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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飞光垂头道:“但凭姑姑作主。”
她如此的温婉柔顺,大出薛三姑意料之外,呆了一下,才道:“我选择的人并不是裴淳,亦非你认识的,你莫要以为是他。”
她本以为关于这件亲事定须有一番争论,哪知薛飞光温顺无比,是以怀疑她误以为对象是裴淳他们,便赶快点破她的幻想。
薛飞光道:“若然是认识的人,倒是大出侄女意料之外了,总之侄女的终身大事,但凭姑姑作主便是。”
薛三姑听了不由得触动了怜爱之情,心想她这么乖法,我焉能使她终身抱恨?当即生出改变主意之心,又忖道:“不如成就她与裴淳的好事,她定必终生感激我的安排……”
然而此念立刻便因为一个潇洒俊逸的面容浑现而打消了,那人便是裴淳的师父赵云坡。
这数十年来她已把赵云坡恨入骨髓,因此一旦想到裴淳是他的徒弟,立时怒恨攻心,想道:“哼!我若是让这小两口成亲,岂不是使他感到十分得意?他一定以为我已经认输了……”
她虽在心中忖想,但这时却不知不觉冷笑出声。
薛飞光己经猜出她内心正在挣扎,又知道“恶”的一方已占了上风,自己的命运就此铸成,谁也不能更改了。
因此,眼眶中涌出了热泪,心中喑道:“裴淳啊!我们今生是无望的了,只好等来生再说吧,唉!你还可以与心爱的云秋心厮守,而我却须嫁与一个陌生人,长年在痛苦中煎熬。
我的身世既这般凄凉坎坷,此后的生涯又是如此的悲惨。裴淳啊!你哪里知道呢?我一方面为了恩情孝道而牺牲,一方面亦是为了你和云秋心的困难,所以决心让贤。然而,我实在是心已碎,肠已断,你哪能知道……”
其实她却是冤枉了裴淳,因为裴淳不但晓得,而且还不惜低声下气去求辛黑姑帮忙。当时闵淳判断认为辛黑姑既然已与朴日升订下终身之盟,而她心中却很爱裴淳,这样可能她为了心中这一点情份而慨然应允帮忙裴淳。殊不知世事千变万化,难以逆料。
且说薛三姑沉吟好久,才道:“我已选中了镖行中一个很有名气和很富有的人做你的夫婿,他姓黄名达,有个不好听的外号是‘守财奴’,但若是不能守财的话,一则无法富有,二则是嗜好甚多之人。这都是我所不取的。”
薛飞光一径低垂着头,热泪在眼眶中打转,对于这个行将变成她终身依靠之人,她竟已无心再听。
薛三姑不管这许多,又絮絮道:“这黄达年纪才四十出头一点,老成可靠,定然十分体贴爱护你。他的像貌也不大漂亮,但寻觅夫婿岂可以貌取人?对不对?”
这一番对话之后,薛三姑便开始替她办制嫁妆等事。宅**有四个丫鬟和两个仆妇,外面还有一个老头子看守门户的,这刻显得甚是忙碌。
日子如流,晃眼间已过了十二日。男家方面一直有管事之人到薛宅联络,这一天新郎亲自踵宅拜见薛三姑。
薛三姑得见这个未来侄女婿时,亦不由得心中发闷,敢情此人的面貌既难看,满面的疙瘩还不说,一嘴黄牙时有臭味熏人,再就是言语粗鄙,三句之中总有两句提到钱财,又时时夸耀自己如何富有。
薛三姑已是如此,薛飞光可想而知。她没有现身出见,而是却不过丫鬟的怂恿,所以到屏风后偷偷窥看。
她几乎当场呕吐出来,赶快回到房中,吩咐丫鬟熏一炉好香。那两个贴身侍婢乃是陪嫁的人,陡然间放声大哭起来。
薛飞光晓得她们是嫌那黄达老丑,而她们陪嫁过去便就是黄达的媵妾,是以十分悲伤。
她此刻还要别人劝慰,焉能慰解别人。耳中听到她们哀怨的哭声,自家忍不住也不断地掉眼泪。
她好几次转动逃离此处的念头,这个想法如此的强烈,连她自家也晓得这刻不拘是路七也好,闵淳也好,只要是这些相识的高手们向她说一句“跟我走吧”,她便会决然而去,嫁给这个带她逃走之人。当然,要是裴淳或朴日升、淳于靖等人是更不在话下。
但这个幻想终是幻想,那会有人带她私奔呢?
