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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正当中午,楼上酒客,差不多已有九成座头,人多了,声音就乱哄哄的,有的人在大声谈笑,旁若无人,有的人在“五奎”“六马”,拉着嗓门吆喝,反正老子有钱吃喝,谁管得着他,你要清静,就不要上酒楼来。
凌干青跨上楼梯,看看座无虚席,正想回身!
酒楼上的酒保,个个眼尖若鼠,客人上来了,岂肯让你悄悄溜走?这时就有一名酒保满脸堆笑的迎了上来,招呼着道:“客官一个人,请到这边来。”
他抬着手,鞠躬如也。
凌干青倒不好意思回下去了,问道:“还有位子么?”
“有,有!”
酒保陪着笑道:“客官一个人,就好商量,那边桌上,是位年轻相公,生得斯斯文文的,一个人占了一席,他交代过不准旁的人和他同席,但客官也是读书相公,就没问题了,客官请随小的来。”
说完,就领先走了过去。
凌干青只好跟着从坐满了人的桌子中间,穿行过去。
那是临窗的桌子,果然倚窗坐着一个身穿淡湖色长衫的少年书生,独占一席,一手持杯,头却看着楼下,似在欣赏街景。
酒保领着凌干青走到桌子横头,躬着身陪笑道:“这位相公只有一个人,这时候已经没有别的座位了,就和相公挤一挤吧!”
那少年书生听了酒保的话,不禁作色道:“我交代过你……”
他随着话声转过脸来,看到了凌干青,本来已经扳下脸孔,大有不悦之色,但目光一对,他发现酒保领来的并不是伧夫俗客,也是一位少年相公,斯文一脉,底下的话,就缩住了,神色一怔,朝凌干青微微点了下头道:“没有关系。”
酒保连忙陪笑道:“小的知道相公爱清静,不喜欢俗客,所以普通酒客,小的不敢领到相公这桌上来,这位客官也是读书相公,二位可以聊聊,就不会寂寞了。”
一面就在少年书生对面,拉开板凳,朝凌干青招呼道:“客官请坐。”
凌干青现在看清楚了,这少年书生年龄好像比自己小一两岁,肌肤白嫩,大大的眼睛,挺直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当真眉清目秀,生得很斯文的样子,一望而知是个出身富贵人家的子弟,只是稍嫌冷傲。凌干青因人家答应同席,连忙含笑拱拱手道:“多谢兄台。”
就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少年书生冷声道:“不用客气。”
又自顾自的转过头去,看着街景。
酒保等凌干青坐下,巴结的道:“小的给客官沏茶去。”转身匆匆走了。
一会工夫,那酒保送上一盏香茗,陪笑问道:“客官要吃些什么?”
凌干青道:“你给我配几式下酒莱,来一角花雕。”
(江浙一带酒带楼上,用锡制的酒筒,小号谓之一角,装酒四两,中号装半斤,称为两角,也有装一斤的,就不称“角”了,这种锡筒,便于放在在滚水中烫,和酒壶不同。)
酒保连声应是,便自退去。
凌干青因少年书生似是不大爱理人的模样,自然不好和他说话,目光转动,附近几张桌上,都是些商买人,只有右首一张桌子,品字形坐着三个汉子,在他们的空位上,放着两个长形青布袋,分明是兵刃无疑。
中间一个看样子是本地人,左右二人是他的客人,多年好友,路过此地,自然要稍尽地主之谊,因此不住的在劝酒劝菜。
这三人话声不算太响,但在嘈杂的人声中,还可隐约听到他们的谈话,中间那个主人姓陆,两人都称他陆二哥,左边一个姓邱,右边一个姓张,好像是金陵某一镖局的镖头。
因为他们谈的都是些江湖上的事情,凌干青初入江湖,自然就要注意聆听了。
但听了一会,他们说的都是些镖行中事,并无什么特别之处,正好酒保送来酒菜,也就独自斟了杯咱酒,吃喝起来。
忽听邻席的那位做主人的笑道:“邱兄、张兄这趟镖既已交了,那就屈留一天,明日再走,午后,咱们游北固山去。”
只听姓邱的道:“陆二哥不用客气了,自己兄弟,咱们又时常来,怎好老叨扰你的?”
