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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申之交,两人已走入溧阳城内。郭隐农嘴角含着冷笑,似是发生了事故。裴淳虽是忠厚淳朴,但眼目却甚是敏锐。入得城中,一路上转弯拐角都隐约瞥见人影一闪即逝,其中有一次瞧得真切,乃是个乞丐身影。正在寻思,只听郭隐农道:“待会儿有好戏上场,咱们先吃喝一番……那边的饭馆看来还不错。”
裴淳也感到腹中饥饿。两人在饭馆中要了酒菜,郭隐农频频邀他干杯,一会儿工夫,已喝了不少。裴淳面红耳热,大有酒意。他若不是以前在南奸商公直布置的府第中喝过许多次,酒量大增的话,这刻非醉倒不可!
郭隐农自家也感到有点不胜酒力,心中想到:“我本有意用酒灌醉了他,以便动手,他酒量虽不及我,但眼下马上便有事故,我若是喝醉的话,只怕等儿会应付不了!”
于是舍酒用饭。裴淳本非贪杯嗜饮之人,自然也不再喝。两人酒足饭饱之后,郭隐农抢先会了帐,出得街上,只见四个乞丐一字排列,阻住去路。
郭隐农打个哈哈,道:“裴兄,咱们方才忘了带点剩饭残羹出来施舍,瞧来这条路不大好走啦!”
裴淳已有几分酒意,不似平日沉稳,冲口道:“岂有此理,难道真有拦路强乞之事?”
那四个乞丐只是冷笑,右手第一个年纪最老,手持一杖,大声道:“请两位移步到一处说话!”
裴淳瞧见他手中之杖,甚是眼熟,记起正是今晨那两个穷家帮七袋高手之一使用的一般,微微一惊。定睛打量,这四个乞丐背上都有布袋,却看不清数目。当即问道:“诸位敢是穷家帮的?”
那四名乞丐,哪知裴淳刚刚出山入世?都想,穷家帮声名远布,凡是武林之人有谁不知?
他这一问分明是无话找话,因此都不答理。
郭隐农冷笑说:“便是龙潭虎穴,我神木秀士亦何惧之有!走……”
裴淳想到上一次商公直提及江湖规矩所谓“架梁”的话,这时不敢多言,生怕穷家帮把自己当作架梁之人,当下默然跟着郭隐农。那四名乞丐分作两道,两人在前,两人在后。转身之时,裴淳才看清楚:四丐中,一个是八袋高手,其余三人皆是六袋。
一行六人走到一间屋宇之内,这间屋宇甚是深宏宽敞,但门面破旧,似是荒废已久。屋内处处残破剥落,不过屋顶却十分结实新净。众人在一间厢房中落座,四丐出去了三个,只剩下一个六袋蹲在门外。
裴淳道:“在下真佩服他们找得到这等屋子藏身……”
郭隐农道:“他们故意弄成这个样子,此处想必就是老巢啦!”他接着提高声音,叫道:
“喂,你家帮主可在此地?”
门外的乞丐白他一眼,不理不睬。郭隐农面现怒色,喝道:“别人怕你们穷家帮的势力,我神木秀士却不放在心上,快去叫淳于靖出来!”
那乞丐冷冷道:“你们最好安份点等候帮主召见!”
郭隐农两次自道外号,见对方恍如不闻,登时怒不可遏,厉声道:“他是什么东西!”
那乞丐听他语侵帮主,自是忍耐不住,怒目而视。
郭隐农左手向门外一指,叫道:“你们来得正好!”
那乞丐一怔,回头瞧看,忽觉劲风袭体,急急闪避,一枚小石从颈边掠过,但还有一枚击中他腰间穴道,登时跌倒。
郭隐农哈哈一笑,道:“裴兄不是想见淳于靖么?兄弟带领你去!”
原来他几次试出裴淳不大懂得江湖上的过节规矩,故此摆下圈套。倘若裴淳跟他闯入,见到淳于靖时,即使日后解释得清楚,这眼下的一场误会决免不掉。
裴淳见他以诡谋制住那乞丐,心中微感鄙视,但也不好意思说他!两人奔出厢房,直向后宅闯去,穿过两道门户,忽见地上躺着两人,认得正是早先带他们来此的四丐之二。郭隐农查看一眼,“唔”一声说:“他们中了毒啦!”
裴淳惊道:“可有性命之忧?”
郭隐农摇摇头,竟不知是表示没得救抑是不晓得!
又穿过两重门户,只见地上躺着七八个乞丐,个个面色焦黑,也是中毒之象。他们认出其中又有带路的四丐之一。这一个乃是八袋高手,郭隐农沉吟道:“这个八袋老丐,功力深厚,所以支持至此才倒地!瞧来这穷家帮重地已有擅长使毒的敌人侵入!”
