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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杰本来不在乎多花些钱让儿子完成学业，要不也不会送他出国留学。可儿子自认
为是中国人，被中国大学当成日本人“宰”，心里憋着口气，让薛人杰这个当教授
的父亲两面为难。
这天班子开完会，俞道丕很随意将话题转到薛人杰儿子回国拿学分一事上。俞
道丕说：“薛老师，你儿子是否还拿着中国护照，要是那样的话就是中国公民，哪
有中国公民在自己国家上学要按外国人付学费的道理。现在教育部三令五申不准擅
自抬高学费，某些学校就是顶着不照办，太不像话了。幸好我们九州大学在这一点
上秉公守法，我看就让你公子来九州大学吧，只要符合学校要求，那么多院系总有
他对口的专业。要是需要我出面尽管说，我在九州大学四十多年，人头稍比你薛老
师熟悉点吧。”
俞道丕说这番话时戈新元也在场，并非只有他与薛人杰二人面对面，这样更显
得俞道丕正大光明公事公办，不会让薛人杰猜疑他的动机。就连戈新元也感觉到俞
道丕这人私心虽重，但有时帮人忙还算热心。其实俞道丕早摸清了薛人杰儿子所学
专业为比较文学，要来九州大学拿学分最好还是进外语学院。只要薛人杰点头，俞
道丕这份人情算送到了。
薛人杰果真有些感动，他之所以犹豫着没让儿子来九州大学，就是想回避以权
谋私嫌疑。现在既然俞道丕主动提了出来，理由又那般正当充足，他再推辞的话反
倒显得不近人情。反正这件事在学院班子里公开，他丝毫都没掖着藏着，儿子也只
是希望能享受普通中国公民的待遇，拿完学分仍要回日本庆应大学去的。
烦恼了好些日子的问题终于有了解决可能，薛人杰迫不及待给儿子发去电子邮
件。儿子回复的邮件充满欣喜之情，让父亲代他向俞院长致谢，薛人杰头一回发自
内心地向俞道丕道了谢。
戈新元和牛振亚的婚礼十分低调，除了双方亲属，同事中只请了俞道丕夫妇和
薛人杰夫妇。这是戈新元和牛振亚将来宾名单一而再精简后确定下来的。俞道丕是
介绍人，没有不到场的理由，但请了俞道丕不请薛人杰，以后在学院班子里关系就
会变得微妙复杂。
薛人杰原本是个喜欢热闹之人，戈新元婚礼又是联络班子成员感情的好机会，
所以接到请柬第二天就送出一个大红包。薛人杰因为儿子能顺利进九州大学拿学分，
用省下的学费送人情都绰绰有余，红包出手得特别快。
婚礼之后俞道丕夫妇专程去看戈新元的新房。
俞道丕对戈新元说：“戈老师，喜事忙完了你那本专著可得抓紧哪，今年申报
正高职称的好几位都有专著，成果评比起来一个比一个硬，你也不能掉以轻心噢，
到时候我讲话口气也好硬气。”俞道丕不仅摆出一副要帮戈新元讲话的样子，而且
言下之意戈新元此前评职称屡战屡败，学术成果不过硬也是原因之一，并非俞道丕
出力太少。
戈新元脸红了，她知道今年想升正教授的人里边，好几位已出了数本专著，与
她很有一拼的。俞道丕似乎看出戈新元心思，半真半假道：“要想让出版社抓紧点
的话，自己多少出点血好了。牛老师腰杆那么粗，权当送新娘子一份礼物。”
戈新元明白俞道丕指的是自己花钱买书号出专著，这种手法在高校评职称中早
已不是新鲜事，花出去的钱等职称到手可以赚回来的。有不少出版社还专门成立了
一条卖书号出书流水线呢，市场经济体制下只要有买方不愁没卖家。俞道丕临走留
下一句话：“我有个学生在外文出版社当副总编，价钱都可以商量的。”
戈新元心思活泛起来，问牛振亚要不要试试同出版社谈书号价钱，她想出一本
论文集，因为都是零散文章，比专著更难出版，自己不出钱猴年马月都出不来。牛
振亚笑着摇头：“你放心，这次评职称根本不在乎多一本书少一本书，俞道丕肯定
会全力以赴帮你，他也有求于你呢。”
戈新元不解地望着牛振亚，俞道丕会有什么事让她帮忙的，要是那样，她是否