薛三姑在下午时分见到,便跟她说道:“这个黄达实在不行,大是出乎我的意想。所以我决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在这两日之内,如若裴淳或是别的人来提亲,我都会答应他。我想任何一个来提亲之人也会比黄达好,你意下如何?”
薛飞光听了这话,不由得感激涕零,道:“姑姑爱护之意,侄女很明白,不管此事有无变化,侄女终身都感激不忘。”
薛三姑道:“那就这样决定,假使过了明后两日之期,其时已是迎亲之日,我们便不能变卦了,你可懂得么?”
薛飞光道:“侄女懂得,若是第三日才有人来提亲,那是我命该如此,只好顺从天意了。”
翌日在纷扰中过去了,这一日有许多武林中人登门致送贺礼,所以甚是忙乱。但薛飞光却宛如处身于荒凉大漠之中,心头的期待和痛苦难以表达。
她哪里知道裴淳刻下落脚在离这庐州不到十里路的一座乡镇中。那个镇上只有一家极简陋的客店,但常年罕有过客投宿,这是因为此地密迩庐州,准也不会歇脚投宿。
因此这间客店全靠前进的饭馆维持开销。好在乡间用度不大,人人保守,等闲不易变动。
所以这间客店便一直开设下去。
裴淳独自困处陋室之中,饭馆距他这间陋室虽然尚有两墙之隔。但以他这等内功深厚之士,馆子内进食的噪吵声仍然十分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他心中甚是凄惶不安,因为他自知此去庐州最多与薛飞光再见最后的一面之后,就会被薛三姑撵走。而他又是笃谨老实之人,嬲薛飞光私奔的念头简直从未发生过。因而这一回被逐,自将是最后的一次相见,从此岁月悠悠,地角天涯,唯剩无限伤情而已。
裴淳一生做事都十分耐心谨慎,所以他在这间简陋之极的客舍中住了十日之久,还未曾出过房门半步,连一日三餐也在房中进食。
已是中午时分,他坐在床铺上发呆,算一算日子,后天便是辛黑姑的半个月期限的最后一日,也就是说薛三姑她们将于后天搬到庐州的新居。
正在呆想之时,外面传来轰饮之声,忽然有一个人大声道:“兄弟们别喝啦!待会便到薛府送礼,咱们喝得醉醺醺的多不好。”
另一个人应道:“鲍老大你放心,凭咱们兄弟的酒量,这几斤淡酒还能把咱们喝出酒意不成?”
鲍老大道:“话不是这么说,你们难道还不知道薛三姑前辈的脾气?也许她嗅到酒气便很不高兴。”
又是另一个人呵呵笑道:“老大未免过虑了,咱们是送礼去的,后天便是薛姑娘出阁的大喜日子,难道她做长辈的还好意思对咱们怎样不成?”
这话甚是有理,众人连续轰饮。裴淳却傻住了,心想他们口中的薛三姑自然不会是第二个,然则薛飞光已经订下亲事不成?甚至后日就成亲了么?
他很想出去向这批人打听一下,但又考虑到这批人既然与薛三姑有点渊源关系,说不定也会认得自己。
若然如此,这个消息很快就会传入薛三姑耳中。照辛黑姑的说法,薛三姑知悉他到庐州的话,定必不搬到这一处地方。同时也会设法阻止他与薛飞光见面。
他自家反来复去地寻思此事,直到这批人走了,他这才死了出去询问之心,暗念此事真相如何,但等后日前赴庐州时便可揭晓。
倘若他晓得薛三姑跟薛飞光约好,在这两日之内有任何别的人去向她求亲的话,便不把薛飞光嫁给黄达,则裴淳自是拼命赶去。
但他既不知这个约定,因而午间听得那批送礼之人的话纵然是真,他亦不会料到有可以转圜之机而赶去。甚至还考虑到自己若是在婚礼以前去见她一面的话,会不会使她十分痛苦?
到了晚间,他的头也想疼了,实在无法再想下去,好在他内功深厚,到了此时,便打坐运功,抛开一切念头,安静地过了一夜。
翌日他整个上午都十分不安,心头沉重得如被千斤大石压住。用过午饭之后,终于忍不住结算好帐目,动身向庐州走去。半个时辰不到,他踏入庐州城内,但见市面甚是繁荣,原来这庐州乃是鱼米之乡,极是富足,所以才会如此兴盛热闹。
裴淳无心观赏市容,问明了薛三姑居处如何走法,便大踏步走去。看看离那住处不远,陡然发现有不少武林人物走动,心中一震,忖道:“他们莫非是三姑姑派出来监视的人?”
