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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慢慢爬起来,跪坐在雪地上,在纷扬的落雪中,安安静静仰头朝宗然微笑。
她的祈祷,果然是有用的。
宗然回来了。
以此刻央金的状态,这个微笑实在称不上好看,配上她左脸丑陋的胎记,更是显得有些狰狞了。
然而在宗然的眼里,央金的这个笑,比他所见过的所有神佛之姿,都要慈悲动人千百倍。
是的……他爱央金。
这一刻,他确定了自己的心意,他爱央金。
这种爱,不同於广渡教授给他的,对待世人的大爱。这种爱,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不由自主产生的,足以焚伤心灵的怜惜。
********************
宗然伤势稳定下来之後,西藏的冬天已经过去。
才让仁宝哲一直试图说服宗然常驻寺中,举行坐床大典,恢复法王身份,自幼向往佛门的宗然却拒绝了他,和安齐眉一起回到与央金相邻的藏棚。
噶玛和央金见宗然回来,非常高兴,当天就备下糌粑、肉、青稞酒、酥酒茶,以及各式奶制点心,约宗然和安齐眉到自家相聚。
宗然和安齐眉欣然前往。
……
到了央金家之後,噶玛和央金如往常一般,热情招呼宗然坐上座。
“往日身为客人就算了,今天我来这里,是绝不能坐上座的。”宗然笑道,从怀里掏出一壶青稞酒,放在身旁的小桌上。
“宗然大哥……你这是?”噶玛看着宗然的举动,搔搔头发,困惑不解。
“这瓶酒,如果按你们的话来说,是‘朗强’。”宗然又拿出一条哈达,双手捧到央金面前,深深的弯下腰,“我是来向央金姑娘求婚的。”
所谓“朗强”,就是求婚酒。
藏族风俗,如果男子看中某位姑娘,先要找喇嘛算他们的生辰年月,看婚姻是否吉利美满。
吉利美满的话,男子就会托亲友上门说媒,先献上一条哈达,再送上一壶求婚酒。
如果女方同意,就会收下哈达,喝下半壶酒,将剩下半壶酒转送男方。
宗然在这里没有能为他说媒的亲友,所以在打听过当地求婚风俗之後,备下青稞酒和哈达,自己上门向央金求婚。
安齐眉在一旁看着这幕,因为宗然事先没跟她说起要向央金求婚,她先是惊讶的合不拢嘴,继而用带几分怨愤的眼光望向央金。
师父是属於她……和安奇陵的,她不想有任何人介入。
央金看着宗然所呈的那条洁白哈达,看着宗然在她面前低下的头颅,只觉得心情如波澜起伏,几乎忍不住泪水。
她的指尖痉挛般抽动了几下,最终没有抬手,去接宗然的那条哈达。
不,她配不上宗然。
她明白,宗然会向她求婚的原因。那是因为,她在宗然濒死之时,舍命为宗然祈祷,令宗然对她产生感情。
但是,这附近即使最糟糕的男人,也不愿娶她。如果她答应了宗然的求婚,就委屈了宗然……宗然值得更好的女人,她配不上宗然。
就这样算了吧……就把宗然求婚的这件事,当成今後漫长岁月中,最美好的回忆吧。
宗然双手捧着哈达良久良久,却不见央金来接,於是抬起头,望向央金。
央金微笑着,朝他比了几个手势,然後摇头。
“阿姐说,她一直把你当最好最好的兄弟朋友,从来没对你有过情人的感觉,她不爱你。”噶玛惋惜道,“阿姐,你就不再考虑下麽,宗然大哥那麽出色那麽好的男人……”
央金固执的微笑摇头,走到火塘旁,用大勺子搅动锅里的熟肉。
央金虽在微笑,神态举止一如平日,内心却痛如刀绞──
阿弟啊,你可明白,正是因为他那麽出色那麽好,阿姐才不能答应他的求婚。
噶玛知道,央金虽温柔却有自己的坚持,每当央金出现这种神情和动作时,谁也无法动摇她的决定,於是只有叹息一声,不再多说下去。
安齐眉松了口气,收回对央金怨愤的目光,笑道:“哎呀,既然央金姐姐对宗然师父没有意思,那这件事就算了,我们大家一起吃饭吧。”
宗然捧着哈达,眼眸中的萧索失落无从掩饰,随即又苦笑道:“是啊……这种事情,原是两厢情愿,强求不来的。”
“没关系没关系,我们和央金姐姐还会是好朋友嘛!”安齐眉拉着宗然在火塘旁坐了,笑着望向央金,“央金姐姐,我们会一直是最好的朋友,你说对不对?”