有能力帮上，她最愁用了人情无以回报平添一份心事。
牛振亚看出戈新元心思，说：“俞道丕主动示好总有他的道理，何必想得那么
多，先把正高职称拿下来，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牛振亚没有说出口的是，拿
到正高职称，且不说每月多出几百块钱职岗津贴，就是想跳槽的话，开口要价也好
抬得高些。经济学教授牛振亚，凡事都习惯从投入产出获取最大经济效益角度去考
虑。
俞道丕走进公共英语教研室，办公室里顿时安静下来。青年教师们不约而同打
住话头，留给俞院长的是一张张尴尬笑脸。水清清好像没有看见俞道丕似的，拿着
杯子去门外饮水机上取水，这会的空气都让人嗅出了点不自在。
自从俞道丕当上院长，推行学院经济分配改革方案以来，公共英语教研室青年
教师们口袋明显缩水，这些上有老下有小又想供楼买车的年轻人无一不把俞道丕视
为最大的掠夺者，若是换个人当院长，他们恐怕不会活得这么累。尽管俞道丕当院
长两年多来也努力做出过一些与青年教师缓和关系的举动，可你拿走一只西瓜还回
一把瓜子还想让人念你好吗？ 比如水清清，两年多来几乎没同俞道丕说过任何一句
工作以外的话。校园里狭路相逢，凭着年轻眼尖也早早绕开道去。水清清是公共英
语教研室实际上的领头羊，后边的羊群习惯成自然地跟着她。这会水清清走出门去，
其他人也假模假样打开电脑掏出手机或眼望天花板作思索状，生生把院长大人晾在
一边好生没趣。
走进这个办公室之前俞道丕是有心理准备的，他不奢望笑脸相迎，起码的礼貌
对待总该享受到吧，这些年青年教师不管怎么说还是他的学生。可俞道丕没想过如
今损及经济利益算是伤人伤到了根，不把青年教师损失的金钱补给他们，只怕永远
别想在这间办公室里看到笑脸。
俞道丕竭力克制住内心愤懑，他是院长特级教授，不能为一时面子同这帮小青
年一般见识。他没有忘记今天来此地是为自己连任院长走出的一步棋，眼前这十来
张考评选票不容小觑。
水清清端着茶杯走回自己办公桌，摊开备课笔记一本正经低下头来干活。俞道
丕将手中一份文件放到水清清桌上，抬高嗓门对所有青年教师说：“我们外语学院
争取到两个去菲律宾支教一年的名额，院里考虑青年教师出国机会少，所以决定两
个名额全部让给公共英语教研室，你们自己协商谁去吧，名单定下来早点报给我。”
俞道丕知道这些青年教师大多没有出国经历，这个送上门去的机会肯定会让他们感
激不尽。然而俞道丕没有得到他事先所期待的惊呼欢叫和感谢声，水清清只望了一
眼那张纸片，其他人干脆装着没听见。
俞道丕终于忍不住了，讪讪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临出门为掩饰内心尴尬，仰起脸来将这间屋子四周打量一番道：“你们这间办
公室虽大，但人多了难免拥挤，其实新校区有很多两人一间的办公室，谁要是喜欢
说一声，我想办法改善你们的办公条件。还有台式电脑显示屏也老了点，通通换液
晶超薄型的。”依然无人接口，俞道丕只好走了。
水清清拎起桌上那份出国支教文件，用手抖了抖说：“英国美国加拿大怎么不
想着让我们青年教师去啊，自己头一个跑得快。上回英国一圈兜下来，一辆汽车就
到手了。现在拿菲律宾这种热死人的老少边穷地方来做好人，每月还只八百美元，
打发要饭的呢。”大伙笑起来，有人附和道：“菲律宾，八百美元一个月，帮帮忙
噢，脑子进水了才抢着去呢。要么再加个零，我权当为老婆孩子牺牲一回。”
有人问水清清：“俞院长同我们公共英语教研室老死不相往来的，搬来新校区
后还没进过这个门，今天怎么特意屈尊来送出国名额给我们呢？ ”水清清一咧嘴：
“这还看不出来，马上要换届了，想连任下届总统，拉选票呗。”众人恍然大悟，
异口同声发出一个单音节：噢！ 那份出国支教文件的复印件在公共英语教研室每张
办公桌上兜了一圈，最终栖身于废纸篓里。