裴淳记起有个使毒高手飞天夜叉博勒,正待说出,郭隐农哎了一声,道:“咱们都中了毒啦!”随即盘坐地上,运功抗毒。裴淳催动真气,果然发觉胸臆间生出烦闷不舒之感,便取出辟毒珠含在口中,自个儿向后面走去。
经过两重院落,到处皆见有乞丐横七竖八睡满一地。接着听到人声隐隐,精神一振,循声奔了过去,穿出一门,外面是座园子。但见花草凋零,树木枯败,一片荒凉废弃光景。数丈外的草地上站着一个大汉,他面前不及一丈远处,坐着六名乞丐。那个大汉身躯修伟,曲发虬髯,鼻钩目陷,一望而知不是汉人。裴淳不必多想,已晓得这个大汉就是色目高手飞天夜叉博勒。
那六名乞丐,一个居中,其余五个团团围住,面曾向外,竟是全力保护居中的乞丐之意。
这居中的乞丐约在中年,肤色白皙,衣服头面都甚修整洁净,相貌端方。此刻虽是闭目而坐,却也自具一种威仪。围坐在四周的五丐年纪甚老,背上都是九个布袋,三个手持手杖,两个捏住钢鞭。原来穷家帮之人为免惊世骇俗,使的都是这两种兵器,长杖甚是普通,不消多说,那钢鞭可以转绕腰间,普通空等闲也看不出来。
裴淳奔过去,飞天夜叉博勒和地上盘坐的五名老丐都惊讶地望住他。博勒双眉一皱,道:
“你曾经中过某家之毒,现下只是运功迫住,可见得你是从大门进来的!”裴淳口中含着辟毒珠,说话不便,只点点头。
一个老丐喝道:“裴朋友小心,他是使毒大家,能够在说话呼吸中传毒伤人,最好别开口说话!”
飞天夜叉博勒听了这话,十分得意,仰天笑道:“某家十八年前踏入中原,已听说过穷家帮五长老之名,今日一会之下,果是功力深厚,见多识广之士,但某家要教你们全部倒下,也非难事!”
他说话之时,已暗运奇功,将毒气送到裴淳头面!一连用了五样不同之毒,先后侵袭裴淳五官,谁知五毒用过,裴淳仍然屹立如山。
飞天夜叉博勒大惊失色!心想,十八年后重入中原,竟碰见不少能人。继而又想道:这少年虽是不怕某家毒功,却不知武功如何?
须得试他一试!于是大声喝道:“姓裴的小心,某家发招啦!”
当即运聚内力,隔空遥劈出去。裴淳自下山以来,听到打架就头痛,但这一回却暗暗欣喜,毫不迟疑,左手托住右肘,右掌轻飘飘拍出去。
博勒一见他双手姿势,便已骇了一跳,紧接着双方内力相触,发出“砰”的一声,裴淳连退两步。穷家帮五老见裴淳功力如此深厚,也都大感惊讶!只见博勒面露惊惶之色,双袖一卷,风力旋激,地上众丐衣衫飘拂不已。就在这时,博勒已转身急奔而去。
原来这飞天夜叉博勒在八年前就是被中原二老赵云坡、李星桥两人赶出中土。是以一见裴淳出掌姿式,便大大凛骇。这时一则他心中惊恐,力道便减了两分,二则裴淳内功扎得极是结实深厚。他怕打架的只是近身肉搏,隔空对掌却毫不畏惧,因此那一掌拍出时用得上全力。两人之间此消彼长,博勒便被他震退。
博勒一看对方只不过是赵云坡传人,已经如此了得。说不定赵云坡也在附近,哪里还敢出手?连忙发出袖风,以独门手法收回散布地上的毒器毒药,急急遁走。
穷家帮五老和裴淳哪里晓得这当中的许多曲折,不由得都呆了,裴淳忽然想起:“他想是在外面另有毒计。”连忙跟踪追去,霎时间已越过围墙,沿着巷子奔出街上。这时他觉得自己变得如此精明干练,大是欣慰。放眼四望,却瞧不见飞天夜叉博勒的踪迹。
右边数丈远的转角处忽然现出一匹红马,马上坐的正是那紫衣少女杨岚。裴淳听到蹄声转眼望去,一见是她,吓得连忙退口巷子内。
蹄声缓缓从巷口走过,裴淳方自松一口气,眼前紫影一闪,香风扑鼻。他看都不要看,刷地倒纵两丈,接着翻身就跑。脑后传来杨岚怒骂之声,他也没有听清,循原路跃入园中。
穷家帮五老还在原地,此时都瞧见裴淳,被一个紫衣少女在后面猛追,不禁一齐起身。
先是三个老丐上前拦住紫衣少女。剩下的两丐则拦住裴淳。
紫衣少女一瞧这几个老丐个个背负九袋,大喜叫道:“你们几位老人家可不是穷家帮五老么?快帮我拿拿下这小奸贼!”
