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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至苏州岂是三五天可到的,你的行李呢?”
此问无疑表明同意自己一起前去,若林高兴道:“哦,我怕带着行李出门,先生不同意。昨晚就先把东西寄存在城外的客栈,等你答应了再去拿。喜儿由我姐姐照顾,何家商行现交由彭管家和施笙打点,我本来就是推荐他来这里做事的。”
想不到这穷书生还有耍小聪明的时候,周忘杨点头,算是首肯。
四人继续前行,经过一座凉亭,亭边被挖出一个大坑,石氏夫妇的尸骨已被石松带走,重新厚葬。
狂风突卷,飞沙扬起,前方的路刹时变得难走起来。
若林回头,洛阳城内的那座深宅早已远去。
拾:重见天日
期限第三日,李培林劳师动众,在大批衙差的陪护下来到何府。
他之所以没有直接抓人上公堂开审,一因证据尚还欠缺,二因给了周忘杨的最后一分薄面。不过,今天对方要还交不出凶手,衙差便会立即押走何府所有人,大刑之下,总有人会先行松口。
此时,前厅内,何府从主到仆再度聚到了一起,其中唯独缺了惠若林。
施笙见好友仍旧不在,看了看周忘杨,不敢问他,想又找小童问问情况,却也没见着人,只得作罢。
另一头,周忘杨的目光正在李培林与燕鹰的身上来回穿梭,只见他二人不时咳喘,两只手都已黑得不像话。他深知,这几日来,他们少不了求医问药,可身中的无名怪毒却没有丝毫减弱。
“何福松!”燕鹰站在李培林身侧,先行喝道,“李大人与我在你府上中了毒,现已事隔多日,你是时候作个交代了!”
相比李、燕二人,何福松同样病得不轻,他仍由惠蕾扶着,眯着肿成核桃般的眼睛,叹道:“我实在是不知道啊……”
啪!李培林怒拍几案,吓得众人皆是一颤。他吼道:“周忘杨,你出来!三天的期限已到,你出来说是谁下毒害的本府!”
他话落,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那抹秀颀的身影上。
周忘杨从人群中站出,正色道:“大人不必心急,在揭露何人下毒前,我先要告诉各位何福燕与何喜儿是被谁所害的。”
此话无疑是往滚油锅里撒了一把盐,引得众人议论纷纷。
李培林又是一拍几案,前厅迅速安静了下来。他挑眉问:“哦?她二人是被人杀死的?”
周忘杨微笑着点头,转而道:“劳驾大人派人先将尸首抬上,我可立即解释给诸位听。”
随后,衙差将二人的棺木搬入前厅,抬出尸体,抹净尸身上用以保存的石灰。
周忘杨先走至一具小的尸体旁,道:“当日,何喜儿在寿宴上暴毙,是因食物阻塞气管,呼吸衰竭而死。”
闻言,李培林冷道:“何喜儿的死因,本府早在她暴毙之日就有定夺,你怎么……”
“她虽说是被噎死,却并非自己造成,而是被人暗算,致使其气管瞬间收缩而亡。”周忘杨打断了李培林的话,翻转尸体,使其面部朝下,找出后颈的一个小孔,说,“何喜儿颈后有个血点,是大夫为救其性命施针所致。”
在场有些好奇的人赶紧凑去,看到小孔,有人回忆道:“不错,我记得那大夫是用针刺在小姐的脖子后面。”
周忘杨接着道:“针灸学上记载,人体掌控气管舒张的穴位就是位于颈后。既然有张,必然有收,与这颈后穴相呼应的是位于背心中央的另一处穴位,刺激之下,可使气管瞬间收缩。”
周忘杨纤长的手指从死者的后颈缓缓移至背心中央,指着尸体棉衣上一个脱线处,道:“凶手就是从这里将针刺进何喜儿体内,使其气管剧烈收缩。疼痛惊吓中,她无法表达,无法呼吸,痛苦而终。”
前厅内一阵寂静。
半晌,燕鹰问:“既然你说是针刺激了死者的穴位,那凶手又是何时下的手?”
“废话。”
“你!不得无礼!”
冷眼扫了一下燕鹰,周忘杨道:“大夫救人,在颈后施针,若非即刻见效,他还不如直接开方煎药。这几日来,我已走访数家医馆,并让人在我身上施针,得出结论:这两处穴位一旦受到刺激,便会立竿见影,马上舒张、收缩。这般推论,那何喜儿是何时被噎到的,凶手便是何时下的手。”
话音落,惠蕾一阵惊呼,她难以置信地看向李培林,喃喃道:“是他……是他拍了喜儿的后背……”
“大胆!”震怒之下,李培林剧咳不止,他涨红了脸,瞪着惠蕾,“本府记得何喜儿被噎之时,你也曾替其拍过后背!”