四十七
俞道丕准备亲自率全院正副教授赴地处无锡的华东疗养院体检。本来每两年一
度的体检是学校给予正教授们的一项待遇，正教授以下职称的教师只能在本校医务
室里做体检。俞道丕决定动用院长基金来支付去华东疗养院的体检费用，他对薛人
杰戈新元说：“以人为本嘛，保护教授们身体健康是院领导的责任。”薛人杰已经
享受过学校组织的体检，为回报俞道丕让他儿子来九州大学拿学分的善意，薛人杰
主动放弃去无锡的机会，留在学院里值班。戈新元尚未评上正高职称，头一次享受
这种旅游带体检机会，所以不想错过。
外语学院几十名正副教授分乘两辆豪华巴土直驱太湖边的疗养院，体检只是个
名义，旅游才是此行真正目的。俞道丕不仅做主动用院长基金支付体检费和住宿餐
费，还另外给每人发了三百元自由活动费，让众人在休息体检之余还能有闲钱买点
太湖大闸蟹带同上海。有位教授对俞道丕说：“俞院长啊，你可真算让党的阳光照
到了人民教师身上，往后要经常照照才好。”俞道丕说：“老师们放心，只要我俞
道丕当一天院长，就要为全院教师谋一天福利。”
这天清晨因为要做空腹验血，所有人都起得特别早，等候在化验大厅里，等得
有点无聊，平时不坐班很少有机会聚在一块的教授们便聊开了天。俞道丕也坐在聊
天人群中间，教授们不少是他的同学，一块在九州大学校园里从黑发少年步入白发
丛生的花甲之年。不时有人回忆起年轻时的荒唐行为，这些在讲台上道貌岸然惯了
的大知识分子，竞也言语粗鲁肆意笑闹起来，引得护士们纷纷驻足观望，不知从哪
儿钻出一帮老顽童来。
俞道丕情绪颇佳，他不记得多少年没与同事们这样无拘无束地谈笑风生过了，
这种和睦融洽气氛是他俞道丕创造的，他当然应该让自己享受其中。俞道丕说起自
己一件往事。“那时大学毕业生走上工作岗位前都要去郊区农村劳动，我们英语系
学生总是被分派干最脏最累的农活，说是这样才有利于抵抗西方资产阶级腐朽思想
侵蚀。我俞道丕最倒霉，被派到养鸡场扫鸡屎，天天自己熏得恶心呕吐不算，同宿
舍人轻易不让我进屋，非说我浑身鸡屎臭，每天揿着我脑袋去河浜里打扫个人卫生，
还强迫我剃光头，省得头发上沾鸡屎。后来我实在忍受不了，就想混病假，撒了泡
尿，往里头滴了一滴鸡蛋清，化验出四个‘＋ ’号尿蛋白，病假一个月接一个月开，
到底逃出了养鸡场。”
听俞道丕讲故事的人爆发出一阵响亮笑声，有人问：“俞老师你真有本事，怎
会想出如此高招？ ”俞道丕说：“雕虫小技而已，偶尔从一本医学杂志上受到的启
发，据说直至今日，化验手段还很难从尿液中分辨人体蛋白和动物蛋白呢。”又有
人打趣道：“所以俞老师会当上特级教授院长，脑子向来灵光非我辈可及啊。俞老
师要是去我们九州大学体育系科研所也能当上特级教授，听说现在体育科研很重要
的任务就是研究如何服用兴奋剂而不被检测出来。”
俞道丕完全沉浸在对往事有滋有味的回忆中，没听出旁人话中含义，也没想过
这类玩笑话对他可能产生的负面影响。
戈新元坐在一旁静候验血，俞道丕的笑话全都进了她耳朵。戈新元不太了解俞
道丕的过去，但这个早上她至少对俞道丕的人品及诚信产生了一丝怀疑。也许牛振
亚说得太对了，俞道丕不会轻易向人示好，他一定在有求于人的时候才会释放出些
许善意。
戈新元想，俞道丕主动关心她的职称问题，动用院长基金为教授们体检，其最
主要目的很可能是为即将到来的干部考评和学院领导班子换届做准备。说明俞道丕
在院长位子上远远没有待够，他还想再干一届。戈新元能想清楚这些，其他教授们
就想不到吗。
四十八
外语学院正副院长任期届满，领导干部个人述职与群众评议是如今组织部门任
免干部的主要参考依据。会议室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座无虚席，除了在国外工作的教
师，外语学院教职员工几乎全体出席，人数比发年终奖金的日子到得还齐。俞道丕