央金一边替大家盛糌粑肉汤,一边微笑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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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春之後,这里的马帮,又准备踏上前往中原的旅途。
宗然拒绝了才让仁宝哲的再次邀约,下定决心离开西藏,随马帮回中原,回到苏州空涧寺,广渡师父的身边,正式剃度出家。
而在离开这里之前,他想送给央金一份礼物,一份可以让央金得到真正、完全幸福的礼物。
也正是因为这份礼物,他必须离开西藏,离开央金。
……
傍晚时分,西方蓝至透明的天空之中,绚烂落霞纷飞。
“那位喇嘛大师说要跟着宗然师父,和我们一起回中原。”安齐眉坐在藏棚的火塘旁煮肉,“因为上次南坡死的牧人太多,噶玛说他今年不跟马帮走了,留在这里带着仓木决放牧。他替我们去庙里求了护符,希望我们一路平安。”
“嗯。”宗然点头。
“宗然师父。”安齐眉偏着小脑袋道,“为什麽你跟噶玛央金他们说,我们明天下午随马帮走啊?我们明明天不亮就要出发。”
“因为,不想让他们送我。”宗然微笑,笑容依然与从前一样温暖豁达,却又添加了隐隐苦涩,“徒惹感伤,又何必呢?”
“哦。”安齐眉似懂非懂,随即又笑道,“肉煮好了,宗然师父过来吃。”
“不了,今天的晚饭我不能吃。”宗然道。
“啊,为什麽不能吃?我厨艺很好的。”安齐眉惊讶。
“……不是。”宗然微笑,声音稍微停顿了一下,“是我今天中午在央金家吃的有点多,晚饭再吃就顶住了,不如散散食。”
“哦,这样。”安齐眉点头,再不疑有它,自顾自的盛了肉汤,开始吃晚饭。
……
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爱别离,憎怨会,五阴炽盛。
宗然以为,央金的苦,源头在於“病”。
耳不能闻、口不能言是病,面上狰狞青印亦是病。因为这病,央金才一直没能遇上与她两情相悦的男子,无法得到幸福。
数十年前,有因果律外高人,遗通天换骨咒於世,医世间一切残障之症。
然而这救人咒法非但未曾流传开来,甚至成为禁咒之一。
只因施用此种咒法,须扭转因果律,施咒者必遭反噬。
因果律是天道运行的法则,智愚美丑,富贵贫穷,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天道,也就是命运。
这命运是好是坏,都只能依靠因果律内的力量改变。因此,无论初衷是救人还是杀人,如果在普通人身上动用扭转因果律的法力,都必遭天谴。
比如动用法力杀人的多吉仁宝哲,又比如动用法力,想要给央金幸福的宗然。
诵通天换骨咒,必先断食一餐,以净身心。
宗然借着卡塘的火光,铺开笔墨,写了封信放在矮桌上。
接着,他看了一眼在卡垫上睡熟的安奇陵,盘膝而坐,缓缓合上双眼,开始为央金全心诵咒。
(0。96鲜币)骨风铃(七)
七
“法王,马帮就要启程了。”
天色尚一片墨黑,藏棚外传来才让仁宝哲的声音。
安奇陵揉了揉眼睛,从卡垫上坐起来,替才让仁宝哲拉开帐帘:“大师,我们这就走吗?但是安齐眉还没有……”
“没关系,昨天我跟法王商量好了的,我替你跟法王准备了马车,就停在外面。”才让仁宝哲披一件毛皮斗篷走进来,笑道,“现在你们先穿斗篷遮一下,上马车跟着马帮走,没人会发现安齐眉的事情。”
“那,有劳大师了。”一直在旁打坐的宗然此刻站起来,拿起手边叠着的斗篷,展开为自己披上。
斗篷很宽大,能够从头到脚盖住人的整个身体,只露出小半个下巴。
原本只需安奇陵穿就行了,但他一个人穿又会让旁人觉得奇怪,於是宗然和才让仁宝哲商量之後,决定也一起穿了。
三人穿好斗篷,走出藏棚,一起朝马车走去。
不知为何,宗然此时的行动格外迟缓,远远落在安奇陵和才让仁宝哲身後。
“宗然,不舒服吗?”安奇陵连忙回头,搀住宗然。
“没关系……只是,现在天太黑了。”宗然摇头。
“宗然,你在说什麽啊。”安奇陵道,“现在是没有天明,但大师的手里提着灯,很亮的啊!”
