会乐得从棺材里跳出来拍巴掌。
  崔县长说:嫂子你看你说的,只要你不拿扇子去扇俺哥的坟,他永垂不朽了心里也是塌实的!
  一嫂说:你哥现在想死也死不了啊,房子房子没着落,孩子孩子没安排。我一说这事他就跟我急,明明是逼我去上访啊!
  崔县长说:嫂子你放心,你们的孩子安排不了,你就把他领县委去,挂个牌子就说是我的私生子吧!
  崔县长嘴上闹着,脸色却越加的苦巴。这一嫂提到的明明是他的另一块心病,整个这一茬的班子成员,都面临着子女就业。县里没单位安置,市里又协调不了,想想大家没日没夜地拼命,崔涌心里堵得没办法。大家一说起这些事情,他都只能顾左右而言他,装做没听见。
  老刘县长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崔县长带了人去看三趟。说是去看人,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是催老刘县长上班。眼下赶上要换届了,县长空缺不补,政府七个人的岗位,现在连他自己算上只有五个人。到年底工作千头万绪,忙起来撕都撕不开,他能不急吗?
  屋漏偏遇连阴雨,这边老刘县长还没好,那边老驴已经到北京去了。崔涌赶到医院,还没开口,一嫂就说,催命的又来了。崔涌说,嫂子,今天这玩笑可是开不起来了。老驴去了北京,俺哥不出山,恐怕问题解决不了。老刘县长说,上次我要是会开车,我就撞死他,大不了你多买一口棺材!崔涌说,这个时候不是你死我活了,是玉石俱焚啊!书记那边的事情还没有个结果,眼下到了年底,信访稳定这块是个重头戏,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这一票给否决了,咱跟谁交代啊。
  老刘立马坐了起来。一嫂见状,也赶紧去拿他的衣服。
  看着老刘的脸黄得像蜡一样,崔涌一阵愧疚。哪怕老刘犹豫一下,他都会撤回他的决定。但老刘县长说:我去吧,我不去怕没人能把那头驴弄回来。
  崔涌那一刻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伤感,眼泪差点下来。
  老刘县长边换衣服边骂:狗日的!狗日的!
  崔涌却又笑了说,嫂子你陪老刘去吧,费用县里出,一来照顾病号,二来老两口子到首都去开开荤吧,免得他自己去那么大城市犯错误。
  一嫂撇了嘴说:你县长挺开恩的,这大过年的,哪个还有心情出去风流啊?你分明是夺俺老两口儿的命啊!
  老刘县长亲自去北京接那头驴。他一路上都在想见了老驴怎么收拾他,简直太混帐了。再这样无理取闹,真就得让公安局关他两天了。
  到了北京,才知道老驴和几十人一起关在郊区的监管站里。他们赶到郊区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老刘县长让工作人员去交介绍信和老驴的口粮钱,自己叉腰站在监管站的门口,脸比里面的人还黑黄得吓人。值班的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真怕把人提溜出来这个主会就地正法他。
  等好大一会老驴才慢吞吞地走出来,只见他头发蓬乱得像一窝草,手脸上的灰足有铜钱那么厚,衣衫褴褛,整个一个大要饭的。还没走出门口,他就把手心里握着的一张皱巴巴的纸展开,像投降那样子举起来。
  纸上面写着:还我女儿!
  老刘县长看了,一肚子的火气竟然都消了。
  老刘县长把人带到一个叫大光明的小旅馆里,老刘县长他们每次接人都是住在这个小旅馆里。先是让人给那脏驴理发,然后洗个透水澡,又让随行的工作人员给买了身衣服。老驴个子大,这些日子却越发地瘦,大号的衣服穿在身上像是被一张弓撑着,让人担心随时都会掉下来。
  老刘县长什么都不说,带了老驴到胡同里吃了顿老北京的涮肉。吃肉的时候没说话,吃完了仍然什么都没说,俩人坐在那里都没走的意思。是老驴先开的口,老驴说:刘县长我对不住了,我不能跟你回去,我跑一趟要花好多路费,你把我带回去我还是会来的,就是要饭我也会来的。
  老刘县长掀开上衣,说,老驴,你看看我这伤口,还鲜红着哪!就光凭这,你还会来吗?如果医生这一刀开偏一点,咱老哥俩早就阴阳两界了。要是那样,今儿可真是个鬼来接你了!
  老刘县长说:老驴,你说说你有什么要求,盖房子安排工作,我豁出老脸给你办!
  老刘县长说:老驴,你儿子的学费往后政府都给你包了!
  老刘县长说:老驴啊老驴啊!
  天黑尽了,北京的夜晚却是灯火通明,霓虹灯的光束扑闪扑闪地打在俩人脸上,让俩人像唱戏似的不断地变幻着神情。火锅的火已经熄了,锅里的热气有一搭没一搭地升上来,让一切显得都是那么虚幻。
  老驴看着老刘县长从口袋里掏出一大包花花绿绿的药片,然后就着茶水一片一片地吃。老驴一直看到老刘县长咽下最后一片,才终于开了金口。老驴的厚嘴唇儿抖索得像两片风中的破布。老驴牙齿打着颤说:我要我闺女!