那陆二哥笑道:“兄弟在镇江总算有个小小局面,老弟兄来了,喝顿酒又算得了什么?但二位今天都非留下来不可。”
姓张的道:“怎么,二哥今晚又要拉咱们上如春坊去了?你不怕嫂子的狮子吼?”
“哈哈,二位有兴趣的话,这东道主自然是我兄弟的了。”
陆二哥爽朗一笑,接着道:“不过兄弟留二位,是因为今晚北固山有一个盛会。”
“盛会?”
姓邱的问道:“北固山有什么盛会?”
陆二哥道:“你们总知道从前住在甘露寺下面的铁匠祝老头吧,他以善铸刀剑出名。”
姓张的道:“知道,他铸的刀剑,比一般铁铺要好得多,金陵城里几家镖局子用的兵刃,都是到他那里去定的。”
“对了。”
陆二哥喝了口酒,说道:“祝老头今年六十,今天正好是他花甲大庆,他因那间小铁铺,放不下两张桌子,因此借了甘露寺的东厅,作为寿堂,听说还备了素斋,宴请宾客,不论识与不识,他都欢迎光临。”
“吃素斋?”
姓邱的道:“这有什么意思?”
“自然有意思。”
陆二哥笑着道:“因为今晚这个会,叫做试剑会。”
“试剑会?”
姓邱的道:“这名称倒是新鲜得很,只不知他要试什么剑?”
凌干青听到这里,不觉停下筷来。
只所陆二哥道:“据说祝老头做了五十年铁匠,铸了上万件兵刃,从今天起,他要封炉大吉,不再替人铸兵刃了。”
姓邱的道:“那怎么叫试剑会呢?”
“邱兄就是急性子!”
陆二哥道:“你听兄弟说下去,就知道了。”姓邱的道:“好,好,你说,兄弟洗耳恭听。”
陆二哥道:“据说祝老头在这三年之中铸制了三件兵刃,这是他一生之中,最得意的精心之作,除了有一件,他要传给他徒弟的,余下还有两件,准备当场赠送,不过他要送给合适的人。”
姓张的道:“怎么叫合适的人呢?”
“这个兄弟就不清楚了。”
陆二哥道:“但据兄弟想来,他这寿筵,既然定名为“试剑会”自然要试试身手,再送人了。”
他口气一顿,续道:“所以兄弟的意思,二位老哥今晚就留下来,下午咱们去游北固山,晚上去叨扰他一顿素斋,看个热闹,二位有兴趣,就当场露一手,说不定就把祝老头两件精心制作的精品带回去,也好留个纪念。”
“有意思。”
姓邱的一掌拍在桌上,大笑道:“老张,咱们就留一天,晚上去凑个热闹,你看如何?”
他这一掌,拍得很响,笑的也很粗豪!
少年书生不觉转过脸去,厌恶的看了他们一眼,鼻中冷冷哼了一声。
凌干青只觉这少年书生微含怒意的时候,很是好看,不由的多看了他一眼。
少年书生似有所觉,横过眼来,朝凌干青瞪了一眼,但瞪过之后,脸上又有了轻微的笑意,很快又别过头去。
凌干青看得暗暗好笑,觉得这位少年书生有些未脱稚气,一面取起锡筒,倒了一盅酒,喝了一口夹了一块肴肉,慢慢的吃着,邻桌三人已经站起身往楼下走去。
这一阵工夫,楼上食客,也渐渐的少了,凌干青喝了四两酒,脸上已经红得发烧,吃了一碗面,也就站起身来。
少年书生看他只不过喝了一角酒,脸上就红得像关公一样,不禁朝他笑了笑。
凌干青又发观他不但脸含薄怒的时候很好看,笑的时候,更有光风霁月之美,心中更不禁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也朝他报以微笑,点了点头,才转身下楼。
在柜上付了帐,举步跨出酒楼大门,踏上大街,心中只是惦念着同桌的书生,觉得自己和他颇为投缘,后悔方才没和他说话,失之交臂!
他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一路走着,心中却想到了刚才在酒楼上听来的活,那个叫祝老头的铁匠今天花甲大庆,要在甘露寺举行试剑会,想来一定会有不少武林中人会到会场上去瞧瞧,自己反正没事,何不也去凑个热闹。
聂小香取了自己的软剑,会不会在试剑会上凑巧遇上呢?
