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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一路上来倒是不沾战火,报上却沸腾若此,翻到后页,有热心人的启事:“昨日火烧眉毛急,今朝上海炮声远。我军依旧为国血战,本埠同胞就此可高枕苟安么?一腔热血从此冷了么?”
严正的呼吁,旁边却卖着广告:“辣斐花园跳舞厅,地板更形光滑”、“花柳白浊不要怕”、“西蒙香粉蜜”、“人造自来血,每大瓶洋二元,每小瓶洋一元二角”。
——人造自来血?怀玉满腹疑团,正待指给师父看,史仲明来了。
班主有点担忧:“这战事,可有影响么?”
史仲明牵牵嘴角:“你们会打仗么?”
怀玉只道:“不会呀。”
“你们不会,有人会。”史仲明道,“这世界,会打仗的人去打仗,会唱戏的人去唱戏,各司其职,各取所需,对吧?”
末了,又似笑非笑:
“前方若是‘吃紧’,后方也没办法‘紧吃’的。”
倒像是取笑各人见的世面少了,怀玉有点不服。不过出码头演戏,总是多拜客、少发言,这种手续真要周到,稍为疏漏,在十里洋场,吃不了兜着走,便噤声随他见过一众编辑先生。史仲明道:“待会他们正式上台了,我还得写几篇特稿呢。”
“反正在金先生的舞台上演出,有个靠山是真。”编辑先生道。
听了他们的话,师徒二人心中也不是味儿,难道一身功夫是假不成?
然而当他们来到“乐世界”,马上被唬得一愣一愣的,目瞪口呆了。别说听了两天金先生、金先生的,金先生是怎么个模样还不清楚,但这门面已经够瞧了。
怀玉像刘姥姥初进大观园,以为天桥是个百戏纷陈百食俱备的游乐场实地?不——来至这法租界内洋泾浜旁西新桥侧的一个游乐场,一进门,已是一排十几个用大红亮缎覆盖着的木架子,不知是什么东西?中间横亘了彩球彩带,若有所待,各式人等都不得靠近,似是必有事情发生……
还没工夫细问,眼前豁然开朗。房屋尽是三四层高,当中露天处有空中飞船环游,四周全是彩色广告,大大小小的剧场,看不尽的京剧、沪剧、淮剧、越剧、甬剧、锡剧、扬剧、曲艺、评弹、滑稽、木偶戏、魔术表演,还有电影室、乒乓室、棋室、拉力机、画廊、茶室、饮食部、小卖部……九腔十八调,百花在一个文明的雄伟的游乐场中齐放,这样的穷奢极丽,亘古繁华,原来也不过是花花世界中一个小小“乐世界”而已。
乐世界里头,哥尔福球场往左拐,有一个“游客止步”的地方,唤“风满楼”,原来便是金先生的办公室。
史仲明引领他们进内,又是未见人。
怀玉游目这个办公室,四周悬挂了名人书画,还陈列了彝鼎玉雕。最当眼的,是堂前供奉了关羽像,燃烛焚香,这关圣帝君,旁边还挂着一副对联,上联书:“师卧龙,友子龙,龙师龙友。”下联书:“兄玄德,弟翼德,德兄德弟。”——在帮的如此崇拜关帝,看来是看重他的义气。
正看着,魏金宝扯扯怀玉衣角,方回头,史仲明一早已立起来。
金先生还没进来,空气已无端地深沉不安,就像一头兽,远远地泄漏出一点风声。没来得及思量,他已经到了身边。
来的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身段有点胖,不过仍是潇洒的架子,可以猜想他的风光岁月。他穿了一件狐皮袍子,外加皮背心。
一进来,史仲明马上上前接过了皮包,他这般相貌堂堂的人,此时却也不坐了,只随侍在侧,向各人引见。
正是一山还有一山高。
“金先生。”
金啸风坐定了,向他们点个头。
脸盘是长方的,有个非凡的钩鹰鼻,一双兽眼,乌灼灼,只消向怀玉一望,便道:
“成了。”
在他对面的人,总有种被看穿了的不安,是吗?我是什么分数,难道已写在脸上?
金啸风只对李盛天热切点,听起来也不是客套废话,只道:
“欢迎你们来,闹猛一下,我就是爱听戏。你们走过了台,我定当来欣赏。角儿来乐世界献艺玩玩,便是天然的广告。仲明有跟你们谈过么?”