一个老丐大声道:“姑娘敢是近两年在江湖上大有名的紫燕杨岚姑娘?”
紫衣少女应道:“是啊!”
另一个老丐接声道:“那么尊师就是管二娘了?我们多年未晤,管二娘可好?”
紫燕杨岚应道:“托诸老的福,家师清健如昔!”
又一个老丐问道:“杨岚姑娘何故追逐这位裴兄!”
紫燕杨岚心记裴淳挖坑害她摔跤之恨!暗想,此事若是从头说起,一则阻延时间,二则怕会被他们出头调解。当下答道:“五老请看便知!”说时取下背上琵琶,迫到裴淳身前,瞪眼道:“小奸贼,取出兵器动手!”
裴淳怕她琵琶中的蝎尾金针,因此不敢把口中辟毒珠取出,但如此则无法开口说话,正在为难。紫燕杨岚又喝道:“小奸贼,我瞧你只会使好弄诈。你若是还有几分骨气,便亮出怀中之剑应战!”
裴淳也不是傻子,这时候恍然大悟,知道她要迫自己取出南奸商公直的七宝诛心剑,好教穷家帮五老误以为自己是商公直的弟子。心想,此事必须讲明白,免得五老中她之计,再说他亲耳听五老说出她的外号是紫燕,不是什么毒狐狸,这也得问个明白!当下打袖中取出那剑,登时宝光泛射,眩人眼目。
穷家帮五老面色一沉,左首的一位喝道:“此剑可是南奸商公直的七宝诛心剑?”
裴淳点点头。紫燕杨岚纵声笑道:“这就是我为何敢请五老相助之故。小奸贼看招!”
手中铁琵琶挟着凌厉风声斜砸过去。
裴淳急忙闪避,杨岚娇叱道:“这厮最会装傻,他根本不怕我的蝎尾金针,却故意做作害怕的样子……”叱声中猛攻数招,裴淳一一避过。那五老已见识过他的深厚功力,又见他身法轻巧灵便,显然武功极是高强。都想:那南奸商公直向来外表忠厚,内心奸诈。这裴淳既是他的传人,自然不可因他相貌正直淳朴而放过他!
于是五老一齐挥动兵器上前,把裴淳围在当中。裴淳眼看紫燕杨岚招招都是要命杀招,心中大惊,咬咬牙拔出短剑,一道精芒应手而起。杨岚明知此人十分厉害,铁琵琶打不死他,毒针也不管用,此时见到此剑锋利不过,心中暗惊,便缓住招数。
裴淳挥剑疾冲,两名乞丐迅速拦截,各挥兵器,正待击落。却见裴淳左划一剑,右划一剑,竟自无隙可乘,招数无从发出,不觉一怔。裴淳趁机冲出圈外,放步急奔。紫燕杨岚哪肯甘休?随后便追。五老深怕杨岚有失,当即分出两人追去。
裴淳奔出街上,耳中听到后面蹄声追来,连忙闪人巷中。在城市中不比郊野,那胭脂宝马脚程虽快,但裴淳专门转弯抹角,出街入巷,过了一会儿,已经听不到蹄声。
穷家帮两老追上杨岚,劝她暂时别追,并且问她怎会见到裴淳?杨岚道:“我在街上走时,忽见一个色目大汉飞奔而过,神色十分张惶,心中觉得十分奇怪,便沿着他来路寻去,瞧瞧是什么事物使他如此惊惶?料不到碰见那个小奸贼!”
一个老丐道:“唉,那色目大汉就是飞天夜叉博勒。敝帮帝主目下已经中毒,他内功湛深,还不打紧,但许多弟子却恐怕受不了!”