自己第一次到镇江来,趁着半天工夫,逛一逛北固山也好,心中想着,这就转而向北,一路朝北固山而去。
北固山离城北很近,这是一处很出名的名胜古迹,山分前后两峰,前峰临江,悬岩削壁,气象万千,上面有一座古寺,就有甘露寺,三国时刘备招亲,就在这里。
寺后有一座孙夫人的梳妆楼,又叫做多景楼,楼前有一只石羊,据说诸葛亮和周瑜两人曾站这里,抚摩着这只石羊,密商破曹大计。
后峰还有太史慈的墓,和风凰池,还有刘备、孙权各劈一剑的试剑石,有许多古迹,就是够你打发半天的时光了。
凌干青背负着双手,潇洒地走在山道上,这时候虽然不是春秋佳日,游山的人可真不少,男女老幼,山径上络绎不绝,这些人好像都是往后山去的。
凌干青一个人登上山顶,正好有一座小亭,可以憩足,游目骋怀,真是江山如画!
只听身后有人说道:“就在这里坐一坐吧!”
另一个道:“这真是奇事,凤凰池真会干涸了!”
先前一个道:“看来祝老头这人不简单,果真还有些门堂。”
另一个道:“大概是他眼看泉水将涸,所以要封炉了。”
凌干青心中忖道:“凤凰池干涸,和祝老头封炉有什么相干?”
只听先前一个又道:“据说祝老头铸的刀剑,都是用凤凰池里来的水,他经常来汲水,水源枯了,他自然知道了。”
凌干青心中暗道:“难怪自己在山前遇不少人,原来都是到后山去看凤凰池的人了。”
另一个到:“那你怎么说他不简单呢?”
先前一个道:“他在北固山住了将近二十年,大家只知道他是个铸刀剑的铁匠,大家都叫他祝老头,除此之外,没人知道他的来历。”
另一个道:“这话倒是不错!那么依你看呢?”
先前那人道:“今晚这试剑会,必有缘故,咱们去看了,不就可知道了么?”
凌干青站在亭外,走出几步,才回身看去,那两个说话的人,一看就知练过武的,敢情也是听到试剑会想来瞧的,只是时光还早,才顺道到山顶上来的。
凤凰池干涸了,自己倒也该去看看!
心念转动,正待举步往后峰行去,蓦地里,只觉眼前一亮,也不由为之一怔!
因为正有一个清俊绝俗的美少年朝峰顶上来,是他,正是方才酒楼同席,深憾失之交臂的少年书生。
这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凌干青和他对面相遇,望着人家发楞,人家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只看了凌干青一眼,一张匀红如玉的脸上,可瞧不出什么表情来。
凌干青略为定了定神,立即含笑抱抱拳道:“真巧,又和兄台遇上了。”
少年书生淡谈的道:“兄台也在这里?”
他依然神色冷淡,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显然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
凌干青虽觉他冷淡,但却从心里升起一种惺惺相惜之情,使他虽然碰了一个软钉子,依然含笑道:“这叫做能得相逢,总是有缘。”
少年书生“唔”了一声,又没作声。
凌干青忍不住道:“在下还没有请教兄台贵姓大名?”
少年书生这回倒不再拒人于千里之外了,但声音还是很冷,说道:“毕云秋。”
名如其人,也一点不俗!
凌干青连忙拱拱手道:“原来是毕兄,在下凌干青。”
“嗯!”少年书生轻嗯了一声道:“凌兄,幸会。”
凌干青欣然道:“兄弟能和毕兄在这里遇上,真是难得极了,方才在酒楼上,和毕兄失之交臂,兄弟还一直在追悔莫及呢!”
毕云秋双目之中闪过一丝异彩,说道:“真的?”
“自然是真的了。”
凌干青含笑道:“兄弟对毕兄的文采风流,心里有着说不出的仰慕之情!”
毕云秋笑了,他笑得带些喜悦,望了他一眼,说道:“萍水相逢,凌兄真觉得和我那么投缘?”
他笑的时候,就使人有亲切之感。
凌干青道:“这大概就是一见如故,我看到毕兄,就有结交之心,只是在毕兄面前,使我自渐形秽,所以在酒楼上,不敢和毕兄攀谈。”
毕云秋眼中一亮,含笑点头道:“我知道,其实我也有和凌兄同样的心情。”
他也吐露了心声。
凌干青大喜道:“毕兄原来也是性情中人!”
他一时情难自己,一把握住了人家的手。
毕云秋脸上蓦地一红,但他没有挣脱,只是情急的道:“凌兄松手!”
