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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日升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故意问道:“我们一定得动手么?可有别的和平解决的法子没有?”
裴淳道:“有,你须得娶秋心为妻,但你当然不肯,因为辛黑姑势力之大更有甚于你,若是娶了她,你就可以横行天下。”他老老实实地说出心中见解,却变成锋利无比的讽剌嘲骂,使对方简直受不了。他接着道:“反正你说过,很想有机会与我拼斗一场,今日咱们非分出生死决不罢手,来吧!”
朴日升本想反问他一句:“云秋心不肯嫁给我便怎么办?”话到口边,便又硬吞回去。
一则觉得这一来太以示弱,二则这个机会果是难得之至。他淡淡一笑,道:“好好,咱们不拼个生死,终是纠缠不清。”
两人各各摆开门户,迈步盘旋。他们眼下俱是一流高手,非同小可,这一准备拼斗,顿时杀气弥漫,气势甚是惊人。丘顶地方宽大,足可容他们放手一拚。
忽然间多出一人,却是个女子,面上蒙着青巾,正是魔影子辛无痕。这魔影子辛无痕实在了得,来去无踪,连朴、裴这等高手也是直到她现身之时才发现。他的现身乃是朴日升意料中事,否则辛黑姑不会走得如此匆忙了。
辛无痕冷冷道:“给我住手!”
朴日升精乖得很,刷地跃开两丈,表示很服从她的命令。
裴淳一心一意要替云秋心打抱不平,定要趁此机会杀死朴日升。他为人做事专心而固执,这刻仍然没有放弃此意。当下便要跟踪扑去,眼前一花,辛无痕已拦在面前。
他晓得对方轻功独步天下,若然还要硬闯,莫说斗不过她的速度,甚至极容易被她乘隙制住。是以煞住前扑之势,道:“辛前辈可不可以容我跟朴日升分出胜负生死?”
辛无痕反问道:“你以为我会不会允许?”
裴淳老老实实地摇头,辛无痕道:“你既然晓得,何须多费唇舌?李星桥何在?”
裴淳道:“晚辈虽然知道,却不能奉告。”
辛无痕面色一沉,道:“你敢!”登时转眼望着朴日升,又道:“朴日升,云秋心何在?”
朴日升冷不防她问到自己,大吃一惊,他虽是雄才绝世之士,但也不由得心情紊乱,惊疑交集。他缓缓道:“云秋心她在……”
话声忽然中止,垂下头颅。原来这云秋心三个字在他口中说出,顿时挑动了深心中的爱情。他知一旦说出云秋心所在,她定必难逃一死。是以想到自己虽是已被她拒绝了,又决意娶辛黑姑为妻,然而何能忍心使她丧命?
辛无痕怒道:“怎么?你不肯说?你以为我找不到她躲在什么地方不成?”
朴日升长叹一声,道:“前辈虽然有法子自行找到,但在下决不能奉告。”
辛无痕有点疑惑不解,问道:“你和阿黑说的我都听见了,既是如此,你应该供出她的下落才对呀!”
朴日升道:“晚辈既曾爱过秋心,纵是在目下这等情形之中,亦不能亲手害她,以致落个寡恩薄情的臭名。想来在下若是这种人,辛姑娘亦不会看得起我。”
辛无痕深觉此言有理,便道:“好吧,你不必说了。裴淳,我告诉你,云秋心就在地下藏匿,我早就查出了,何须朴日升告我,现在我再问你一句,你说不说出李星桥之下落,如若胆敢违抗,我就先把云秋心弄死。”
裴淳不假思索,决然道:“恕我不能奉告。”
辛无痕冷冷道:“她一死之后,你有过誓言也须随她同赴黄泉,你可别忘了此誓。”
裴淳神色不变,道:“晚辈没有一刻忘记此誓,正因为我须陪她同死,才感到心安理得的不怕她受害。晚辇这一来既不负师恩,又能够以一死略略向秋心表示歉疚之情,是以全不畏惧。”
辛无痕大感意外地沉吟一下,才道:“这话果然有点道理,但你却会错了我的意思,我找李星桥另有事情,并非想加害于他。你们两人若然因此之故而丧命,岂不冤枉之至?”
裴淳沉吟一下,问道:“前辈当真对家师叔全无恶意么?”