“宗然……你!”安奇陵似乎悟到了什麽,踮起脚,伸出手去,一把掀开了宗然的斗篷风帽。
宗然的双目紧闭,眼窝深深凹陷下去。
“宗然!你、你!”安奇陵的全身都在颤抖,用力抓住宗然的衣襟,泪如泉涌,哽咽不成声,“你的眼睛!”
“啊,大概是瞎了吧。”宗然摸了摸自己的眼眶,语调温柔平和,“放心,槿芭会替我带路,我起居行动都没有问题……现在我和槿芭配合的还不够好,走路是会稍微慢一点,等再过一段时间,我习惯了,就和平常没有任何区别了。”
安奇陵在宗然怀里拼命摇头,哭的完全说不出话。
“法王,这是……”才让仁宝哲走到宗然面前,痛心疾首道,“这是天谴啊!和多吉一样的天谴!法王你究竟是为谁,扭转了因果律?”
才让仁宝哲自宗然前生就开始侍俸他,深知他性情悲天悯人,绝不会作恶,既遭天谴,必是行了不该行的善事。
宗然变了脸色道:“你们谁若就此事再继续追问下去,就速速离开,今生再不要见我!”
说完,他推开安奇陵,重新戴上风帽,摸索着朝马车的方向走去。
他这次走的又快又急,只觉寒风扑面而来,几次差点绊倒。
他要给央金的,是完全的幸福。
央金虽不爱他,却也把他当最好的朋友。依央金的性情,若是知道他为了她而盲眼,必定会难过一世。
他不想看到央金难过,所以选择悄然离开。
安奇陵自认识宗然以来,从未见宗然发怒,也非常害怕被宗然就此遗弃,一时间被吓到,渐渐止了哭泣,紧跟在宗然身後。
才让仁宝哲长叹一声,无可奈何跟着宗然走向马车。
追随师尊法王,是他毕生宏愿。
既然法王转生已遭天谴,双目失明,那麽也无从补救。将来,他只能好好的守护法王转生,避免这类事情再度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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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微明,藏棚外传来野画眉动听的叫声,唤醒了央金。
央金如往常般从卡垫上起来,擦脸漱口之後,开始为噶玛煮饭。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今天和往常有些不太一样。但她心里惦记着田里的活,还有下午宗然要走的事情,一时也没往深处想。
“阿姐,早啊。”噶玛这时也睡醒了,一骨碌从卡垫上爬起来,伸个懒腰。
央金听到噶玛的声音,微笑着回过头去,朝他比了个手势,告诉他早饭一会儿就好。
“阿、阿姐!”噶玛看到央金的脸,神情先是错愕惊讶,继而狂喜的扑过去,一把将央金抱起来,转了几个圈,“阿姐,你脸上的胎记没有了!佛祖显灵,一定是佛祖显灵!”
“胎……记?”央金重复着噶玛的话,喃喃道。
她从口型知道噶玛在说什麽,但那些音节,对她来说是如此动听又是如此陌生。
“阿姐,你说话了!”噶玛大叫,“你听得到我的声音,是不是?”
央金听噶玛这麽说,头脑先是一片空白,继而欢喜的泪水都涌了出来,是的,她听到声音了!
