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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金先生,倒灶了!哈!”
“倒灶?”
“圈子里头都传说了,日夜银行是个空架子,也就是个蛀空了的坏牙,禁不起动摇,嘿,搞电影?他要看我垮掉,难呀——”
当她这样说着时,那张艳丽无匹的脸,竟如怒放的花,又重演旧日色相了,发亮的,恶魔的,充满快感。
她一双手也沉冤得雪地招摇了,晶亮的指甲,尖头细爪,裁成杏仁样式,红丹掩映着,红里头带着紫,是一种中毒的颜色。
“为什么?”怀玉惊诧地问,“一夜之间,他就倒灶了?”
“得罪不起那比他更威猛的大好佬。瞧,一山还有一山高。”
“真有得罪不起的人?”
“官门的,吃不了兜着走。”
“那姓金的,在帮的得力不少呀,倒有今天?”怀玉也幸灾乐祸地,吐了一口气。他有今天因为他,而他自己,也有今天了。怀玉一口把酒干掉。突地,酒把他呛住。自语:
“我还有得再起么?”
段娉婷听着,犹在笑:
“他的得力助手也不得力了,看那史仲明,看他身边一个一个——”
怀玉突地听不见对面那奇异的声音奇异的笑语。他身边……他身边……这“东西”像硬碰了他一下,他断断续续地在心底吞吐迟疑,宣诸于口:
“她,知道么?”
“她?宋牡丹那贱货?她那土包子知得多少?说不定还蒙在鼓里,做她春秋明星梦——明星可不是人人都当得起的!”
怀玉挣扎半晌,终于他也发出奇异的声音,连自己也认不出来:“我得告诉她。让她自保。”
段娉婷一怔,暗锁了双眉。
即使宋牡丹那么地整治他,到了这危急关头,他反倒去救她了?
真可笑,他从没想过保护自己,他去保护她的对头。
“她这样对你,你还肉烂骨头软?她究竟是什么东西?巴不得姓金的卖了她去还债!”
“她……不过小时候的朋友。”怀玉一念,这决非支撑他的力量,只是,他非在水深火热中拉她一把。古老的戏文,都讲情重义,称兄道弟,他如何背叛那个道理,企图说服目下的女人:
“秋萍——”
只这一唤,便把她的眼泪唤出来。不知谁家仙乐飘送,撩乱衷肠,她哀伤地看着他,他又唤她一早已深埋的本名,那俗不可耐的本名。她本命的克星。她一字一顿:“你不要去!”
她竭尽所能地吻他,含糊地:
“你你,不要去,我怕!”太危险了!她会失去。
他开解着:“你听我说,听我说——我把情势告诉她,劝她回北平去,现在回头也还可以,我不能见死不救。秋萍,你听我说好不好?——她纵有千般不对,不过因为年岁小,心胸窄。你比她大一点,你就权且——”
还没说得明白,段娉婷蓦地鸣金收兵一般,委顿下来。她停了吻,停了思想,停了一切的猜测和不忿。
恐怖!
是的,恐怖。什么都不是,只有“年岁”是她的致命伤,她永远永远,都比她大一点,终生都敌不过她。是因为年岁。她不能不敏感地跌坐,就一跌坐,自那大镜中见到遥远的俪影。这一秒照看,下一秒就更老了,刚才熟悉的影儿也就死了,难逃一死。她的青春快将用罄,为赌这一口气,她非得把他攫回来。
她强制着颤抖:
“你一定要去的话……去吧!去去去,”她赶他,“去,不要回来!”一叠声的“去”,与肺腑相违。
怀玉强调道:
“在北平,另有个等着牡丹的人。”
“是吗?”
段娉婷一想,事态可疑:“那,为什么留在上海?为什么要跟了姓金的?她坏给谁看?”
“秋萍,”怀玉省起最重要的一点,“我怎么找得到她?”
生死桥 '伍'(11)
哦,当然找不到,你以为凭谁都找得到金先生的女人么?这门径可是要“买”的,出高价。她还为他打听?为他买?哪有如此便宜的事?铺好路让狗男女幽会?
“我怎么知道?”
怀玉脑筋一转,便披衣要出门,他也想到了。段娉婷垂死挣扎:
“真要去?挑什么地点会面?众目睽睽,老虎头上动土?”