案发情景在众人眼前重现。当时主桌上的主、客皆已入座,惠蕾带着何喜儿到李培林身旁,让其背些唐诗。何喜儿口中含了食物,之后被噎,这期间,接触过她身体的只有李培林与惠蕾二人。
“想要搞清是谁将针刺入死者体内,其实并不难。”周忘杨撕开尸体上的棉衣,“我曾几度观察过何喜儿的尸体,奇怪的是,入棺后,她背后的针孔竟还有血会渗出。我想,必是有截断针遗留在了她体内,致使尸体一经搬动,针孔就会渗血。”
说着,他令衙差用刀切开留有针孔的皮肤,众目睽睽下,果真从死者背上取出一小截断针。
“试想将一枚针刺入人体内,针末同样尖锐,若以掌相推,必会伤了自己。”周忘杨起身环视一圈,下了结论,“所以,想要飞快地把针刺入,凶手手中必有一枚类似顶针的东西。”
他说完,走去执起惠蕾的手以示众人,“何夫人虽为名门贵妇,但她生于乡村,早年干农活磨粗了双手,我猜也是这一原因,她便从不在手上佩戴饰品。案发当天,亦是如此。”
周忘杨的话得到了玉珠的附和,她道:“周先生说的没错,夫人的首饰多的是玉钗、珠链,却从没有手镯、戒指。”
“这么说来,单凭何夫人一只手,是无法把针推入死者体内的。”周忘杨随即走向李培林,一把握住他漆黑的右手,“相反,李大人拇指上的这枚白玉扳指,宽厚圆润,倒和刺绣时用的顶针有些相像。”
李培林原先发黑的脸蓦然一白,他猛地抽回手,正色道:“周忘杨,你这话可是怀疑本府杀了何喜儿?除了刚才说的种种假设,你可有其他证据?若是没有,诬陷朝廷命官要担何等罪名,你心里应当十分清楚。”
周忘杨一笑,心平气和道:“大人莫急,待我将何福燕被杀一案解释清楚,证据便会纷至沓来。”
言罢,他又走到何福燕尸体旁,执起死者的左手,将腕上的伤口露于人前。
“何福燕悬梁那日,我便奇怪她腕上为何有道不平整的伤口。李大人称,许是她急于寻死,上吊前还试过割脉,只不过,试问什么刀如此锈钝,竟把伤口割得这么粗糙?
“当时,衙差曾在房中翻找过,却并未找到任何刀具。而我却在悬挂死者的房梁上发现一根支出的钢钉,钉头带有血迹、皮屑,我用猪皮试着用力刮蹭钢钉,皮上留下的伤痕与何福燕右腕上的竟如出一辙。
“只是,诸位一定想不明白,何福燕明明是吊死的,为何左腕会被梁上的钢钉所伤?”
众人纷纷摇头,表示不解。
周忘杨面向燕鹰,问:“燕捕头,莫非你也不知?”
燕鹰低咳一声,没有说话。
凤目微弯,周忘杨移开目光,道:“那是因为死者被吊死后,尸体曾被藏在房梁上。当彭跃与何福松第一次推门而入时,何福燕就已经被杀,凶手将她放下来时,她的左腕被那钢钉划破,才有了那道伤口。”
边上,何福松回忆道:“可当我与彭跃推开门时,福燕明明就躺在床上,怎会……”
“何老爷。”周忘杨侧首,目光如炬,“你确信榻上那个背朝你们的人真的是何福燕吗?”
此问令所有人为之一怔,随后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是啊,我记得阿跃曾说,他和老爷叫了小姐好几声,她都没有反应。脸也没有露,话也没有说,说不定那人根本不是小姐!”
“如果不是小姐,那就是凶手么?”
热议至关键处,大家又停了下来,等待周忘杨说话。他看了众人一圈,突然开口,“何老爷,你的眼睛到底怎么了?为何一天比一天肿?”
