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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今眼中立刻盈满了哀戚,如同坍塌一般跌坐在地上,又抚弄起了韭菜叶。政浩相对而立,索性打破沙锅问到底。
“为什么不给我下诊断呢?”
“我无话可说。”
“好吧,那我就给自己做个诊断,你想听听吗?”
“大人!”
“如果这只是我单方的意愿……那一定是相思病。”
“请剜掉它吧!”
长今毫不犹豫地大声喊道。无比决绝的语气让政浩顿感受伤,继而怒气冲冲地吼道。
“难道人心也可以轻易剜掉吗?”
“我曾经读过一本医书,上面只记载着巫术治疗的事例。讲的是在中国的某个小部落,巫师用树叶为患有相思病的青年轻抚头部,结果治好了相思病。不是心,而是头。由此可见,对于他人的思念并非产生于心灵,而是头脑。所以能够剜掉。”
“果真如此,就请为我治病吧。管它头脑也好,心灵也好,我再也无法忍受了,请你务必为我治好,否则我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政浩有些慌不择言了。长久以来的心痛究竟有多么深重啊,竟然让一个如此温顺的人也变得这样蛮不讲理。真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大人的情谊我也只能心领了。其实不论现在,还是与大人初次相见的从前,我都只是大王的女人。我学会了既不把心交给别人,也不能接受别人的心。”
“可现在你不是已经摆脱宫女的身份了吗!”
“一个女人一旦成为宫女,那就只能终生侍奉大王一人,哪怕是被逐出宫外。何况我现在还只是个卑微的奴婢呢。”
“就为这个?你将我断然拒绝的原因就是身份?”
“难道这还不够吗?从一开始就横亘在大人和我之间的不就是身份吗?”
长今激动不已,索性把所有压抑已久的心里话通通倾倒出来。政浩仿佛早有准备,紧接着说道。
“听你这么说,我非常高兴。还好,原来并不是我单方面的相思。可是你还担心什么呢?我来的时候,已经决定舍弃一切了。”
“舍弃一切?”
“除了这颗心,我宁愿舍弃我拥有的一切!”
听政浩这么说,长今突然想起了父亲和母亲。父母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也是这样缱绻欲绝吗。尽管不能知道他们当时的心情,但可以肯定他们是幸福的,因为终于找到了只为两人所拥有的地方。
如果跟他在一起,即使躺在铺在冰上的苇席上面,恐怕也不会感到寒冷吧?然而政浩毕竟不是父亲。父亲是个可以舍弃所有的人,在遇上母亲之前,他已经把自己当成一个行将就木之人了……
与父亲相比,需要政浩去割舍去放弃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了。长今之所以不能接受政浩的心,理由也正在于此。
“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做医女了,而大人和我是道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真是闷死我了。不要光想着让我回心转意,你就不能改变想法?”
“如果大人肯回心转意,一切平安无事,如果是我改变主意,一切都会千难万难。所以说,只有大人您改变主意才是正确的。”
“这决不可能!”
“大人!”
“好吧。如果真是这样,这个问题不妨留到以后再做决定。不过我还是请你收回回宫的想法。”
“可我有难言的苦衷啊。”
“那就在这里说吧。如果说是因为治病救人,可宫外的病人多如牛毛,难道不比宫廷里面多得多吗?”
“到此为止,您请回吧!”
长今毅然决然,全然不顾政浩深情的诉求。尽管内心早已被撕扯得支离破碎,然而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地理解自己的处境。
“您给予我的恩惠我配不上,但我还是至死不忘。这个也请您一起带走吧。”
长今掏出来的东西是三色流苏飘带。政浩悲伤而绝望地盯住长今,仿佛一头被捕获的野兽。
“这好象不是我的东西。”
长今希望政浩能够珍藏此物。这是父亲的遗物,也是为了救他而丢失的姻缘之线,济州岛上悲伤落寞的生活,就是因为有了它才得以支撑下来。想到三色流苏飘带能为政浩所有,或许也是一种安慰。
长今似丢似甩地把飘带递给政浩,然后转身就走。政浩则呆呆地站在那里,好半天才从后边追上来,一把抓住了长今的手腕。
“我不能让你就这样离开。”
“请您放手!”