这一说,怀玉又拧了:“我知道有个清静的地方——”
他已经会得安排,也有钱了,他要去:“你且放过我一回好不好?”
门终被轻轻地关上。
段娉婷面对着那裱花的奶油大蛋糕,不曾喝尽的酒,不肯定的男人,依旧美丽但又不保险的自己,忽地擦擦眼睛。
她狂笑起来,便把蛋糕摔死,一地的混沌。
“好,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如果不是气到极点,怎能这样地笑?放过?他一定心里有鬼,再思再想,血液也沸腾了,流到哪一处,哪一处的皮肉就不由自主地滚烫,十分难受,几乎没被妒焰烧死,眼睛不觉一闪,如墓穴中一点蓝绿的复仇的鬼火。
非得把他攫回来!明枪易挡,暗箭难防。她拎起听筒——
对,要他去管她。
是金先生接的德律风。
他在这一头,正与史仲明剑拔弩张谈事情,谁知来了一个措手不及但又意料之中的消息,彼方是个悚然自危的女人,把自尊扔过一旁,强装镇定地嘲弄他:“我都不知你面子往哪儿搁了。”
金先生平淡地回话:
“哦,你倒不关心自己的面子?对不起,这没啥大不了。”
“他俩是老相好。”
“我俩难道不是老相好?哈哈!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呢,我还有点正经事儿要收拾,再见了。”
史仲明被这一中断,正谈着事情,也不免好生疑惑,但又没问,只见金先生若无其事地又继续了。他无意地觉察他眼神有点古怪,酸涩而又险恶。
如果不是追随他那么久了,肯定不会明白。
但实在因为追随他那么久了,他完全明白他,一到利害关头,这下可好,考验自己的真本事来了。
他也有点紧张,像牌局中看对手打出一张什么牌。他输定了,不过也不能看扁他,谁知是否留了一记杀手锏?
史仲明机警聪明地处处先为他着想:
“金先生,您尽可考虑,不过,不宜耽搁,不然晚了,事情不好办,我也不愿意牵丝扳藤的。”
金啸风一笑:
“仲明,你看来十拿九稳,倒像三只指头捏田螺似的。”
“不,金先生,我不过受人所托,而且,银行陷入无法应付的境地了,也得有人出来策划收拾。”
史仲明提出来的,真是狠辣而高明了。谁的主意?
看中了他浙江路上那块地皮和建造的一批弄堂房子,说是世界性的经济危机,若银根紧了,到时降价抛售以求现金周转,便无人问津。对,他是看他日夜银行头寸枯竭,便来洽商生意,不过也救不了燃眉之急。
“金先生,话倒是有,我不敢说。”
他有点不耐烦:“有话就说,我没工夫打哑谜。”
“他们要乐世界和名下的交易所。日夜银行您可以挂个名,占小股。不过说真格的,目标倒在烟土上。一切守秘,整个上海滩不会有人知道。”
金啸风一听,暗暗吃惊。
真绝!
乘他落难,并吞来了,当然目标在烟土,法租界里头有十家大的鸦片商,统统是他金某人一手控制,其他小的烟贩跟烟馆,则由这十家分别掌握。每逢有特别的大买卖,便抽出“孝敬”他的钱;一年三节:春节、端阳、中秋,他开口要,烟商也就商量凑数,给他送过来,不敢讨价还价。
烟商之所以给他这个面子,自然因为他有“力量”去庇护,即使官门查禁,雷声极大时,他也能把“包打听”打发掉。
有一日在吴淞渔船中,查出私土,值一百万元,曾经被扣留若干时日,不久即开释了,报上都登了,私土来自云南、福建、四川、贵州、广东等省,分作重一磅或二磅一包,作圆球形……这批“圆球”,不了了之。
他的“力量”何来?他心里明白。
而烟土,正是他的财路。
一旦他庇护不了,谁买他这个账?
只要他“急流勇退”,马上便里弄传扬。
“整个上海滩不会有人知道”?连小囡也骗不倒。
这史仲明,三分颜色上了大红,竟把他金某人也看作小囡了?
谁起来,谁倒下,天天都发生着,慨叹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这么地心狠手辣,看着占了先机?