辛无痕道:“我与他的交情非你所知,我自然不会对他有任何恶意。”
裴淳颔首道:“既然如此,理合奉告,家师叔眼下已前赴潜山访晤家师。”
辛无痕点点头,转眼向朴日升道:“你须知我平生只有一女,宠爱无比,是以择婿之际,极为慎重。一则须得与我女匹配,二则更须是雄霸天下之士才行。只因我平生结仇者多,结恩者少,是以将来我去世了之后,不免有许多厉害仇家找到她头上。其时全无别人可恃,只有凭倚她的夫婿。”
裴淳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辛无痕已瞧在眼中,便道:“你不以为然么?且说出道理来听听。”
裴淳道:“令媛的武功当世之间少有敌手,仇家之说不免过虑。再者前辈想选一个比她还强的人为婿,恐怕还真找不到。”
辛无痕道:“你错了,须知她近一两年横行天下未遇挫折之故,一半固然是她的本领,但一半还是靠我的声名。是以有些真厉害的仇家如朴日升的师父假弥勒简十全之类的人都没有出面对付她。至于说到这世上能胜过她之人,仍然不少,譬如你是其一,朴日升和淳于靖皆是,你们均未娶妻,亦都有当选的资格。”
裴淳骇得不敢做声,虽然他不信对方会选中自己,但这到底不是闹着玩的,现在一个云秋心和一个薛飞光已使他感到头痛不堪,烦恼无比,若然万一加上一个辛黑姑,他是一定吃不消的。
辛无痕又向朴日升道:“说到你的人品才学,自然匹配得上我那女儿。但武功方面,尚须磨炼。我将带你到一处地方去,若是一日未能及格,就一日不能离开,亦不许与阿黑成亲。”
朴日升不由得傲气上涌,朗声一笑,道:“纵有千关万隘,朴某也不放在心上。只要是有人过得,我也过得。”
裴淳这会脑筋灵活得很,一想朴日升若是被困个三年五载,自然对元廷十分不利,连忙推波助澜地说道:“朴兄若不去,连兄弟都瞧不起你啦!”
辛无痕道:“朴日升,跟我走吧!”
转身奔落山丘,朴日升迟疑了一下,这才跟了去。但见丛树中闪出不少人影,簇拥着辛无痕迅快离开。
裴淳直到瞧不见他们的影子,才回到土室之中。不久,梁药王和博勒一同入来。他们仍是远远见到辛无痕已走,才敢过来。
此时云秋心正在昏迷之中,裴淳把经过低声说了,梁药王轻叹一声,道:“想不到朴日升那等雄略杰出之士也摆脱不掉儿女柔情,此所以他终于不能成为一代枭雄,最后仍然陷入辛无痕的掌中。”
裴淳讶道:“前辈这话从何说起?”
梁药王道:“自古以来,凡是成就大事不可一世的枭雄,总是心肠冷酷,全无私情才行。
你瞧他为了云秋心之故,宁可得罪辛无痕,这等作为岂是枭雄之辈肯做的?曹阿瞒说的宁可天下人负我,正是枭雄本色之言。朴日升假如因刚才得罪了辛仙子而惨死,还有什么事业可言?”
裴淳道:“话虽如此,但他也算不得堕入辛前辈的掌中。”
梁药王道:“你等着瞧吧,他迟早要被辛仙子收拾得甘愿永作裙下忠臣。他的一切作为,无非为了妻子的安危打算而已。”
裴淳道:“这也不错,对元廷而言,乃是莫大的损失,这才重要不过。”
梁药王没有再说,他心中的隐忧正是深惧辛家母女都是一任喜怒行事的人,故此朴日升将来会不会重回元廷效力,尚是未可知之数。他刚才说的一番话,只不过说那朴日升在武林中永远超不过辛家母女而已。
云秋心缓缓回醒,裴淳突然发觉梁康和博勒不知何时已离开这个地室。他坐在床沿,温柔地捏着她的纤手,问道:“你觉得怎样了?”
云秋心道:“好得多啦!梁伯伯说过我昏过这一次之后,便将迅快复原。”
裴淳大感欣慰,道:“谢天谢地,终于把你从鬼门关抢了回来,这都是梁药王前辈的功劳,我们须得想个什么法子好好地酬谢他一番。”
云秋心面上绽开微笑,但她虽然在愉悦中,仍然隐隐流露出挹郁的味道。不过这股悒郁幽怨的味道却甚是动人了。
她道:“刚才我问他说,梁伯伯,我如何能酬谢你的大恩呢?他道:你当真有报恩之意的话,便拜在我门下,承继我一身所学。”
裴淳大喜道:“这真是旷世奇遇,梁药王的医术前无古人,当世第一。他肯把一身所学都传给你,这可是不知有多少人羡慕之事,你答应了没有?”