因为一直不知道声音是什麽,以致於今天早晨,她在听到鸟鸣和央金唤她时,迟迟没有意识到这点。
“声音……我听到了。”央金望着噶玛,唇瓣微微颤抖,泪水在眼眶里滚动。
“阿姐,你真美……阿姐,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有多美啊?”噶玛笑着放下央金,拉着她的手,“不行,你现在马上就得看看你自己。”
说完,拉着央金就朝藏棚外奔去。
央金的家里没有镜子,噶玛拉着央金,狂奔到平常取水的小溪旁。
溪水清澈如镜,映照出高天白云,亦映照出央金。
央金左脸上那块狰狞胎记已经完全消失不见,溪水映照出的,是一位窈窕美丽、神情温柔如佛的年轻女子。
央金蹲在溪畔,伸手轻触水面上自己的倒影,泪水终於落了下来。
“对了对了。”噶玛又想起了什麽,“宗然大哥他们下午就要走了,趁现在还来得及,你去见见他,把你的心意告诉他,让他留在你身边吧。”
央金转头,眼眸大睁,惊愕的望向噶玛。
“唉,阿姐。”噶玛叹气,“我是你的阿弟,怎能不明白你的心思。你心里只有宗然大哥……只不过,你觉得配不上他,所以才拒绝了他的求婚。”
央金带泪微笑,朝噶玛比了一个手势──
我爱你,请和我在一起,汉话该怎麽说?
“我爱你,请和我在一起。”噶玛道。
央金在心中牢牢记住这句话的发音,朝宗然所在的藏棚方向狂奔而去。
“我爱你,请和我在一起。”
“我爱你,请和我在一起。”
央金生怕面对宗然的时候,自己会忘记这句话,於是一边奔跑,一边用生硬的语调,紧张的重复再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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央金来到来到宗然所在的藏棚前,深深吸口气,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噶玛教她的话,这才伸手掀开帘子。
清晨的阳光斜斜映入了藏棚,映出里面火塘熄灭、空无一人的景象。
央金匆匆走进藏棚。当她看到矮桌上宗然的留书时,脸色顿时变了,呆站在原地。
她拿起留书的同时,噶玛追在她身後跑了进来,看到这幕,连忙从央金手里拿过留书,打开念道:“央金噶玛亲启,宗然入藏三月,永世难忘高谊,只因离别难免戚戚,故此不忍相见,乘夜色启程而去,乞谅。”
“唉!为什麽会这样!”噶玛把留书放下,急道,“你们这不是正好错过!”
央金咬了咬牙,秀眉微皱,转身跑出藏棚。
不,她绝不愿这样和宗然错过。
她的大花马膘肥体壮,脚力又快,现在去追马帮的话,一定还来得及。
……
宗然和安齐眉坐在颠簸的马车内,相对无言。
安齐眉靠着窗子,看着外面缓缓移动的美丽风景,看着那蓝得透明的天空,想到宗然再也看不到这些,就觉得很伤心。
她很想像往常伤心时一样,扑进宗然怀里痛哭。但是自从宗然推开安奇陵之後,就一直沈默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令她不敢接近。
就在这时,一道灰影自宗然的背後浮现,化身为苍灰色大獒,蹲在宗然脚下,蹭了蹭宗然的小腿。
“槿芭,有什麽事吗?”宗然微微侧过脸。
槿芭用只有宗然听得到的声音,呜呜叫了几声。
“啊……这样。”宗然迟疑了片刻之後,道,“你去阻止她,千万别让她追过来。”
槿芭得令,从疾驰的马车中一跃而出。
吩咐过槿芭之後,宗然再度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模样,脊背挺直,端端正正的坐着。
安齐眉很想知道宗然吩咐槿芭去做什麽事,然而她看着对面的宗然,几次欲言又止。
……
央金骑着大花马,在草原上疾驰。
渐渐的,她在地平线上影影绰绰看到了正在前行的马帮,不由欣喜若狂,双腿夹了一下大花马的肚皮,催它跑的再快点。
大花马却长嘶一声,渐渐停下脚步。
央金平时是舍不得打她的马的,但这大花马在关键时刻停下,心里着急,於是拿出马鞭,狠心往大花马的背脊上抽了两下。
谁料这大花马非但不前行,反而露出恐惧的神色,索性在原地卧了下去。
“啊啊啊!”央金心急如焚,叫着跳下马,一手握马缰,一手举起鞭子,用力朝大花马的身上抽去。
快跑!快跑啊!你平时不是最听话,跑的最快吗?!
央金在心里呐喊。
然而无论她如何抽打,甚至最後大花马的身上布满了血痕,它还是恐惧的噅噅叫着,卧在地上,怎样也不肯站起。
马帮的影子终於消失在地平线,央金把马鞭扔在地上,捂着脸蹲下去,伤心欲绝的大哭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