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惴惴的转出了那山角的时候,从初收的烟雾间,月光又是青白的落在溪上了,然而这回却毫没有听到异样的声音。折出山襞,便是一丛郁苍的森林,从林的中途起,是三丈左右的并不峻急的坂。下了这坂,路便顺着溪流,不多时,即可以走到一个村落了。
“总而言之,只要平安的出了这树林,以后便不会有这样吓人的事。什么都看没有声音的现在了。
这样的想着的我,捏好了阳伞,向了那漆一般黑的森林,用快步直踏进去。在坂上,路旁的略略向里处有一所山神的或是什么的祠堂。向着这祠堂的半倒的牌坊的净水(一)里,不绝的流下来的水笕的水声,对于此时的我的心,也很给不少的威吓。然而我仍然决了意鼓勇的一气走下坂去。待到走了大半,脱了林林的黑闇,我望见沿溪的对面的道路,浴着月光,白皓皓向前展开,这才略觉宽心,逐渐的放慢了脚步。
这怎么不出惊呢,还未走完坂路的中途,那声音突然起于眼前了。起于眼前,而且是道路的上面的树里。我被袭于仿佛忽被白刃冰冷的砍断了似的恐怖,单是蓦地发一声惊怖的呻呼,便僵直了一般的立着。以为心脏是骤然冻结似的停止的了,而立刻又几乎作痛的大而且锐的鼓动起来。和这同时,从脚尖到指尖,也不期然而然的发了抖。
试一看,相隔不到三丈的道路上,从左手的崖间,横斜的突出着一棵大树。这树的中段正当道路上面的基密里,站着一个六尺上下的白色的东西。在掠过树梢的烟雾的余氛,和苍茫的下注的月光中,能看见那大的白东西,从阴暗的叶里,正在微微的左右摇动。声音确乎便是从这里来的。崖上的左手,是接着山腰,高上去的一级一级的坟地,坟地之后便连着急倾斜的森林。路的右手呢,不消说是囓了许多岩石而奔流的溪水,一面给月光游泳着,一面到处跳起雪白的泡沫,向对面远远地流行。当看着那树上的白色的东西,和连到山上的一级一级的坟地,和冲碎月亮的溪中的流水时,推测着那声音的本体,我竟全然为剧烈的恐怖所笼罩,至于连自己也不能运用自己了。其实是,向前不消说,连退回原路也做不到了。单是抖着发不出声音的嘴唇,屏住呼吸,暂时茫然的只立着。
于是先前的悲泣一般细细的发抖的那声音,突然间变了人的,而又是女人的耸人毛骨的嘻笑了。很像是格格的在肚底里发响的声音。宽阔的摇动着气似的那笑反覆了五六回,什么时候却又变了被掠一般的低声的啜泣。那呜咽的末尾又歌唱似的变了调,逐渐细长的曳下丝缕来。
那声音,自然是全不管我站在三丈左右的面前,却总在同一处所摇曳。为激动所袭的我的心,又跟着时间的经过渐次镇静下去了。跳得几乎生痛的心脏的鼓动也略略复了原,全身的筋肉便慢慢的恢复了先前的柔软和确实。然而膝髁的颤抖很不肯歇。定神看时,捏着阳伞的中段的手掌,什么时候早被油汗沾濡了。然而明知道不至于顷刻之间便有危难临头的我,却终于决了心,从下面望进树的茂密里去。
在流进丛中去的月光里,分明看出了,那大的白东西,确乎是一个活着的女人。缠着白衣的裸体上,衣服几乎没有附体,欹斜的埋了青苍的前额的头发,解散了披在肩头。那女人用弯着的左手将一件东西紧紧抱在怀中,并且不住的摇动,右手却攀住树枝,站在横斜的干子上。而一面站着,一面左右的摇动身子,始终反复着一样的声音。