这时裴淳躲在一条死巷之中,他深知穷家帮弟子甚多,在城市实在不易躲得过他们耳目,于是决定先离开傈阳,过一两天再回转来。
正要出巷,忽然听到蹄声,吃了一惊!凝神聆听时,隐约可闻那紫燕杨岚的口音。这个当儿正是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回顾一眼,只好越过围墙,飘身落去,原来是个小小院落。
这院落甚是阴暗潮湿,他站了一会儿,隐隐嗅到一阵奇异的异香,转眼一看,原来地上摆着十来盆花,叶子是红的,花朵大如碗口,却呈绿色。
裴淳皱皱眉头,等到蹄声远远去了,心中稍安。再瞧瞧那些怪花,忽然发觉盆中栽种那花的不是泥土,而是无数蜈蚣、蝎子、蛤蟆等等的尸体,胸口登时泛起作闷欲呕之感。当下回头打量开向院落的门窗,蓦地骇了一跳!原来在一扇窗户之内,端坐着一个白色人像。细细一看,却是一个身穿白衣的秀丽少女,眼光蒙蒙胧胧的没有神气,若不是她眼珠转动一下,几乎以为是一具瓷石人像。
他移开目光,正要离开此地,却听到一阵幽幽叹息之声,不禁又转头望去,只见那秀丽少女双眉微微皱壹,满面幽凄哀怨的神情。
裴淳大感可怜,便道:“姑娘何故叹息?”
白衣少女缓缓举手指着那些怪花,说道:“你……见过……这花……没有?”这么一句话她吃力地分做几次说出,口舌甚是生硬。
裴淳摇摇头,说道:“小可从未见过!”心中想道:“这些怪花难看死了,我宁可从未见过!”
白衣少女说道:“这是荼吉尼花,香气……有毒……”
裴淳啊一声,答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嗅了花香觉得很不舒服,你不怕么?”
白衣少女摇头道:“我不怕!没有……这花……我会死……”
裴淳讶道:“没有它你便会死?这是什么缘故?你……你……”
他脑海中忽然泛起南奸商公直说及他在古庙中一番遭遇的话,猛然省悟,接着道:“你就是跟随飞天夜叉博勒的那位姑娘?”白衣少女微微一笑,点点头道:“是!”
裴淳惊道:“商大哥说你不懂汉语,原来不是真的!”那秀丽少女道:“商大哥?啊,就是商公直……我原来……不会讲……汉语……但我会……看书认字……”
她说话时不能一口气讲完一句话,总要停下寻思。裴淳听她说会得看书认字,更加惊讶不已。只见她招手教他过去,便走近前,随意扫瞥房中一眼,那房间极是干净。她取出一张白纸,又从一根圆形铁管中倒出一截黑色炭条。一端用纸包住,以便拈持,另一端削得尖细如笔。她在纸上写道:“我姓云,名秋心。”停笔问道:“好不好?”
裴淳念道:“云秋心……云秋心……”
她也跟着说了一遍,微笑说道:“我不会念……云秋心的秋字……”
裴淳茫然道:“那谁教你认字的?”云秋心提起炭笔,在纸上迅快写道:“我在西域的邻家,曾经有人来过中土,家中藏有一部史记,一部唐诗,都送给我,我的姓名都是自己取的!”
她又停笔问道:“好不好?”
裴淳知她是自小被博勒带返西域,因此不知道自己的姓氏,心下大为怜悯,便道:“好极了!”
云秋心欢然笑道:“秋心这……两个字……合起来怎么读?”
裴淳答道:“合起来是个愁字!”
她点头道:“啊,是愁字!我常常……独自发愁……”
裴淳见她欢笑之容已敛,一派幽凄神色。但觉她便是欢笑之时也带着淡淡忧郁的味道,心想,她干脆用个“愁”字做名字岂不更是恰当!
他生性宽厚和平,一向无忧无虑,所以不大喜欢谈论忧愁的话题。于是转口道:“你见过药王梁康了?”
她摇摇头,提笔写道:“义父说乞丐们向梁药王报讯,所以还未见到!”
裴淳这才恍然大悟,那飞天夜叉博勒为何出手对付穷家帮,只见她又写道:“义父说要出去好多天,所以种了十几盆荼吉尼花给我……”
裴淳听过她吃五毒瓜子才能不死之事,因此晓得这些花的作用亦是与五毒瓜子相同。
云秋心停笔缓缓道:“我叫云秋心,你呢?”
裴淳说了,她要他写出来,裴淳只好在纸上,但见自己写的字体拙劣,远远比不上她的清丽纤秀,心中暗暗惭愧。
她微笑着端详他的名字,过了一会儿,说道:“像极了……跟你的人一样……”
裴淳老老实实地点头道:“人家也都这么说。”
她突然伸手摸摸他的面颊,纤美白腻的手指宛如玉葱一般,裴淳心中怦的一跳,面部红了。只听她说道:“裴淳,你吃什么?”
裴淳舌头一卷,才记起原来是那颗辟毒珠拦在齿颊之间,因而妨碍说话,怪不得她会伸手触摸。当即吐出珠子,道:“这是辟毒珠,以前我听商大哥谈起你的事,便向他要了这颗珠子打算送给你,或者能够解去你体中之毒!”
她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