“是谁?”
“金先生我不方便说。”
“可是郑先生?”
“……有他一份。”
“背后呢?”
“真不方便说,只推我出面跟您谈,因为我跟您比较熟。”
金啸风冷冷一笑,到底是熟人。
“哦?案中有案似的?”
“您自己推测也罢,我只是个兵,不好泄漏太多。”
背后操纵?从郑先生想起……啊,金啸风一身冷汗。
这郑智廉是官门之后,他对做生意一道,毫无心机,但“官门”,他明白了。
仿佛是突地豁然开朗。
他明白了。
在上海,他太显赫了,挥金如土,一呼百诺,好些达官贵人军政要角,见了还都矮一截,看他颜色。
实实在在,也功高震主。难道社会上党国间,容得下这尾大不掉的人物么?就是无处下手。好了,如今借了一点时势,看他是从自身腐败起的,由里坏向外,他不稳妥了,真的,不过是借题发挥,大笔一挥,乘势物换星移去。也许不必三天,另有一番人事。但也给他面子,请人说项,好话说尽,只道协助他过关。
过了这一关,过不了那一关,都是生死关头。
金啸风涔涔地渗出冷汗,就像正有数百双凌厉的眼睛,在监视他交出帅印。他的信心,排山倒海般竟仆到史仲明前。风满楼中,尽是五色花灯乱转。
心胆俱寒。
他感到头顶上,的确来了朵乌云。雷电不响,只在他心中闷哼。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波已平,波不起。他颓然,已是强弩之末:“让我想一想。”
“好吧。”
“仲明,我其实也想问,你当然有好处——”
“也没什么好处,瞎忙。不过金先生,也许我得养些兵。‘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呢。”
金啸风恍然大悟。
史仲明,好!原来就是受不了这句话。
他倒戈了,倒戈相向,自然也就高升了。从前有自己在,他只是八仙桌旁的老九,坐不到应有的位置。自己不在,顺理成章,他也不是好惹的——到底追随那么久了。最后一击,才显了本事,现了原形。
“仲明,你不失是条好汉子。我的事我会好好考虑,但因你曾是我的人,不得不借重最后一遭——”
忽闻办公桌上一阵急铃。
“喂——”不想听,到底还是要听。
“金先生,不好了!”是日夜银行的司理,“有个老太太在哭嚷!说是银行倒闭,她连个棺材也混不上,一头碰墙寻死觅活,现在给送医院去。金先生这里情形太糟,我们也出不得门,巡捕快控制不了——”
“……放心吧,事情有转机了,局面马上就明朗了。”他无力地把听筒搁下。是的,他不会死,他肯定混得上一副好棺备用。他只是衰退,消逝。回首更似一场梦——马上想起乐世界落成那天,他神采飞扬地站在人丛之中,扬言“这是上海惟一的娱乐大本营”。
他也就把其他小一号的游戏场一一击败,方可独树一帜,世情往往如此:此消彼长。冉冉物华休。
史仲明把握一个最好的时机,自上衣口袋中拎出一张票子,像是预设的陷阱,只待他一脚踏空。他指指上头的数字。
金啸风一瞥:
“是这数目了?”
“绰绰有余吧,金先生?”
“以后你还唤我‘金先生’?”他一笑,“或者——‘老金’?”
史仲明坚定而又深藏,还以一笑:
“还是一样:金先生。”
“好,好。仲明,你为我跑最后一遭。”史仲明满腹疑团地看着他。
丹丹此刻也竟接了个奇怪的德律风。
一拎起听筒:“喂——”
半晌,没话。她又喊:“喂——”
听筒沉默。
对方没有搁上。她看看时钟的双臂,是夜里一时五十分。似一个人打开了怀抱,又不至于全盘地打开,有点迟疑。钟摆摇晃着,滴答滴答,实在也累了。在这屏息静气的夜里,神秘而又恐怖:“谁?”