凌干青急忙松手,只这么一握,他已觉人家的手细嫩纤秀,柔若无骨,但指尖凉凉的,还有点儿轻颤,登时想到自己练过武,没把人家握痛了,不禁窘迫一笑,说道:“毕兄,对不起,兄弟练过几天武,没把毕兄握痛了?”
毕云秋两眼之中,又闪过一丝异彩,凝望着凌干青问道:“凌兄练过武?”
凌干青道:“兄弟只是读书不成练剑,练剑也没有多大的成就。”
毕云秋似乎很感兴趣,笑吟吟的道:“没有多大的成就,那就是小有成就了。”
凌干青道:“小有成就也淡不上。”
“这是凌兄自谦。”
毕云秋道:“难怪凌兄要来参加试剑会了。”
凌干青问道:“毕兄也是参加试剑会来的了?”
毕云秋道:“我只是好奇,酒楼上昕他们这么说着,所以也想来看看。”
“如此好极了!”
凌干青更是欣喜,说道:“这么说,咱们就有伴了。”
两人并肩走进亭子,毕云秋回头问道:“凌兄府上还有些什么人呢?”
不认识他,光看外表,就会觉得此人十分冷傲,但认识了之后,就会觉得他坦率而带稚气。
凌干青微微摇头道:“没有了,只有我一个人。”
毕云秋睁大眼睛,问道:“只有凌兄一个人?”
凌干青目光望着远处,黯然道:“父母见背,我又没有兄弟姐妹,孤剑走天涯孓然一身而已!”
毕云秋傍着他的身子,关切的道:“凌兄,小弟不该问的,倒教凌兄惹起伤感来。”
凌干青一手扶栏,感激的看着他道:“毕兄,你是我生平第一个知己,我想……”
毕云秋霎着一双明亮的眼睛,说道:“你想什么呢?我可不喜欢吞吞吐吐的人。”
“我不会说话。”
凌干青急得脸上一红,说道:“我只是想,我们一见投缘,想和你结为兄弟,毕兄认为好么?”
毕云秋眸子转动了下,笑着道:“凌兄认为好就好了。”
“你答应了!”
凌干青一高兴,又紧紧的握住了他的手。
毕云秋也握住了凌干青的手,只是他的手掌较小,在凌干青的掌心里蠕动、颤抖,但却有一种温馨的感觉从心底升上来,他柔顺的道:“我认你做大哥才对。”
“毕兄好像是比我小。”
凌干青欣喜的道:“我有你这么一个兄弟,真是高兴极了。”
“我今年二十。”
毕云秋缓缓缩回手,脸上有些飞红,问道:“你呢?”
“哈哈,那我这大哥是做定了。”
凌干青大笑道:“找二十一,毕贤弟,不,不要带姓,你就是我兄弟咯!”
“大哥。”
毕云秋仰起脸道:“你为什么要对小弟这么好呢?”
“我也说不上来。”凌干青道:“只是觉得和贤弟十分投缘。”
两人从交谈到结为兄弟,前后不到一顿饭的工夫,但他们好像认识了几十年的老朋友一样,不,情逾手足!
这无他,古人说的,人之相知,贵在知心,两人情投意合,结为兄弟,正是两人都交出了心来了。
这一阵工夫,天色已经逐渐接近黄昏,一轮夕阳,散出了满天晚霞!
凌干青望望天色,说道:“兄弟,我们可以去了。”
毕云秋点点头,两人循着山径,走下山顶。
甘露寺是古寺,也是名刹,更是名胜。
它从刘备招亲之日起,一直成为人们心目中佳话的胜地,即使是平常日子,也有不少慕名登临的游客、香客。
但平常日子,到了黄昏时分,鸟倦飞而知返,人也倦游而言归了。
今天可不同,因为有“试剑会”的关系,山径上仍有三三两两的人影,朝甘露寺而来,这些人,个个步履轻捷,一望而知都是练家子。
本来,铁匠祝老头并不是出名的人物,他六十大寿,来的客人,顶多是几个亲朋好友,卖浆贩货之流而已,何况祝老头一个人住在北固山,是个连亲朋好友都没有的人。
但他在六十大寿这天,举行了“试剑会”,这“试剑会”三个字却轰动了镇江城,不,至少已传遍了镇江武林。
镇江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