那史仲明当下便补充了:“金先生的意思,你们夜场当然上凌霄大舞台,日戏来乐世界,算是我们把戏台借给你们,让你们把技艺介绍给观众……”
说了半截,洪班主也就明白了:
“不过日场的事儿,当初也没交待过。”
史仲明不理他:
“我们乐世界还可以义务代你们接洽堂会,也不要你们扣头,跑码头也不外是挣碗好饭吃,堂会多了,收入自然可观,而且我们其实只要你们每天在台上弄得热闹,就是重复的剧目也不打紧。”
说了这么天花乱坠一番话,原来是让他们把日戏的包银自动减少,换句话说,在乐世界的演出,就等于“孝敬”,轧闹猛。
李盛天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笑道:
“可我倒是没准备日戏上游乐场的——”
正待推头,金啸风也笑道:
“让年青的徒弟们上好了,也不偏劳师父,难道他们拂逆你不成?不是掂他们斤两,这个档口这个场,我也不是随便让人乱轧,上座空落落,只怪到我眼光不准来了。”
好像已告一段落,没啥余地。
金啸风向史仲明一抬眼:
“仲明,待会带李老板他们白相白相去,三天后上演,你把宣传弄好。”
史仲明答应一声,又报告:
“昨天来了个招生广告,是位中央委员办的中学,他们不是邀您担任董事长么?如今用了您的名字大肆招徕,这稿我还没发,您的意思——”
“闲话一句,让他们登好了。以后这种小事不必说。交易所那儿送来的一份礼,不中我意,这徒是不收了,退回去。”
“他们——”
“你做事体也落门落槛,教教他们吧。要没空,叫仕林去。”
“我去好了。”
正要领着他们离去,史仲明忽转身:
“金先生,段小姐下午三点半才到。玛丽来个德律风,说拍完了戏,一睡不肯起床。”
只听了“段小姐”三个字,这张深沉的脸乍亮。
才一闪,已回复原状了。
出了风满楼,面对这缤纷多姿的乐世界,真不知打哪儿白相起才好。
游客开始多了,他们买一张票,才小洋二角,十二点钟进场,一直可以玩到深夜。
史仲明客气地引路,什么共和阁、共和台、共和厅、共和楼……上的都是不同的戏,也是有名声的角儿呢,这地方真不简单,谁敢不卖账?
生死桥 '叁'(2)
“各位老板,日戏还没上,不如到京剧场看看,明天才走台。”史仲明说。
到了舞台,工人正在放着布景。
怀玉见了奇怪:
“咦,怎么你们用的是软布景?”
“哦,我们早就不挂‘守旧’了,现在流行的是在一张张软片上画上客堂、房间、花园、书房什么的,换景时下面一喊,上面一放就是。”
李盛天问:“什么是‘守旧’?”
史仲明一想,北平跟上海,真是相差了十年二十年光景呢,便淡淡笑道:“大概是狮子滚‘绣球’的误会吧,反正糊里糊涂的,就文明了。”
正为“不文明”有点脸热,忽闻:
“师哥!”
李盛天一怔,忙循声认人去,有个布景工人过来。李盛天记得了,这是他师弟朱盛,当年也是学武的,因练功过度,倒仓后不能唱,只会翻。出科之后却一直跑龙套,学搭布景。未几就离开北平。
“怎么你到上海来了?”
“师哥,我现在不上台了,专门‘改台’。你知道吗?搭布景的吃得开呢,我除在戏院,还画电影布景。”
“他们倒成了天之骄子!”史仲明道。
李盛天见师弟有出息,也很快慰:
“看不出呀,你从前像个毛脚鸡似的,如今拍起电影来了?”
“这上海滩,就是搅电影的发财,此中花头不少,改天带你们参观参观。”
“电影唤什么名字呢?”怀玉问。
“《夙恨》。喏,女主角一会给剪彩来呢。”
在乐世界正门入口,已围满了人,盯着一排十几块大红亮缎,窃窃议论着:
“那是什么呢?”
“来了没有?”
“别挤别挤!”
忽起了一阵骚乱,一条小路像被只无形的魔手一拨一分,现了出来。
带头的是两个男人,然后是两个女人,后面又跟了两个男人。
头一个女人,长得聪明端丽,陪同照应着,带引着女主角,她是她的“女秘书”。也没什么秘书的工作可做,不过是跟着出入交际场所,玛丽笑吟吟道:
“不算太晚吧?”