“是我,怀玉。”
丹丹陡地一震,像有只遥远的孤魂,忽自听筒蹿出来,马上充斥了一室,怎么办怎么办?她自己也魂不附体。
是电风琴的音韵,如果唱出来,那就是:
“平安夜,
圣善夜,
万暗中,
光华射……”
还有三天就过圣诞节了,上海比较摩登的男女都以参加圣诞舞会为荣,得不到机会的,惟有到教堂静默祷告。
只有这两个来自北平的异乡人,不知什么兰因絮果,在上帝面前重逢。
全身都有些麻木,一颗心却是突突、突突乱跳。彼此不知该靠得近些,还是远着——彼此身体,似乎都交由另外的人监管,已经不是天然。
丹丹是头一回来到这三马路转角的圣三一堂,怀玉不是。同样的位置,他又面对另一个女人。
丹丹只很懵懂地看着这电影里头的男主角。电影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男主角还在——她最初的男主角。
她有点愤怒,丢人现眼,为什么竟由他告诉她?表演了一场伟大担当救亡的工作?她身边男人的事,自己知道得最晚?
怀玉道:“钱,车票,我会给你弄妥,你走吧,没了靠山,很危险,犯不着。”
“不,这难不倒我……”丹丹支撑着。付出了一切,换不回什么?她惟有支撑着。
“到底不是咱的地土。”
“你要收手了?”
“——我是劝你收手,你不敢回去当个安分守己的人?”
“嘿,唐怀玉,”丹丹冷笑,“你回北平,还有面目见江东父老?所以你不敢,我不是不敢,我是不肯!我们都损失了,回头还来得及么?”
丹丹忽地猛力抓住他的手,不够,她的手一松,再紧紧地没命地搂住他,颤抖得什么都听不见,把自己的胸膛抵住他,恨不得把他镶嵌在身上:
“我跟你走!”又道,“你不走,我也不走!”
再道,“就一块在上海往下沉。”
唐怀玉想起丹丹当初也曾这样明明地威胁过他的。
心里有排山倒海的悔意——原来他辜负了她。他已忘了,她犹念念。一切的作为,只博取今天。
预感会有这一天,一定有这一天,他提心吊胆,提起的心,有阵伤痛。
他拥着她,非常骇人,好像经过一场激烈的追逐,不可以再让她逃脱了,他再也没有气力了,这已经是个残局,不加收拾,还有什么机会?——也许明天就完了。
喉头咕噜了一下,仿佛有个潜藏的主意伺机爆发,一路地挣扎,末了忍不住硬冲出来:
“走吧!”
她惊诧他马上意动,不知道原来是一直地彷徨。
“到哪儿?你说。”
“——杭州?”
“那是什么地方?”
“你别管。让我管!”
心像展开翅膀地向前狂飞,都不知杭州有什么?在哪儿?只是如箭在弦,不得不发。预感会有这一天。
哦,他的魂魄终也低头了,他终也压倒他那苦苦的维持支撑。丹丹偷偷抿嘴一笑,就像那冤沉黄浦的魂,飘渺回到她手上。手上的怀玉。
生死桥 '伍'(12)
她勉强嘲笑自己的激动,只得掩饰着,一个劲儿狂乱地吻他,他的脸,他的腮帮,他的额,他的嘴,他的人。红教堂中,开始有侧目的人。
他控制她:
“这里不行,现在不行——”
她羞耻地停住。
怀玉在她耳畔:
“我们还有一生!”
“真的?”
他想了又想,想了又想。
“真的!”
——呀,经过了三思,可见他不愿意骗她。丹丹很放心,他奋勇豁出去了。
她凄凉地,再也没有眼泪:“我这样地堕落,完全为了你!”
万般的仇恨,敌不过片刻温存。
他们都彻底原谅了对方,不管发生过什么越轨道的事儿。
杭州?
是,遂相约了三天之后在火车站会面。如此一走,多么地像一对奸夫淫妇。
丹丹竟有着按捺不住的罪恶快感,他们快要对不起身边所有的人了,先图自己的快活,只为自己打算。是他们垫高了他俩,一脚踏上宝座。
怀玉有点唏嘘:“——只是,志高……”
“你为志高想,怎不为我想?”
“丹丹,要是我找你,铃声响三下就挂上了,那表示ILOVEYOU!”
“什么?”
“是英文——”
“怀玉哥,我不要听英文!”明知他从哪儿学来的英文,醋意冒涌,“我以后也不要听英文。你也不许说英文。”
“真的,”怀玉也觉肉麻了,“我原本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