“只要你肯答应不再回宫,我就放手。”
“大人!”
“把手放开!”
随着一声炸雷般的怒喝,气喘吁吁的一道正虎视眈眈地盯住政浩。看他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真不知道这张善良的脸孔背后竟然隐藏着如此深刻的愤怒和怨恨。政浩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仍然不肯松开长今的手。
“还不赶快给我放手!”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你最好少管闲事!”
“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调戏良家妇女,该当何罪?”
“污蔑两班贵族又该当何罪,你知不知道?”
两个男人面带前所未有的凶恶表情,咆哮着,对峙着,看来谁都不肯善罢甘休。
长今向政浩百般恳求。
“我不希望您因为我而受到伤害。求求您,快回去吧!”
即便如此,政浩还是不肯松开,长今只好用力挣脱政浩的手,转身跑开了。一阵五脏六腑轰然塌陷的感觉袭击了长今。这时候一道上前一步,拉起长今就走,直到越过菜地消失在酒坊中,长今一次也没有回头。
当年在海南码头,政浩曾经发誓今生今世再不错过长今,然而这次却又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当时是无能为力,只能把她送走,而如今却是遭到了长今断然的拒绝。
长今离开的地方,无人打理的韭菜叶在风中摇摆。政浩感觉自己就像这韭菜叶一样被人遗弃了,他久久不愿离去,隐隐地盼望着长今的身影还会出现在眼前。
在长今蹲坐过的地方政浩单膝跪地,他挖开泥土,把长今间出的韭菜苗重新种回到地里。直到再也无事可做,长今还是没有出现。
夏天到来时,在典医监从六品主簿郑云白的推荐下,长今进入惠民署接受医女教育。
在正式的医学学习之前,必须首先精通《千字文》和《孝经》,对长今来说,再没有比这更无聊的事情了,学习《大学》、《论语》、《孟子》、《中庸》的时候也是一样。正当年幼的学员们为《四书》忙活得焦头烂额时,长今却把云白当成自己的私人教师,暗暗地熟悉了把脉和针灸。
夜里,长今舍不得时间睡觉,苦心钻研《铜人经》和《乡药济生集成方》等各种医学典籍。特别是长今把金希善完成于成宗大王元年的《乡药济生集成方》全集三十卷统统读完,真让云白为之连连咂舌,惊叹不已。该书共收录疾病症状三百三十八种,搜集整理处方达两千八百零三种之多,并在概括流传至今的医疗知识之后,将各种疾病分门别类,分别提出了处方。长今将所有内容全部背诵在心,一字不落。
管辖朝鲜首都汉城的官厅是汉城府,共分东、西、南、北、中五部,五部又细分为五十二坊。部相当于今天的区,坊相当于今天的洞。
惠民署位于南部大平坊(大平坊,今天的乙支路),与之相对,典医监则位于中部的坚平坊(坚平坊,今天的坚志洞)。从惠民署到典医监,中间需要翻过一座低矮的小山丘。每当阳光照射时,铺满黄土的山丘就会披上一层古铜色,所以又被称作仇里介,即铜丘。
翻过铜丘向典医监走去,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景福宫的殿阁。每当此时,长今总盼望重返王宫的日子早些来到,也好安慰自己苦心钻研医术的辛劳。
内医院女医又称内局女医,平常定员只有十二名,比起定员七十人的惠民署来,对于女医的要求更为严格。长今强烈希望自己被分配到内医院。
内医院位于仁政殿西侧,仅从位置上就能看出它与宫外的惠民署有着明显的差别。从前还在御膳房的时候,长今从来没有奢望通往后院小路上的这座引人入胜的内医院建筑会跟自己的人生结下不解之缘。
“夫人者,鼻仰天气,五谷入口以纳地气,此天地二气通人体,杂糅变化以为精气。精神为阳,肉体为阴,中气循环其中者,无拘无束,无阻无碍。经络为之通衢,若有阻塞,则变生疾病。夫经络者,网罗密布于周身脏腑。由此上溯,病因在焉。发幽探微,按穴施术,则气血通矣,病亦谐矣,是为针。”
起先,云白只是讲解针法治病的原理,绝少涉及实际的下针法。至于把脉和灸法也是同样,与理论相比,长今更想早日学到实用技术,为此焦心不已。
这样过去了一个来月,长今急不可耐,便再三催促云白。
“如果仅仅是理论,我自己也可以慢慢体会。我想学习能为患者治疗的针灸术。”
“理论可以自己体会?”