  半夜里,老刘县长被外面的车喇叭吵醒,他起来到大房间看了一回。老驴很安详地睡着,由于睡得塌实,老驴脸上的皱纹全部舒展开来,让他一夜之间显得年轻了许多。其实老驴这样的年纪,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里还算是青年人。
  那张写着还我女儿的纸,就搁在老驴的枕边。
  老刘县长那一夜再没合眼。胆囊不疼了,心火却蚀到嘴上,嘴皮子上起满了泡,后半夜牙也疼得厉害。
  已经有大半年了,老刘县长最担心的就是被提前切下来,他已经过了五十的杠,只看这次换届,市委这一刀是切在五十以里,还是五十以外了。老伴的心病是孩子没有安排,他担心的是房子不够住,年迈的母亲还住在非常远的乡下,在位的时候还可以用公车常回去看看,如果退下来,恐怕连车子也不好要了!
  老刘县长天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来了睡意,他没有忘记老驴,但是他下了决心,天大的事也得等他睡上一觉再说。他还决定这次回去跟老婆商量一件大事,过了年不管市委怎么切,他都下了决心,要彻底卸下副县长这副驴套。


  责编 杨新岚





  惩罚  王 手


  王 手:男,浙江温州市人。写小说多年,作品散见于《收获》《当代》《人民文学》《钟山》等刊。


  具体地说,李红旗这个名字是有来由的,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叫李红旗的,这和小城的一个独特的现象有关。小城有许多喜欢打架的人,打得好的,或者是某一方面的头头,大家就叫他红旗。
  当时李红旗还在南郊一带做散工,做的是竹器行当,比如竹椅、竹床、竹篮、竹饭蒸、竹水勺等。工场租在农民的房子里。南郊一带的农民房子有个特色,像一个凹字,三面是房子,那凹进去的便是道坛,也有叫天井的。
  工场前面的道坛是个习武的场所,三三五五的摆着水泥浇铸的哑铃。南郊的农民喜欢扳手,所以也偏爱练二头肌,觉得扳手和二头肌有关,一个个练得两臂威猛,像青蟹一样。李红旗当时算有力的,也喜欢哑铃,有事没事在道坛里舞弄。不过他知道协调,练二头肌,也练三角肌,也练胸大肌,也练背阔肌,也蹲腿。还琢磨出一些技巧,比如怎样运用二头肌、三角肌、胸大肌的力一起扳手,比如怎样在力量悬殊的扳手时“金蝉脱壳”,不至于被人抓住扳死。
  有一次,工场的房东出了一个意外,在乡下扫墓回来时和别人为争一条船起了口角,他说他先,对方说自己先,双方互不相让。但房东这边占了人多,稍稍的有点优势。对方无奈就吃了眼前亏,硬是把怒气咽下,但也放出话来说,有本事报上姓名住址,晚上不在家等狗生。这话房东这边也不要听,也接住说,我等着,你不过来也狗生。
  那天晚上,发誓的对方真的攻了过来。这边也早有准备,战场摆在前面的马路上,马上就对峙起来。小城的打架有许多规矩,比如攻的一方可优先挑一种过招形式,这规矩似乎有一定的道理,像古时候战场上的单挑,意在提倡硬码,不是乱来。对方挑了扳手,也许对方那地段也流行这个。房东这边稍稍有点迟疑,想自己左右谁扳手好呢?有人在黑暗里悄悄提醒,说,工场的李红旗可以应对。于是,就拼命差了人去请。
  李红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扳手是个娱乐,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懵懵懂懂的去了。战场上,一张小方桌已摆了起来,方桌后早立了一人,手大脖子粗,一看就是个有力的家伙。李红旗也不管对方怎么看他,反正这场合已没有退身的余地了,也就抱了拳,象征性的拱了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然后蹲了马步,握好桌角,捉住了手。