男人陪着笑:
“才不过迟了一点,不到两小时,没关系,没关系。”
群众开始闹哄哄了,他们见到了段娉婷。
段小姐笃定地走着,笃笃笃一双紫缎高跟鞋。往纤足上瞧,一小截紫缎旗袍的艳色轻轻掩映,因为全身被一袭极深的紫貂重裘给裹住了,这样的密裹,你还可以从她走路的姿态当中,发挥无穷的想像,里头是怎么一幅风光。
即使她的毛领子翻起了,钳熨好的头发,三七分界,三分按兵不动,七分浮荡的波浪正惺惺忪忪地轻傍着,不用把它拂过去,她的眼神已像分帘的手,还没着一点力气,艳光四射出来。
即使垂着眼,什么也不看,她完全知道,她是被看着的——忒烦人。
金先生陪着段小姐在那横空一写的红彩带前站好,镁光闪了又闪,段娉婷金剪一挥,彩带彩球的坚贞忽被断送,乏力地瘫分倒地,大红亮缎掀起了——
一块又一块的着衣镜,呀,全都是凹凸不平,即使你是化人天仙,对镜一照,不是变得矮胖,便是扯得瘦长,面目依然,形态大变,不知是前生,抑或来世,大家哈哈绝倒。
乐世界的这批“哈哈镜”,号召力是惊人的。剪彩过后,也就交由小市民去传诵了。段娉婷往镜前一站,见自己变得奇形怪状,也很惊讶,碍于身份,风华绝代的桎梏,只抿嘴一笑。镜中也现了另一个丑陋影子,无意地亮一亮,马上又不见了。
段娉婷回过头来,刚好是俊朗的怀玉,是镜中人的脱胎换骨。
史仲明介绍着:“段小姐,这是唐怀玉唐老板、李盛天李老板、魏金宝魏老板,都是北平的红角儿,这几天要来演出了。”
段娉婷一一轻盈地握手,目中没什么人,所以感觉得出,也没什么力气——甚至没什么正视的意思呢。一双如烟的眼睛,只不经意地这个掠一下,那个掠一下,朦胧而又敷衍。水光粼粼,益发地无定向,白的比黑色的多,看上去是她根本不要知道你是谁。你与她毫无瓜葛,彼此陌路背道,再不相逢。
怀玉一看,他认出来了,当下冲口而出:
“呀!我是见过你的!”
“见过?”
怀玉只觉自己失态,不好意思了。
“——你那个时候来北平登台——”
“对,我们在真光表演歌舞。玛丽,是哪一部电影?”竟记不起来了?
“是《故园梦》。”
“唔,这位——啥先生?”又故意地记不住,再问。
“唐先生。”玛丽十分胜任地当着女秘书。
“唐先生有来看么?”
怀玉脸更热了,那时他身在微时,不过是天桥小子,只好支吾:
“——我是看过你们的相片。好像除了段小姐,还有……名儿给忘了。”
段娉婷不动声色,浅笑:
“嗳,我都奇怪,怎地配角都给印相片送人呢?真是!”
怀玉没见过此等气焰,一时忍不住:
“也不能这样说,光一个人也演不来一出戏的吧!”
娉婷面色一沉。
城隍庙是道教的庙。道教供神最多了,天上有玉皇,地下有阎王,还有城隍、土地、龙王、山神、雷公、雨师……甚至门神。各司各法,谁有本事,谁就可以立足了。
在上海,老少皆知的南市豫园和城隍庙,一直是游逛胜地。庙内外吃食小店林立成市,风味多样。朱盛正介绍大伙来尝一种上海的名点,唤南翔馒头,虽不过是包点,不过形态小巧玲珑,皮薄半透,开笼时,蒸汽氤氲,全都胀鼓鼓的。
朱盛是个没什么耐性的人,也不跟他们客气,便道:
“快趁热吃了,入口一泡汤,这卤汁好呀。”
先自挟了一个,蘸了姜丝米醋。
一边吃一边数落怀玉:
“你刚才得罪了人,你知道不?”
“我就是看不过,她是香饽饽,那与我无关,何必跟她折这个脖子呢?”