这时女人忽然看见我,右手便静静的离了树枝,雪白的伸开,从上面向我招手了。苍白骨出的两颊上,既浮着雕刻一般的锋利的笑,而弓形的吊上的眼梢,和几于看见眼巢的圆圈的陷下的眼,以及兜转似的突出的嘴唇,接连的动个不住,都使那站在深夜中的树上的白衣的女人见得更其是凄厉的东西。女人仿佛是逗弄孩子一般,暂时摇动着抱在左手的物件,低微的发出也不像歌唱的叫声,终于又将脸压在抱着的东西上,呜呜咽咽的放声哭起来了。而且一面哭,一面又诉说似的,滔滔的说些没有头尾的事。刚这样,却忽而侧了脸,锋利的望着月亮;接着便撮了嘴唇,只向月亮吐唾沫。后来,又是,阴森森的格格的笑倒了。但是无论怎样发笑似的笑,而嘻笑时候现在颊上的深的皱襞,却总是生硬到近于伤心。从脸相和身样看来,衰惫是衰惫了的,然而年纪似乎并不大。
暂时之间,我仰望着那女人,但还没有很推敲怎样决定自己的态度。最初想就回到原路的岭头的茶店去,只是已经到了再走一里多路便到家乡的地方,终不愿在这深夜中,倒回将近二里的山路,去宿在那不干净的茶店里。虽这样说,便能就此平平稳稳的前进么?那是一个狂人,所以经过下边的时候,说不定会跳下树来,拼死命的来扑取。即使进了坟地,绕过山腰去,而倘在坟地里被追着,那又怎么办呢?或者也许只能这样的互相注视着到天明罢。我将这些事,成串的想得要到劳乏,用同一处所颇站了不少的工夫。
无论过了多少时,也并没有得到好主意,我于是决了心,一定要突过那树下。只要平安的闯出,到村庄便不上二町了。这样的想定了的我,终于奋起了最后的勇气,一点一点的向前走。而且是一步一歇,一步一歇的。这样子,将阳伞和搭在肩头的物件都用力的捏得铁紧,整好了什么时候都能战斗的准备,我几乎看不出前进模样的,惴惴的走过去。
然而那女人,自然也不能不留心着我的态度。但最初,便走近些,也不过诧异的凝视我,待渐渐的进了大约不到二丈路,便又放下了捏着的树枝,招起手来了。就近处看见的女人的脸,比先前见得更阴深。不知道是因为两颊深陷的缘故,还是下颏像刀削似的尖着的缘故呢,女人的脸竟显得完全是一个青白的三角。加以凌乱披的头发从左边的颞颥挂到肩上,拖作异样的旋过。那发的黑色很强的映着月光,使脸的全部愈显出凄厉的形相。
《现代日本小说集》 第三部分峡谷的夜(3)
这样的接近了的两人的距离,已不过一丈远近的时候,女人便一转那伸出的手,骤然间猛烈的摇起附近的枝条来。先前的雕出一般的笑脸,忽而变了喷火似的忿怒和憎恶的形状,仿佛是锁着的猿,现给那着了投石的看客的,很可怕的容貌了。而且,极端的突出了尖形的下颏,那雪白的外露的齿牙,上下格格的相打,发了尽着喉咙的呻唤,一面抖抖的摇头。又尖利的说些话,而且时时威吓似的尽力的顿足。然而我并不理会的只走去,女人便忽而停子呻唤。刹时之间,用两手捧了先前抱在左边的什么东西,很高的擎到头上,就要向我掷过来了。
我不由的吃惊,又跳回了五六尺。跳回之后,我便暂时蹲在地上,静静的看着情形。这时女人,似乎早已忘了适才自己所做的事,又复锋利的望着月亮,吓吓的狂笑起来。至于先前擎到头上去的东西,也早就抱在原来的胁肋里。此后暂时之间,也仍是照旧一样,悲凉的唱些歌,又说些什么话,而终于又将脸贴在抱着的东西上,呜呜咽咽的出声哭起来了。“在此刻了。失了这一瞬息,就完了。”这样想了的我,便弯腰俯首,将全身的力都聚在两脚里,咄嗟间,直迸过去,闯过了那女人的下面。那时候,仿佛是从妇人的全身裹进涌出来似的惊骇和忿怒和憎恶的呻唤,用了吐血一样的猛烈,由头上的树里崩颓下来。刚这样想,就在这倾刻,我的领头发了一声沉重的响,有比冰还冷的一块,又大又重的落在颈子上面了。“着了手了,”刚这样想,心脏的鼓励和呼吸也就忽然的停留,我便不知不识的听凭身子向前倒。也竭力的想要支住身体,而膝髁却仿佛已经脱了节,所以我只将两手动扰了两三回,便脸向着下,扑通的倒在直了。