转念之际,人已闪入一间店铺之内,却是专卖香烛元宝的店铺。伙计过来招呼,他只好假意挑选,一面暗暗向街上张望。他自家乃是内家高手,自然很容易就瞧得出那些人是练过武功的,只这片刻间,又有不少武林人物来往经过。
裴淳这时决定不露形迹,待深宵之时才暗探薛家,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亦顺便看看自己该不该跟薛飞光会面。当下掏钱买了一点香烛冥镪,出得街上,低头而行。
他穿着既朴素,手中又拿着香烛冥镪,谁也不会多望他一眼。而他却一直走到城西,见到有一座寺庙,便踅入去。这刻上香之人不多,他把香点燃在巨大的石炉内,又把冥镪放在鼎内焚化。火光熊熊之中,他仿佛瞧见薛飞光凤冠霞帔,一身大红吉服,正与另一个男子交拜天地。一阵悲怆凄凉之感袭上他的心头,使他不知不觉中涌出两行清汨。他认为这些香烛冥镪乃是一个预兆,此刻他简直像在祭奠自己。因为以前的裴淳已经随同薛飞光的出嫁而死去,现在他已经是一无牵挂之人,只差在还未曾剃去头上的烦恼丝而已。
突然一只手掌落在他肩头,由于这只手掌落下之时并无劲道,所以他不曾闪避。侧眼一看,原来是一位老僧,长得慈眉善目,一望而知乃是得道之士。
老和尚徐徐道:“施主年纪尚轻,所以凡事抛撇不下,其实人生在世,不过是受吉受难,你可知舍下臭皮囊,得到解脱之乐呢?”
裴淳想道:“老师父以为我在祭奠亡故亲友,所以出言劝慰。唉!他怎知我乃是在祭我自己呢?”他脑海中浮现出圆圆的脸庞和那两颗迷人的酒涡,便顿时又被痛苦淹没。
老和尚从他表情中瞧出他正陷在强烈的痛苦中,心中侧悯不已,便又道:“世间万事万物,都因为一失去便难再得,是以使人感到宝贵,但这个感觉其实只是幻象,全然不真。”
裴淳这回被他说中心坎的隐痛,惘然道:“老师父说得不错,一旦失去就永不可复得,是以才弥足珍贵。”
老和尚道:“可是不论你如何珍惜爱重,亦终将化为乌有。既然如此,施主何不勇敢地接受这个不移的至理?”
他的话自然蕴含得有无穷奥理,裴淳痴痴地想道:“对啊!我非接受这个事实不可。既然如此,何不去见她一面,大家把话说开,她嫁她的人,我当我的和尚,免得将来牵肠挂肚。”
他抬头深深望了老僧一眼,躬身道:“多谢大师指点迷津,还望大师容许小可在贵刹歇息一下。”
老僧欣慰地微笑道:“施主尽管休息。”
裴淳便在僻静的偏殿内坐憩,等候时光消逝。不知不觉已到了晚膳之时,老僧亲自来邀他用饭,但他委婉地拒绝了。这刻他只需要宁静,不管心中痛苦也好,紊乱也好,也不想有人插入其间。
木鱼声和诵经之声散布在整座寺内,他静静地听着,心想自己的一辈子也将在这经卷木鱼和暮鼓晨钟间渡过,可惜这些声音总令人有寂寞之感。
天色已黑,他悄然走出寺门,缓缓向薛家走去。他一点也不知道这刻若是径直跨入薛家,薛飞光的命运立时改变。
不久,他已走到街口,转入去便可见到薛家大门。正当此时,一阵急骤蹄声传入耳中,他立刻警觉地闪入黑暗中。
四匹马联辔驰到,其中有一匹全身血红,鞍上是个紫色的姑娘,正是紫燕杨岚。其余的三骑是千里独行姜密,生离死别管如烟和九州笑星褚扬。
裴淳不由得皱起眉头,因为他一见到杨岚就觉得头痛。现下他正想悄悄去见薛飞光一面,杨岚一到,只怕会陪伴着薛飞光,因而使他不能与薛飞光单独晤面。他这时与薛飞光相距不远,可是奇妙的命运使他们无法立即见面,以致失去了这最后的机会。原来他又回到那座寺庙,借宿一宵。
在那寂静的寺庙中,裴淳大感落寞不安。明日便是薛飞光的出阁佳期,他对此既已无力改变,那就唯有暗暗祷祝她嫁给一个好夫婿。
不过,照闵淳的推测,薛三姑为了报复,定要把薛飞光嫁给一个老丑之人,只不知实情如何?假使当真如此,岂不是自己害了薛飞光?因为追溯本源,都是那一天他借了杨岚的胭脂宝马前往三和镇拜见李师叔,才会碰上了薛飞光,因而使她做出许多违逆薛三姑之事,以致发生了今日之事。
这一夜他在胡思乱想中度过,翌日他挨到中午时分,忍不住又向薛府走去。他只想探问出薛飞光的夫婿是谁,人才身世如何,至于见不见薛飞光之面,现下已无关重要了。
远远已见到薛府张灯结彩,一片喜庆气象,府门外来往之人甚多,裴淳悄悄踅近去瞧看。
突然间有人叫道:“裴淳,你当真赶来啦!消息倒是灵逼得很。”话声清脆,却是女子口音。
裴淳冒出冷汗,心想怎的这么倒霉竟被杨岚见到。转眼望去,一个全身紫色的美貌少女笑噜嘻走来,又道:“你打什么地方来的?”