面对罕见的高出席率，内心不知是喜是忧。
薛人杰和戈新元的述职报告听得出来是走走过场，他二人大概已摸清了俞道丕
真实心思，既然俞道丕有意连任，那薛人杰戈新元述职再精彩，充其量还是演个配
角，没有必要在今天这种场合下喧宾夺主，留出点时间好让俞道丕发挥。而俞道丕
确实为今天这份述职报告花费了不少心血，连每个部分所举例子都在家里与妻子悉
心讨论过，有几件遗漏政绩还是妻子提醒他加上去的呢。
虽然俞道丕上任之初的经济分配方案引发了学院众多青年教师不满，但他此时
依然将这件事情作为重要政绩记入述职报告，以肯定自己这一改革举措的正确性。
俞道丕听到台下有人发出不满的嘘声，他不用正眼去瞧也知道嘘声来自那群青年教
师聚集的角落。他谈到自己放弃高薪提前从英国赶回来，个人至少损失了二十万元
；带头搬迁新校区积极引进人才，为九州大学跨入全国高校“415 ”行列作出了贡
献。这时台下嘘声再次响起，俞道丕脊背卜渗出了冷汗。他知道这些政绩会让组织
部干部听起来满意，而学院众多被损害了实际利益的教职工肯定心存不满。这个世
界上恐怕没有谁能做到让所有人都喜欢你，那么得到组织部门信任器重则是首要目
的，俞道丕相信自己这份述职报告在组织部心中的分量。
领导述职后进入群众考评议程，每位教职工得到一张三指宽的考评表，在俞道
丕薛人杰戈新元三人名字后面列着优、良、中、差四个空格。考评者只需在这些空
格中打钩就行了，然后交到组织部干部手中，完全是无记名进行。
整个考评过程不过十来分钟便结束了，俞道丕坐在主席台上，眼光不时向下扫
去，试图从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表情判断出此人给他打的钩在哪个空格里。他看到
水清清等青年教师坐在一块窃笑，互相借用墨水笔，还有几个人在交头接耳。俞道
丕心往下沉了沉，他不指望这群青年教师给他打“优”，若是“良”
或“中”他也认了，只要不给他打“差”就行。反正评议说到底是一种讲民主
的形式，最后任免干部还得由组织部门来定夺。
散会后回到家里，俞道丕始终坐立不安，每隔几秒钟就会不由自主瞥一眼电话
机，期待着李乐雄在第一时间将群众评议结果告诉他。聂惠萍见不得丈夫这般沉不
住气的模样，说：“辛辛苦苦当了快三年的院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只要是个良
心摆正的人就应该负责任地打分。”聂惠萍原意是想宽慰丈夫，但在俞道丕听来，
好像妻子已经预料到有人要利用群众评议机会踩她丈夫一脚，俞道丕心里愈发不安
起来。晚饭后李乐雄依然没有电话过来，俞道丕终于忍耐不住，主动将电话打到李
乐雄手机上，他听到了李乐雄的一声长叹。
外语学院群众评议干部结果着实让李乐雄吃惊，也许用震惊来形容他此时的感
觉更为恰当。参加评议的教职工人数为六十八人，竟有二十七人给俞道丕打了“差”，
占三分之一还多。李乐雄在组织部任职多年，从未见过给群众印象如此之差的院系
领导干部。要说外语学院领导班子工作有失误，失分的应该是每个班子成员，可薛
人杰戈新元虽也有人打“差”，但只不过一两张票，而给薛戈二人打“优”的却有
十几张，俞道丕一张“优”都没有。当领导不可能赢得所有人好评，可面对二十七
张“差”票，李乐雄不得不为俞道丕的当官水平或者说是处理人际关系能力产生了
担心和疑虑，这也是李乐雄没有主动给俞道丕打电话的原因。李乐雄不知道应该怎
样让俞道丕明白他自己在外语学院教职工心目中的形象，无论出于组织原则还是考
虑到俞道丕面子和心理承受能力，李乐雄都不能把实情透露给俞道丕。
手机铃声固执地响了一遍又一遍，李乐雄知道一定是俞道丕打来的，他了解俞
道丕的个性，所以李乐雄在叹息之后不得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