云秋心点头道:“当然答应啦!”她歇了一下,眼中又射出令人心软的幽怨光芒,轻轻道:“我知道他老人家完全是为了我没得依靠,才收我做弟子,唉!当时我感激得差点放声大哭呢!”
裴淳讶道:“你没得依靠?怎的说得这般可怜?难道我会不管你么?”
云秋心道:“我知道你对我很好,愿意为我做任何事。可是我却不愿连累你……”说到此处,她的声音已经微微颤抖。她脆弱的感情全然受不住丝毫刺激,所以说到这件关系及她今后一生的大事上,她便不能保持镇静。
裴淳道:“秋心你错了,试想我裴淳为了旁人之事,尚且肯舍命赴险,何况是你,怎可以说出连累我这句话?”
云秋心听了这话真是悲喜交集,喜的是裴淳对她始终如一,情深意切。悲的是她命薄如纸,竟无福消受这圆满美妙的爱情。她含泪微笑着,呈现出极为动人的凄艳。
裴淳竟看得呆了,同时也感染到她那种深邃无尽的悲哀,以致心境十分凄凉。两人默默含悲对觑,但觉这哀伤似是十分实在,又似是虚无飘渺,一时也难以细说。
过了一会,裴淳问道:“你嫁给我好不好?”
云秋心尚未回答,他已消沉地叹口气,好像己晓得她一定不会答应一般。不过他仍然说下去道:“假如你肯嫁给我,我们不要住在扰攘的人世,在那深山之中,大水之湄(音同眉,岸旁),找一处风景幽绝的地方,静静地过一辈子。”
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要过这种日子,这只是因为他深知云秋心只能过这种清静的生活,才毫不困难地想到说出。而当他说出口之后,自家也觉得甚是值得沉醉神往,一缕遐思,仿佛已到了水湄之间。
云秋心更是心醉神迷,从榻上坐起,抱住他健壮有力的臂膀,喜道:“那多好啊!”
但她只说了这一句,便顿时醒悟过来,霎时间幽静的山边水湄反而使她多了一件痛苦的怀念。还有这健壮的手臂,淳朴可爱的笑容,都将消失无迹,留下的只有一片空白虚无。
因此,她禁不住心碎肠断的低泣。在那撕不开摔不掉的悲愁中,她想道:“我所要求的只是很少的幸福,在别人眼中,根本不算什么。但苍天为何对我如此吝惜,连这一点点都靳而不与呢?”
这正是“无语问苍天”,一个人到了无路可走之时,总会情不自禁地向命运抱怨,抱怨天心不仁,对我如此之薄。但命运总是不予瞅睬,一切照常进行。
裴淳道:“我晓得你心中一定有很大的苦恼,所以早在朴日升未到以前,你便告诉我说要嫁给他。但你却不用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只要你愿意嫁给我,谁也阻止不了我们,也没有人会阻止。”
云秋心道:“第一点,我不能生儿育女。第二点,我定须跟随梁伯伯学艺,才能够活下去。你想假如我们结为夫妇,岂能叫梁伯伯日日跟着我们?”
她还有许多理由,例如她身体衰弱,必须一直静养,如此便不能负起主持中馈的责任,反而成为他的累赘,但她这时已心酸肠断,再也说不下去了。
裴淳一怔,但觉一道天堑突然隔开了他和云秋心。这道天堑便是“死亡”,他当然不能强要云秋心嫁给自己,以致她很快就死了,是以这道天堑决计无法逾越过去。他呆了半响,低头抓住她的手,不提防几滴热泪落在她纤细的手背上。
云秋心叹一口气,道:“你可不可以出去一会,让我静静地坐上一阵?”
裴淳起身道:“当然可以。”一面说着,一面擦去泪水,振作一下,大步走出这间地下室。
云秋心闭上双眼,不敢瞧望他的背影,她本来就是见了花开似锦,就想到残红遍地的这一类多愁善感的女孩子,现下当真处身于情天莫补的悲境之中,焉得不哀伤凄愁呢?
她不敢再想这件事,当即记起往日诵读佛经曾是仿佛踏入解脱境界,这刻便生依赖之心,伸手在那个顷刻不离的紫檀木匣内抽出一本佛经,打开一看,竟没有一个字入得脑中。
当下又换了一本,却是一部楚辞。随手一翻,两行字赫然跳人眼帘中。这两句是:“长太息以掩涕兮,哀人生之多艰!”