被他一问,何福松浑身一颤,说道:“大概眼睛里掉进了脏东西。”
“所谓的脏东西,应该是香灰吧?”周忘杨一笑,“何福燕死时,脚上穿的两只绣鞋一只干净,一只沾了粉尘。我起先不明白为何会出现这种情况,可等我看到边桌上的熏香炉,一切就明朗了。那香炉内的积灰并非段状,显然有人将其打翻,再放进去过。是因何福燕被人吊起,挣扎间踢倒了边桌,香炉飞起,积灰弄脏她的一只鞋,并大量飞进你的眼睛里所致。”
“你血口喷人!”何福松矢口否认,气得发抖。
前厅红木椅上,李培林唤了几名衙差,对何福燕的尸首、厢房再作勘察。片刻后,李培林阴着嗓子道:“来啊!先将何福松扣压!”
数名衙差上前,要绑何福松,他先是喊冤,后又盯着李培林切齿道:“真是无毒不丈夫!李培林,你果然心狠手辣,连我也不放过!”
眼看何福松要被押走,周忘杨插话道:“大人少安勿躁,虽说何福燕是被何福松所杀,但凶手并不只他一人。难道大人忘了榻上那个装扮成死者,迷惑了彭跃的人?”
“这么说来,另一个凶手是名女子?”李培林问。
“既是装扮且又只显一个背影,为何非是女子才行?”凤目看似不经意地向燕鹰瞥去,周忘杨道,“只需身材矮小,无论男女均可办到。”
燕鹰听出他将矛头指了向自己,问:“你说有人假扮何福燕,可当彭跃二度推门发现尸体时,房中只有死者。房外的走廊上不时会有仆役经过,凶手若是何福松或彭跃还说得过去,毕竟他们与死者关系密切,进出她的闺房也十分平常,可换作……换作……”
好好一句话却突然打了结,燕鹰一连两个“换作”还是没把话说完。
“换作是你的话,从何家小姐的房里走出来就很古怪了是吗?”周忘杨替他补充说完,“燕捕头说得不错,凶案现场就何福松而言,是间敞开的厢房,他杀了人走出房门时,不必担心仆役撞见。就算被人看见,只需借故把人叫来,让其看一眼床上另一个凶手的背影就行了。
“但对于你,那却成了一间密室,什么借口也解释不了你怎会从何福燕的房里走出来。于是,你将计就计,干脆选择留在了厢房里。”
周忘杨侧头,从人群中找到玉珠,问:“大家发现何福燕吊死后,可是姑娘你去报的官?”
玉珠颔首:“正是。”
“这不是很奇怪么?”周忘杨摇了摇头,“身为捕头的燕鹰就在府上,不是他回衙门召集仵作、衙差,却让一个小丫头去。官府的大队人马未到之时,有谁见燕捕头现身过?”
何府仆役一并摇头,无人记得那段时间见过燕鹰。
“听衙差说,燕捕头是在他们赶到何府,进入死者厢房后才出现的。其实所谓出现,无非是他趁众人不备,从梁上轻轻跃下。几位刚去勘察过厢房的差大哥应该注意到,何福燕房中梁上的积灰有厚有薄,若要认真甄别,必会找到与燕捕头相同的鞋印!”
豆大的冷汗从燕鹰额上滚落,周忘杨乘胜追击,“那日,你与何福松一同吊死了何福燕,其间,何福松不慎被香灰伤了眼睛。随后,他退出房去,你则留下把尸体扛上房梁,再穿上何福燕的衣衫躺下。
“何福松假借死者之名,约来珠宝行的伙计,接着彭跃便跌进陷阱,去喊何福燕。在走廊上看似偶然地碰上何福松,二人一同推门,看见了你的背影,让彭跃错估了死者的死亡时间。
“何福松称,要让死者多休息一会儿,以此支开彭跃。他离开的这段时间,燕捕头你则又换回装束,并把梁上的尸体垂直放下,只可惜你办事太不小心,竟没发现死者左腕上多了一条划痕。接着,你便跃上房梁,守株待兔,等着彭跃过来发现尸体。
“因他是单独一人看到尸体,供辞可疑,加上他与死者关系暧昧,很容易误导他人,产生彭跃杀人的假象。”
停顿了一下,周忘杨不再盯着燕鹰,他从袖中取出几颗果实,分别递给李培林与何福松。
“何老爷不曾想到,何福燕在死前一天,把何府密道之事告诉了彭跃。这几颗果实就是从密道中找到的,经我辨认,这是西域邻国赠予我朝的贡品,名叫醉果。服下此果,就如贪杯豪饮,吃不到十颗人就会酩酊大醉。十年前,彭翎死前便是吃了醉果,以致他神志不清,被人所杀。”
一声叹息从人群中发出,众人回头,见是何府管家彭德海。
其实,账本与那几颗从天而降的醉果到底是不是从密道内找出的,周忘杨并无太多证据,他又赌了一把。
之前,若林一直在寻找密道的入口,现今尽管他人失踪,但两样物证的神秘出现,却让周忘杨有种直觉,觉得它们就是来自密道。
不出他所料,看见醉果的那一刻,何福松放弃了抵御,他凸着血红的眼,瞪向周忘杨,声音突然变得极其阴冷,“不错,这些醉果是李培林进京时带回来的。”
红木座椅上的李培林急得跳脚,“何福松你好大的胆子!本府何时送过你这等东西?”