裴淳苦笑一下,反问道:“令师兄在不在?”
杨岚小嘴一撅,道:“难道跟我说话就不行么?好!你自家找他去,我不告诉你。”
裴淳只好一味苦笑,眼看她转身离开,心想这样也好,免得被她盘问不休,而自己却实在没有这种心情与她敷衍。但杨岚只走了几步,便又回心转意,走回他身边,道:“你很难过是不是?我请你喝酒吧!”
裴淳啼笑皆非地瞅住她,却发觉她这话很认真,并非开玩笑,不禁一惊,正要推辞,杨岚已拉住他一只手,向街外走去。他自然不愿意在大街上跟一个少女拉拉扯扯,只好屈服,道:“好!我跟你走。”
不久,他们走上一家酒楼,在二楼捡了一付近窗临街的座头,杨岚点了七八道菜,又打了三斤黄酒。酒菜上时,杨岚嫌酒杯太小,着堂倌换了两只大杯,都斟满了,举杯道:“先干一杯。”
裴淳吃一惊,道:“你这么能喝吗?怪不得一叫就是三斤之多。”他硬住头皮举起酒杯,跟她干了。他们如此豪饮法,使得楼上数十食客都投以惊讶的眼光。尤其是杨岚全身上下皆紫,甚是美貌,更加惹人注意。
杨岚连接嬲他干了三杯,顿时颊染桃花,酡颜可掬,又好看又可笑。她大声嚷道:“裴淳,再来三杯,我现在才知道酒是这么好喝,纵有千愁亦可解得,哈!哈……”
客人们见到她的醉态,都窃笑私语。裴淳窘得什么似的,忽然酒力上涌,也纵声大笑道:
“说得好,纵有千愁也可以解得,干杯!”
他们大声说笑,大口干杯,霎时已喝完三斤。杨岚一面叫酒,一面向裴淳说道:“你可知道她嫁给谁?哈!就是黄达,长得又老又丑,真是我见欲呕,可惜一朵鲜花竟插在牛粪上。”
裴淳身躯一震,眼眶中涌出泪水,心想薛飞光如此美貌活泼而又千伶百俐之人,竟嫁给一个老丑的丈夫,如此渡过一生,岂不可悲?
杨岚又尖声笑道:“哈!哈!你也有伤心的一日,真是可笑。”
裴淳眼睛一瞪,怒道:“有什么可笑,你这个心肠毒辣的女子可恨极了。”
杨岚气哼哼的伸手打他一个耳光,清脆响亮,骂道:“你敢骂我,再骂一次定要取你性命。”
四下的客人简直在看戏了,人人都忘了进食,不住的指手划脚喧笑不已。杨岚转眼四顾,怒道:“酒为什么还不打上来?”
堂倌见他们已醉,装没听见,都躲开了。杨岚又大声叫喊,客人们都哄笑起来。她顿时大为动怒,起身走到最近的一张桌子,有四个客人都带笑仰头望她。她冷冷道:“你们笑什么?”突然出手,连珠般响了四声,敢情这四人脸上都挨了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但见这四人半边脸又红又肿,伤得不轻,都疼得哇畦大叫。原来杨岚乃是练过上乘武功之士,手劲自然不比寻常之人。她刚才掴了裴淳一个耳光,裴淳因武功深湛精妙,当然没事。
这四个客人如何能与他相比,一巴掌下来便疼得叫爹叫娘。
她这一出手打人,四下哗声顿起。杨岚更是忿怒,随手拿起一个圆形小碟,暗运内劲一甩,这个小圆碟迅急旋转着平平飞出,发出呜呜之声。小圆碟向丈许外一个客人颈上疾射,劲道十是,若是碰在脖子上,准能把那人头颅切下。
说时迟,那时快,裴淳一纵身已落在那客人身边,一手抓住桌子往上一提,桌面迎着圆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