此后几秒,几十秒,或者几分时,躺在那地方,我自己不知道。忽而醒来,在头上再听到先前一样的声音的时候,我已经全然身不由己,不得不直奔村庄里去了。最初的十五步或二十步,膝髁没了力,总不能如意的奔走。没有法,便只好使手和脚都动作,我似乎确凿像兽类一样,在道路上飞路。待到觉得伸着腰,仰着头,总算单用了两条腿在那里专心致志的走的时候,是已经因了猛烈的苦痛,呼吸就要塞住了。
走到村口时,比较的还算快,于是放了心,这才转向逃来的那方面看。然而也并没有什么追赶过来。而且,便是以前所见的一级一级的坟地和崖上的树,也不知是因为隐在山荫里呢,或是包在雾的余氛的夜霭里呢,无论在什么处所,连看也看不见了。仰面看时,只见得愈深愈狭的折叠着的山溪的襞积,浴了水一般的月光,莽苍苍的重重叠叠的耸着。
我跌倒了的时候,抛了阳伞和搭在肩上的物件,是总须拾取回来的,加以想讨一杯水,来沾润这将近焦枯的喉咙,便去寻曾经见过的守望所。疏朗朗排着人家的细长的村庄,全都入了沉睡,连犬吠声也寂然。我用手巾拭着粘粘的流满了全身的油汗。走向村的中间,便在放眼里,也屹然耸着的瞭火梯直下的守望所去。然而无论怎样的敲门,却总不容易起来。这之间,既有着深怕先前的女人重行追来的不安,而渐次又听得各处起了历乱的犬吠,我便更用了力,激剧的敲打了。每打一回,因了月光,在板门上照出自己的影的动弹,虽自己,也见得是拼命的模样。大约又叩了二三分,这才从深处发出很渴睡似的巡警的回答来:
“谁呀?这时候,胡乱叫人起来。”
“很劳驾,千万来一来罢。有了不得了的事情哩。”
“什么?有不得了的事情?你是谁?什么地方,有了什么事。强盗么?……”
因为不得了的事情这一句话,才受了激刺似的,巡警阁阁的响着,好容易抽了门闩。接着听得推开玻璃门的声音,又拉开一扇板门,巡警这才只穿一件寝衣,带一副渴睡的脸,出现在昏暗里。但一看见学生模样的毫不相识的我,便显出似乎莫名其妙的眼色,目不转睛的凝视起来。
“所谓不得了的事是什么?这时候。……”
重行讯问的巡警,颇有些不以为然的神情了。
“所谓不得了的事,是狂人。刚才,在那边的坟地里。”
“什么?这时候,狂人。……”
“是的。是女的狂人。”
“唔,女的……那女的狂人在坟地里怎样?”
这样回问了的巡警的脸上,已消去了先前的不高兴,却渐次添出不安的影子来。我便简短的说了刚才遇到的一切,巡警默默的听,到末后,略略将头一歪,说道:
“那么,一定是糕饼店的阿仙了。这怎么好呢。这样的深夜里,给跑到坟地这类地方去……”他很有为难的情形了,但也便接着说,“所以我对着那里的男人和老婆子,不知道叮嘱过多少回。那样的性质不好的狂人,倘若不小心,说不定会做出什么事、如果不是好好的严重的监禁起来,是不行的,我几次三番的说。谁料男人还是全不管,老婆子又吝啬,虽然造了房牢,也不过用些竹栅之类来搪塞,所以终于出了这样的事了。”
这么说着的巡警的态度,宛然是抓住了绝不相干的我,在那里责备糕饼店的粗疏。我耐不住再等巡警说完话,一到这里,便插下话去了:
“总而言之,像刚才说过一样,因为是不意中跌倒的,所以我,将阳伞和东西都掉在那地方了,这可能请想一点法么?”
“教我替你拾去么?”