“女明星嘛,她观众多着呢,那么地受捧,自然气焰,概其在的都惯她,也就爱显了。”
“她也实在目中无人了,”李盛天护着怀玉,“才刚介绍过,马上说记不起了。”
“看,师父都帮我。”
朱盛很毛躁,一口又吃了一个馒头,眼睛也不瞧他们,只顾权威地道:
“这段娉婷,说不定是金先生的人——不过也许不至于,要不金先生不会那么地着紧,若到手了,自淡了点。肯定在转念头,你们看她那股骄劲儿。”
怀玉不屑:“女明星都是这样的吧。”
久久没发一言的魏金宝有点忧疑:
“在上海滩,电影界都是女人的天下了,这舞台上——”
金宝是旦角,自是念着他的位置,原来惶惶恐恐,已憋了半天,上海毕竟是上海呀。
“哦,几年前在华法交界民国路靠北,早已建了‘共舞台’了,挂头牌的是坤旦。台上男女共演,北平还没这般的文明吧?”
呀,这也真是切肤之痛燃眉之急了。
自古以来,舞台上的旦角都是男的,正宗地培育,自分行后,生旦净丑末,都乾坤定矣,谁想到风气又变,魏金宝倒有些惆怅。
朱盛看不出一点眉梢眼角,还侃侃而谈如今《上海画报》上捧出多位的“名门闺秀”来。这“共舞台”,原来也是金先生的伟大功绩呢,有个汉口来的坤旦露凝香,才十九岁,长得好看极了,金先生看中了,为她建了男女共演的舞台,露凝香挂上头牌,唱《思凡》、《琴挑》、《风筝误》……卖个满堂,不会的戏,请师父一教,临时学上去,即使砧锅,也生生地红起来。
“这还不止,后来《上海画报》举办了‘四大坤旦’选举,每期刊出选举票,读者们剪下来投入票柜,忙了三个月,自是露凝香登上了后座。”
怀玉不屑:“金先生捧人,也真有一手!”
“不止有一手,还有一脑,他底下谋臣如云,花头不少。看,今儿段娉婷给哈哈镜一剪彩,这几天报上准沸腾好一阵。”
魏金宝念念不忘那坤旦:“那末露凝香下场如何?”
——下场?
总是这样的,他要她,她就当道。他要另一个,她就不得不自下场门下去了。
好像每个地方总得有个霸王,有数不尽的艳姬。魏金宝只觉他的日子过去了,原来他不合时宜了。也许上海是他最初和最后一个码头。他既不是四大名旦,也不是四大坤旦,他是一个夹缝中情理不合诚惶诚恐的小男人。
怀玉朝李盛天示意,师父拍拍他:“金宝,我们是以艺为高!”
为了岔开这不妙相的话题,李盛天打探起金啸风身世来了:“这金先生到底是海上闻人,怎地对艺行的女孩子老犯迷瞪?”
“闻人?谁不知道他出身也是行内?”
“也是唱戏的?”
“不,是个戏园子里头的案目吧,还不是造化好?”
迎春戏园是五马路最出名的一个戏园子了,二十多年前,金啸风出道不久,还不过是十名案目中的一名。交一点押柜费,便开始他的招揽生涯。他们引导生熟客人进场看戏,每张票可以拿上个九五折,看这数目,好处不大,不过外快很多。公馆中的太太奶奶们看戏,不免要吃点心吃好茶,而商家们招待客人,往往不一定当天付款,积了三五趟一起收,这“花账”便给得阔气点,有时数目报上去,多了一点,谁都没工夫计较。殷勤的案目吃得开,会动脑筋的呢,打一次抽丰,就有赚头了。
金啸风正是十名案目中众口一辞的“大好佬”,别管他用了什么手段,反正他精刮,这似是螺蛳壳里做道场,也能脱颖而出。
当他成了个一等的案目后,更左右了老板邀角的行动,他要这个,不要那个,老板为怕全体案目告退,张罗不出一大笔的押柜费相还,他便听他们的了。
金啸风的父亲,原不过开老虎灶卖白开水的,衙堂人家来泡水,一文钱一大壶,谁料得那个守在毛竹筒旁豁朗朗收钱的孩子,后在十六铺一家水果行当学徒,再在小赌场、花烟间卖点心的小伙子,摇身一变再变……
“好了好了,说了老半天,也得吃点点心吧?”朱盛说着,领了自城隍庙九曲桥走过,到了对面的另一家小店。
一进门,便嚷嚷:
“有什么好的?百果糕?酒酿圆子?鸽蛋圆子?”
看来真是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