“是的。难道不可以通过读书学吗?”
“是吗?你先回去学学诊脉,然后再来找我。”
看来云白准备教授长今如何把脉了。于是,长今遍览《脉经》、《纂图脉诀》等相关医术,然后来找云白。
“大人,诊脉我已经掌握了。”
“哦,是吗?那你再回去读读有关本草的书。”
所谓本草,就是以草本树皮为根本的天然药材,其数量多达数千种,单是用于实际处方的本草就有两三百种之多。长今掌握了其中最为常用的百种左右。
“我已经按您的吩咐学过本草了。”
“很好,现在应该学习针灸了吧。”
遵照云白的指示,长今很快就背诵了素有针灸经典之称的《黄帝内经·灵枢篇》的“九针十二原篇”。
“大人,您说的针灸我也学完了。”
“是吗?那你能说说针的种类吗?”
“是。针共有九种,分别为镵针、员针、鍉针、锋针、鈹针、员利针、毫针、长针、大针。”
“那你接着说说什么是毫针。”
“毫针,长一寸六分,针尖细如蚊唇,扎针时可轻易进入体内,长时间留针于穴位,能够消除鼻炎等症状。”
“我的问题你都背得滚瓜烂熟了?看来还真是下过一番功夫。”
“那您现在教我针灸术吗?”
“所有的理论你都已经学会了,我也没什么好教给你的了。你就直接在我身上下针吧。”
“大人,您哪里不舒服吗……”
“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在济州岛,长今曾经给人看过病,也试着下过针,然而当时只是迫于无奈,并非实际运用所学知识,更不能说对针灸已经了然于胸。
长德只是个精通药材的医女,更何况她也只教给长今些皮毛,便去了汉阳。
长今嗫嚅良久,云白伸出了左臂。
“下针的顺序你总该知道吧!”
“是的。首先把脉,再寻找合适的穴位,最后取穴下针。”
“看来你已经很清楚了。那么所谓把脉切的又是什么部位啊?”
“一般来说都是手腕内侧靠近拇指的桡骨动脉,也可以是总颈动脉、浅侧头动脉、颜面动脉、肱动脉、股动脉、腘动脉、正褙动脉等等。另外,因为幼儿的手腕部位脉象较弱,可以通过太阳穴测定。”
“诊脉过程中都考察些什么呢?”
“考察脉搏跳动的次数、强弱、迟速及规则与否等,并通过以上脉象诊断五脏六腑的虚实。”
“好,回答得很流畅。我再问你,到底怎么来把脉呢?”
“以食指、中指、无名指三根手指的指尖,整齐地按在手腕的左右脉动部位,依次增加和减小指尖的力度来观察脉象。”
“很好。那么脉象都有哪几种,你也都知道吧?”
“通常有浮、沉、迟、数、虚、实、滑、涩、长、短、洪、微、紧、缓、软、细、伏、散等多种,此外还有许多种脉象。”
“好,现在就开始取穴吧。”
长今只是瞟了一眼云白的神色,就拉过椅子坐下了。现在,长今显得很没有自信,大不如刚才晓畅无碍的回答。
“干吗这么慢腾腾的呀?”
“大人,真的要按我的判断治疗吗?”
“真麻烦,非得让我说两遍吗?”
长今让云白不耐烦的语气吓得身子一震,下意识地把手伸了过去。果然,长今感觉到云白跳动的脉搏。据说,所有内脏器官的生机状况都凝结于脉象之中,包含着肝脏的力量、胰脏的力量,肺的力量也在其中。
仔细把完了左右两侧的桡骨动脉,长今感觉云白肝脏的力量较弱,应该是过量饮酒引起了炎症。长今判断云白肝功能弱化,便决定以针灸调节经络,疏通堵塞的气血。
看样子,云白是打算把全身都交付给长今了,他只是注视着长今的动作。不论是把脉、选针,还是取穴,云白全然不露声色。直到长今取穴完毕,云白才磨磨蹭蹭地换了个姿势,重新坐好。
“打算怎么下药啊?”