  事情就是在这时候发生了变化,对方没有用力,却惊讶地啊了一声,撒开手说,不扳了不扳了。对方的伙计也觉得奇怪,一个个张了嘴,好像在问他为什么为什么?那人说,我扳过这么多手力,从没碰到过这种手的,它这是化骨为绵嘛,这样的手怎么好扳呢?要扳也扳不赢的。都说男人绵手是有名堂的,是内功深厚的表现。李红旗后来说,我也莫名其妙,我有什么内功呢?笑话,会缩手倒是真的。
  一场剑拔弩张的过招就这样结束了,接下来的规矩是,放弃的一方拿出三十元钱请一场唱词,算和好,也表示双方成了朋友。李红旗就是这时候叫起来的。

  其实李红旗不是一个打架的人,他的家教很严,严到什么程度呢?比如不管李红旗在外面怎么辛苦,回家是一定要习字的,还不是一般的练笔,是习颜真卿的《自书告身帖》。这个帖一般人不知道,后来人们看到的华国锋的字,觉得不好看的,又嫩又别扭的,就是这帖里学出来的。可见李红旗的家教不但严,还有点“刁难”和“苛刻”的意思。
  所以,当李红旗在南郊声名鹊起时,他父亲就及时地修理了他,说,我知道打架是情有可原的,是年轻人立足社会的姿态和方式,但活动活动是可以的,真打还是不行的。父亲的警钟敲得很有水平。怕李红旗涉世不深,吃不透扳手过招的精神,父亲又把这件事过滤后作了总结。说,一、自知之明的放弃,不算塌神气,只会赢得对手的尊重;二、打架不一定都要打出输赢,达到切磋的目的,留一手,是内心宽阔的表现;三、和平解决争端也是解决的方法之一,而且是最可取的方法之一。父亲的话有点哲学的意味,但原则上还是在弘扬人类的向上品质。这些,李红旗都一一记住了。
  以至于后来,小城举行扳手力比赛,血气方刚的李红旗都没有参加。他觉得这些意思不大。当时有很多人找到南郊,专挑李红旗扳手。说李红旗,都说你手劲很好,我们过过招怎么样?这些人不知是在试探李红旗的实力,还是想通过扳手来树立自己的信心。李红旗经常在上班时被人家叫出来,去应付这件事。他一般不会回绝对方,尽量答应他们的“挑战”,这是他的姿态,但一般他会给对方一个成绩平手。他控制着对方,不随便扳倒他。当然,也争取不被对方扳倒。遇到强劲的对手,他会把自己的手缩起来,化骨为绵,不让对方拽死,找机会巧妙地溜走。为此,喜欢扳手的房东和工友们对他很有意见,觉得不过瘾,觉得李红旗过分的谦虚。他们对李红旗说,你这是在砸南郊的牌子你知道吗?别人会说我们南郊没有人,会说你李红旗不过如此,你应该拿出百分之二百的力气,把他们“嘀嗒”。他们说的“嘀嗒”就是一秒钟的意思,就是摧枯拉朽置对方于死地的意思。当然,他们是好心,是着急,他们喜爱李红旗,喜欢看到他大获全胜的样子。李红旗只是笑笑,他觉得他们说得没错,但他觉得自己受的教育不一样,和他们的境界不一样。
  事实上,自从李红旗在南郊扳手之后,他的麻烦也接踵而至。那些找他认真扳手的人,还算是文明的,但却是极其少数的。大部分还是打上门来一定要见个高低。他们说扳手力是小儿科,他们的目的是寻衅闹事,他们要么背着大刀问李红旗怕不怕?要么用火药枪指着他,问他是要脸还是要眼珠子?李红旗非常清楚事情的结果,他要是意气用事,维护自己的名声,鸡蛋和石头碰一碰,也不是不可以,但李红旗不想这样。他想做一个他父亲要求的心胸宽阔的人,做一个谦谦君子。于是,他选择了回避。
  回避得多了,工场的头头就有意见了,他找到李红旗,说,你每天这样东躲西藏的算什么事啊?这里的生产还做不做呀?又说,就算你自己不想赚钱,你也不要影响别人嘛。李红旗自知理亏,但又没有办法完善这事,他觉得自己应该走,换一个不知道他是李红旗的地方,也许麻烦就没有了。