她先前用心去读佛经,全然不明其义。但这两句却像电光一闪般印入她心中,丝毫不须思索,。为何会如此,她可无暇追究。
信手一翻,又有几句印人心中,那是“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两行热泪沿着雪白的面颊淌流下来,却全无饮泣抽咽之声。原来一个人悲哀到了极致之时,心情已变得有点空洞麻木,泪水虽下,自家全然不觉。这便叫做“无声之泣”,比之捶胸恸哭更深一层。
她不知不觉的又翻动那部楚辞,却翻到宋玉的“招魂”章,这两个字使她联想到自己虽生犹死,裴淳现下已可以朗诵此章,为自己招魂。
她轻轻念出其中一段道:“魂兮归来,北方不可止兮。增冰峨峨,飞雪千里兮。归去,归来,不可以久兮!”
念到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之时,她不由得打个寒噤,仿佛自己的一缕孤魂,在那冰天雪地之中踽踽独行。
纤指一动,翻到最末节,便又念道:“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她放下手中书卷,抱膝凝眸,此时外表好像没有什么,但其实迥肠干结,情愁万缕,全然没法安排。
外面传来说话之声,侧耳一听,却是闵淳等许多人的声音。闵淳等人分头离开之后,直到此刻,他们宇外五雄和穷家帮四老才会上淳于靖,然后转赴此地。
闵淳听完了裴淳叙述有关辛黑姑、辛无痕及朴日升的经过之后,略一沉吟,便道:“不好,风波又起啦!兄弟虽然不知辛仙子找李老前辈作什么,但此中必有古怪。恐怕要利用李老前辈使我们自投罗网,总而言之,这件事定然大大不妥,咱们等着瞧吧!”
他歇了一下,又道:“辛仙子既然不曾询及云姑娘何以能毫无痕迹地逃出重围,显然是已碰见了梁药王,得知乃是樊老先生大展神通,派出几十个擅长挖掘地道之人,早就开好地底通路,到了要紧关头才悄无声息的把云姑娘撤走。唉!但愿这刻樊先生派人指示我们一条明路。”
忽然步声传来,出现了两人。众人因那闵淳刚刚说到希望樊潜公以未卜先知神通指点明路,是以都不由得把来人跟此事联在一起想。奔上来的两人乃是梁药王和博勒,阮兴忍不住问道:“两位可是有樊先生的讯息么?”
梁药王一怔,道:“奇怪,你怎会晓得?”人人都眉开眼笑,心中大慰。
阮兴吹牛道:“晚辈刚刚学会了这等先知的本领。”此话引起一片笑声。
梁药王道:“据那些领我们从地道出来的人说,樊先生宣布归隐,从此不再入世,这便是樊先生的讯息了。”
众人的笑声陡然完全停歇,互相瞧着,做声不得。敢情梁药王会错了阮兴之意,是以使众人欢喜一场。
闵淳奋然道:“咱们若是事事依赖樊老先生,那还能称什么英雄好汉?况且我的猜测也不一定对。”
梁药王问道:“你有什么猜测?”
闵淳道:“我猜辛仙子查问李前辈的行踪下落定有深意存乎其间。”
梁药王面色一变,道:“不错,她适才亲口对我说,她将利用李星桥兄制造一场武林中的轩然大波。她可没有说出如何利用法,但她平生言出必践,非信不可。她本来要把秋心带走,幸好我知道她的心意,所以说了几句话,才令她改变了心思。”
淳于靖那等稳重之人也忍不住问道:“前辈说的什么话,使她改变了心意?”
梁康道:“我只告诉她说,云秋心虽是保住一命,但体质衰弱无比,不能谈到婚嫁,我打算收她为徒,传以一身医道。”
闵淳道:“原来如此,敢情辛仙子最忌的是她嫁给辛姑娘欢喜之人,所以一听她不能论婚嫁,就轻轻放过云秋心姑娘。再者,梁药王的一身绝艺若是有了传人,说不定将来对她大有用处。”
他分析之时,发觉裴淳两眼无神发呆,同时透露出极深切的悲哀。顿时心中一动,忖道:
“辛仙子明知云姑娘与裴淳最要好,大有结合可能。而她还如此的忌惮云姑娘,莫非她深知辛黑姑真心爱的是裴淳?目下姑且搁下此事,须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