何福松不屑冷笑,无视他的存在,又问周忘杨:“你知道彭翎因何而死吗?”
周忘杨纤长的食指指向惠蕾,道:“因为她。”
这时,惠蕾的脸上已经没有一点儿血色,她像被钉在原地般不能动弹,听到周忘杨在说:“赠人青丝代表以身相许。何夫人把自己的头发抛洒在吊死彭翎的水井边,是何意义,不言而喻。”
这一席话在仆役中掀起狂澜,大伙都交头接耳议论着。
周忘杨看了看失魂落魄的惠蕾,又对何福松说:“非但何夫人心中怀念的是那死去的彭翎,她的女儿也是同他所生。然而,这一切最终还是被你所知,于是便与何福燕合谋,用你俩的不伦之女调换了真正的何喜儿,将那女婴扔入后山喂狼。”
噗!
气急攻心间,一口鲜血蓦地从惠蕾口中喷出,她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忽然扑向何福松,死命摇晃,“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你杀了喜儿?是不是你杀了她?”
这一刻,还有一人站在角落瑟瑟发抖,暗自饮恨,那便是何府管家彭德海。
他没有料到,自己所成全了十年的孙女居然不是次子彭跃的骨肉,竟是出自那对无耻兄妹。
彭德海后悔!
早知如此,他在十年前就该揭发真相,也不会让喜儿饱受那暗无天日的痛苦。
惠蕾像疯了般对何福松又抓又打,衙差上前,将其拉开。周忘杨又对何福松道:“虽然你除掉了彭翎,却终日惶恐不安,就怕惠蕾身边再有年轻男子出现。就连她弟弟从家乡写来的家书,也被你给私自截下,你在担心他信里提到的那位优秀同窗,也就是施笙,怕又有男人会闯入惠蕾的心扉。”
施笙听了这话,终于明白为何之前若林写来的家书会石沉大海。
被雪藏的真相正一点一滴破冰而出,何福松仰天大笑,道:“不愧是周忘杨,说吧,你还知道什么?”
不必他提醒,周忘杨也不会客气,他道:“你之所以要杀何福燕,是因为……”
不料,他话没说完,就被李培林抢先打断,只听他阴阳怪气道:“既已确定何福松是凶手无疑,本府与燕捕头所中之毒必定也是由他所下。来人!先把何福松押走,回衙门后严加审问!”
像要玉石俱焚的古怪神情在何福松脸上掠过,他冷道:“大人,您忘了,我本不想杀彭翎,只想把他逐出何府,是您的秘密被他发现,才赠我醉果,逼我痛下杀手!”
李培林一瞪身边的衙差,“都愣着做什么,还不扣人?”
“李大人且慢。”
趁衙差尚未动手,周忘杨又站了出来,“大人先前要我揭露是谁下毒害了你与燕捕头,我还没能说完。何福松杀彭翎,是因他与惠蕾存有私情,但这仅是其一,至于其二是因为彭翎知道了一件东西的存在……”
李培林摇手道:“周忘杨,本府让你指认凶手,现在犯人已经现形,你不必再说!”
“这可由不得李大人你!”
一个低沉的男音从门外传来,众人望去,只见周忘杨的小童与一名威严魁梧的男子跨进了前厅。
“冰龙?”李培林身子一缩,眼看形势扭转,只得咬牙坐着,听周忘杨继续说下去。
“彭翎知道的那件东西正是我手上的这本账本。”周忘杨举起书册,“这本账本记录了何家商行与李大人交易的所有记录,其中还包括成本、回扣的清算。
“一把金梳,何家商行以天价五十两每把卖给李大人,每年供货一百把金梳,也就是说李培林每年要投五千两纹银在何家。”
瞥了焦躁的李培林一眼,周忘杨又道:“可账本上还记录着,何福松每年给予李大人的回扣竟是五千五百两,这岂不是颠覆了买卖的主次关系?
“卖家给出去的钱竟比买家的多出五百两,加上金梳的原料及加工费用,前后一算,何家商行每年共要倒贴一千两。这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