  李红旗后来去了西山。西山也是近郊,和南郊差不多,就是方向不一样,一个在南,一个在西。西山这条路是很有特色的,一路上有许多陶瓷残片。这些陶瓷残片是从垃圾车上抖下来的,掉到路上,太阳一晒,柏油路一软,再被人一踩,被汽车一轧,就嵌在路上了。因此,西山路像画了指引的标志一样,认起来很方便。从城里到近郊,陶瓷残片由疏到密,等到路上的陶瓷残片密密麻麻了,西山也就到了。因为西山有个陶瓷厂,做西山牌面砖,嵌厕所和厨房都可以。李红旗现在上班的厂就在陶瓷厂后面。
  李红旗是应聘到这个厂的,应的是车间管理,名义叫“新招工”,月工资二十六元,比原来做的工作正式多了。李红旗读书到高一,这是1974年,已经算不错了,都说老高中和现在的本科差不多,那李红旗的高一起码也相当于大专。在厂长室,厂长问李红旗有什么本事?当时的应聘没有报名条件,不像现在有文凭职称的要求,问本事实际上就是问手艺。比如钳工,锉刀推得怎样?会不会做模?比如设计,鸭嘴笔打得匀不匀?图纸画得干不干净?车间管理有什么要求,李红旗心里没有数,他总不能说自己会管理吧?这样的话一听就觉得假大空,这种话又没有秤称斗量,等于和没说一个样,所以,他犹豫了一下,说自己会写字。他想,就是写字自己还不会太心虚,如果厂长要他当场试一试,他还是可以拿得出手的。厂长皱了皱眉头,说,写字?写什么字?李红旗说,我写的是大字,是颜字,是《自书告身帖》。我可以写通知,也可以写标语。厂长摇摇头,继续着自己的思路,问,你还有什么本事?不要一般的本事,要出挑一点的本事。李红旗实在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本事,就胡乱说,我身体好。他想,他可以早上班晚下班,他不怕辛苦,他有的是身体。这也是管理要具备的素质。这时候,办公室外面一阵喧哗,有几个工人在追逐打闹。李红旗走到窗边看了看,那是些比他年龄还要小的工人,都是像他这样不读书出来做“童工”的,他们还是孩子,童心未泯,心还是野的,不知道纪律和定额为何物,把他们圈在厂里上班实在是为难他们了。厂长笑了笑,说,厂里有百分之六十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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