“不,自然一同去。”
没有法,我也只得这样说了。然而巡警还装着非常迟疑的脸,暂时不回答,只是想,但终于开口道:
“那是比行李比什么,都更要紧的是,第一,自然是捉住阿仙。因为就此放着,是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的。可是真糟,这么晚的时候。”
“这实在很费神,但总要请劳一回驾。”
“自然,去是一定给你去一回的,但便是两人去,因为对手是狂人呵。说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呢。”
巡警非常之逡巡,任凭过了多少时,总不肯轻易说出一同去,我因此郑重的弯了腰,恳愿了许多回。这结果,竟涩涩的答应同去了,重复走进暗的里面的屋里去的巡警,便点起提灯来,脱下寝衣,换了制服。趁这时候,我便请他放进便门去,用那剩在铁釜里的温水,这才沾润了早就干到焦枯了一般的喉咙。
《现代日本小说集》 第三部分峡谷的夜(4)
于是两人一先一后的走出带些村气的守望所去,巡警忽又站住了。
“两个人固然也不碍,但另外多带三四个少年去,一定愈加捉得快,就这么办罢。因为狂人这东西,是跑得飞快的。”
他独自说着既非解释也非商议的话,向着我那来路的反对方向走去了。我也默默的跟着走,不多时,巡警便走进一所大库房后面的一间守夜的小屋去。这守夜的小屋,是邻近各村中的少年们各尽义务的组织起来的。我在外面等,不多久,和里面的人们絮絮的说了些话的巡警,便带了四个少年出来了。少年的两个,拿着提灯和细绳,列的两个是拿着颇长的棍子。这就一共有了六个人,我和巡警都才有了元气,使四个少年居中,我们分在两旁。这样子,六人作了一横排,在夜的兰山村的道路上,迈开快步,奔向先前的坟地去。
在途中,听着大家交互的谈话,对于刚才,在坟地旁边吓了我的叫作阿仙的,那女人的身世,渐渐明白起来了。
阿仙者,便是可以称为“山间之孤驿”的,这村中的一家小糕饼店里的媳妇。两年以前,才从离此大约三里左右的川下的村庄里,嫁到这里来,但刚做新妇,便因为男人的不规矩,很吃了许多苦。加以男人的懒散和家计的艰难,又不断的受着生活的忧虑。既这样,自然和那住在一处的姑,也不合式起来了。这之间,去年的秋天可是怀了孕。倘若生了孩子,这便引转男人,静了心,同时和姑的关系,也就会变好罢,阿仙这么想着,只管将那将来生下来的孩子当作靠山,什么都熬着。于是到这六月里,平安的生了男孩子了,然而男人对付阿仙的态度,却丝毫没有改。不但没有改而已,在临产时候的前后,那男人,和他结婚以前曾有来往的也是这村里的女人,又有了各样的新闻了。而这些事,又常常传到在产褥上的阿仙的耳朵里。一结婚,便和那女人干干净净分手,这是男人曾经坚誓的,而竟再出了新闻,这从由外村嫁来的阿仙看来,实在比嫖妓更有猛烈的苦痛。这时候,阿仙仿佛是决计百事再不管,专为一个孩子活着自己的命似的。然而便是那孩子,也因为营养坏,终于在这七日前死掉了。那结果,可怜的阿仙便在下葬这一放里,忽然发了狂。发狂之后的阿仙的态度,不但说不定什么时候会自杀,而且每日许多次,无法可想的乱闹。因了村医的注意,终于造了房牢,监禁起来了。这到了正当首七的今夜,或者想到了要上孩子的坟了罢,便偷偷的破了栏槛,跑出来了。
大家走出村外时,月亮比先前双稍稍东下了。且走且看的经过了涨满着如雨的虫声的大豆田,到了前回的溪谷的所在,那阿仙的阴森的声音的丝缕,又和先前一样,仍然在溪水上横流。于是转出一个不甚峻急的山襞去,坟地便在右手的眼前了。路的正前面,阿仙的上着的树,也受了月光,见得漆黑而且硕大。阿仙的声音不消说,便是阿仙的白色的形状,也能在枝条间看得分明。六个人走到坟地边,或者因为看见了三个排着的提灯的灯光了罢,在树上的阿仙的形相,便如白色的影子一般,急急的溜下横干来,以为飘然的轻轻的站在崖上了,却又直奔坟地中间去。
“呵,跑了。趁没有走进山里去,捉住伊!”
有人这样说,而大家都遵了接到崖间的小径,纷纷的走向坟地了。这时阿仙的形相,却如淡白的布或是什么飘在风中似的,浴着月光,跳上了斜面。待到大家走到阿仙所走的宽约三尺的坂下的时候,那已经走了七成的白色的形相,却忽地转了左,在墓碑间往来。大约走了五六丈,又突然失了踪影。
“躲了呵。喂,这回是说不定会从那里出来,小心罢。”
巡警正这样说,少年们已经纷纷散开,对着不见了阿仙的方向,各人随意的穿过墓碑间,许多回曲曲折折的寻上去。我也跟在后面,竭力赶快的走。
不多时,大约大家已经走近了不见阿仙的地方的时候,从前面的排得宽约丈余的一堆坟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