“是。我正在考虑是不是配合使用解酒清肝汤,既解酒毒,又能保养肝脏。”
“好的,往后你不用来这里了。”
云白漫不经心地说着,并将长今插在自己身上的针粗暴地拔了出来。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好教你的了,你不来亦可,就是这个意思。”
“大人的话我不能理解。我才刚刚开始学习,您怎么会没的教我呢?”
“俗话说得好,人看从小,马看蹄爪。”
“大人是说我没有成为医女的资质。”
“大言不惭说什么自己看书就能学会,我今天随便考你一下,你可真行啊!连把脉都不懂也敢捧着针筒招摇过市吗?”
“可我都是按照大人您的吩咐……”
“那好,真要是听我的那也行,以后不用再来这里了!”
最后抛下一句硬邦邦的话,云白猛地起身离开了。长今在稀里糊涂中挨了当头棒喝,只觉得后脑勺火辣辣的,她苦笑不得,却也无可奈何,耳朵垂儿阵阵发热。长今郁闷之极,却是怎么也想不通到底哪儿招惹了云白。莫名其妙地剩下自己在那里,长今真是狼狈不堪。
上课结束之后,长今总是自然而然地朝典医监走去,然而每次都过不了铜丘,便又原路折回了。请求云白原谅倒也不难,难的是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何处,又怎么冒冒失失地去认错呢,否则只会引来更为严厉的斥责。
想起云白竟是这么讨厌自己,长今哪里还有看书的兴致啊。所有的事情都变得索然无味,长今无所事事了,只有暮夏时节的艾草在节节长高。若不是这样粗率迅速的生长,又怎能被称作艾草呢。
趁着菜地还没荒芜,长今想去拾掇一番,便拿起锄头出去了,恰好一道进来,两人迎面碰了个正着。
“去哪儿?”
“嗯,去菜地呀。”
“大热天的,去那儿干什么呀。别去了,你坐这儿。”
一道拉着长今坐到院子里的木头板床上,认真地端详着长今的脸庞。
“最近你瘦了好多。是不是读书很辛苦啊?”
“嗯,可能是天太热了吧。”
“还说什么学医救人呢,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能救谁啊。依我看呀,应该吃药的不是别人,而是你。你真应该吃贴补药了。”
“不是的!什么补药不补药的……”
一听一道说到补药,长今心虚胆怯,立刻就跳了起来。不料一道也不是说说就算了的,没过几天,他果然就买回了补药。
“本来是想问问你的,又怕你嫌我罗嗦,所以我就直接去找了个医术高明的大夫,给你抓了贴药。”
“瞎忙活。你的心意我领了,可我真的没事,你还是拿给大婶去吧。”
“学医的人竟然说出这么外行的话。我抓的补药只适合你的身体,给我娘吃能有效吗?”
“适合我的身体?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体怎么样?”
“我当然不知道啦。大夫这也问,那也问,害得我回答了半天。”
“大夫都问什么了?”
“唉,别提了。那可真是打破沙锅问到底了,弄得我浑身直冒冷汗呢。什么个头高低呀,长脸圆脸呀,手脚长短呀,下身结不结实呀,出汗多不多呀,还有消化好不好呀……你小的时候不是经常像男孩子那样卷起裙子来玩吗?幸亏当时我偷偷看过你的小腿,要不然我怎么能知道女孩子家的下身怎么样呢?哎哟,简直是什么都打听!”
大夫询问消化正常与否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为什么还要追问身体构造之类的呢,长今不得而知。无需把脉,只听听容貌长相如何就可以开药,真是闻所未闻。这时候又不能去问云白,长今的心里越发郁闷了。
一道把所有的热情统统倾注在煎药上,先用旺火煮沸,再转移到文火上慢慢煎熬,一天到晚,寸步不离,挨了母亲的责骂,他也只是微微一笑,心思全在扇子上了。
“娘!药效灵不灵,就看诚不诚。万一弄不好,那可多危险啊!”
如果嫌母亲唠叨时间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