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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孩子-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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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弄开这只肉酸的狗好不好?”马大使起小性子来,“我已经够烦的了。”
  “它肉酸?我看它挺美,比殷家那些嘴脸美多了。”
  马大蹲下细细看亚斯匹灵的脸,叹口气,“说得也是。”
  她取出提琴,开始演奏。
  “马大马大,”我掩耳,“我心情不好,你暂停这天籁的声音可好?”
  马大放下琴,“哈拿,我们怎么办呢?”
  我与她愁眉百结的对坐。
  过了很久,“你去看看殷若琴吧。”她说。
  我说:“我们不能老直呼他殷若琴。”
  “要我叫他爸爸,万万不能。”马大面色铁青。
  我说:“你去看他。”
  “我不想勉强自己,我没有勇气,你去,哈拿,去看他一次,完了件事,不然千古罪人总有你我的份儿。”
  我低头思量,“我恨他。”
  马大疾呼,“真倒霉,哪里钻出这么一个父亲来。”
  “嘘,小声,别叫妈妈听见。”
  “妈妈到李伯母家打牌去了。”
  “再挨一阵子吧,也许殷若琴会对我们死心。”
  “他自己有女儿,干吗还来找我们?”
  “我们到底也是他的孩子一一野孩子。”
  “哈拿!”
  “是真的。”我皱着眉头,“我们是货真价实的野孩子。”
  “我不要听。”她扭身走开。

   
   
 

02 
 
  那夜睡觉,我梦见一个女人,有两块面孔,正面是妈妈,后面是粉艳红,吓得我一身冷汗。
  醒来我倒了杯冰水喝。
  也许我们福薄,应享受的全部享满,现在到吃苦的时候了。
  明明是孤儿,日子却过得像千金小姐,如今苦难来临,手足无措。
  我摸到妈妈房去,伏在她身上,一声不响。
  “马大吗?”妈妈朦胧间问。
  “是哈拿。”我低低答。
  “两个长得真像。”她叹气,“睡不着?”
  我不出声。
  她开亮床头灯,“殷家有人来找过你们?”
  我点点头。
  “平日你脾气比马大坏,但是马大决定一件事,反而没有一点转弯的余地,看情形还是你去走一趟。人都要死了,还有什么恩怨?况且都是上一代的事。”
  我仍然不出声。
  “他是很爱你母亲的,可惜天性柔弱,听说也寻过死,被救回来,看得很牢,实在是跑不出来。”
  我微笑,很凄苦的说:“这种故事我是不会相信的。”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妈妈咳嗽两下,“你哪晓得我们的苦处,打仗的时候,眼巴巴看着亲人患痢疾霍乱这种小病死夫……只要一点点药,但除出鸦片,什么都没有,你哪里晓得。”
  我伏在她枕头边,“但愿我一辈子都不要晓得,我便是最幸福的人。”
  “唉,我跟你说这些话干什么呢。”她靠起身来。
  “妈妈,吵醒你。”
  她笑:“哈拿,你这可不是转性了?几时见过你不好意思。”她推我一推。
  “妈妈。”我把脸埋在她手心里。
  “听妈的话,回去一次,去看看你爹。”
  “他们再来烦我的时候才说罢。”
  “你妈没念过书,”她在说自己,“但也听过一首诗,‘是非成败转头空,几度夕阳红’,大概是说谁是谁非一下子就过去,能耐得多少寒暑?”
  “是的妈妈,睡罢,天很凉了。”
  妈妈咕哝,“也该凉了,热足九个月。”她翻一个身。
  我替她掩上房门。
  我独个儿坐到天亮,生平第一次彻夜不眠。我与马大都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二十四五岁的人像孩子,整天喧哗,毫无心眼,幼稚得可笑,一半故意诈颠纳福,为什么不呢?生活中充满苦难,许多女人二十四岁己是三子之母,身体膨胀如水桶,整天在厨房的油烟中渡过,孩子们哭哭啼啼,了此残生。
  我与马大永远是孩子,到三十岁也不老,活在无忧无虑的国度……此刻,此刻也受到打击了,我有种感觉,我们的生活无法恢复旧观。
  一个星期后,我坐在店内,看见那个叫殷永亨的好人在玻璃门外徘徊。
  我盯着他,终于他推门进来。
  我问:“想买什么,先生?”
  他很尴尬,拿我没法。
  我取毛衣出来,“选一件给女朋友,这件紫色最好看,适合白皮肤。”
  他说:“我发誓不知道你们母女遭遇到冷落。”
  “七百八十块,打个九折给你,”我说,“买下它吧。”
  “殷先生的病是不会好的了,”他放下一张卡片,“你有空去瞧瞧。”
  我说:“替你开帐单好吗?”
  “好。”他无奈的说。
  但是嘴角仍然带有许多的恼怒。
  我把那件毛衣包好,递给他。
  他接过,本来我已预备软化,谈判,但是他不识好歹的加了几句话:“小姐,人会死,死了你再想见他就难了,现在不是闹意气的时候。”
  我的火又冒起来,这张乌鸦嘴,说不出一句动听的话,事情都是他弄僵的。
  “你少说一句好不好?”我瞪着他。
  他皱起眉头离开。
  我有种想法:他根本不想我回殷家,他是义子,殷若琴遗嘱上应有他的名字,我与马大一回去,会不会减轻他的得益?嘿,最不想得到殷家财产的人,恐怕是我与马大。
  我还有点好奇心,马大,她决定不闻不问,就能做得到不闻不问。
  我取起那张卡片看,碧水路九号。
  这家人该住黄泉路。
  妈妈问,“你见过那姓殷的孩子?”
  “见过。”
  “那孩子一表人才。”
  “什么?”我张大嘴,“他?一副师爷相,我对他没好感,好端端干吗跑去做人义子?还不是想拣便宜。”
  “是殷若琴把他自孤儿院带出来正式领养的,那年他才三岁,他知道什么?”
  “谁告诉你的?”
  “他自己。”
  “他要博取同情心罢了。对于这世界上的人与事,我一概不信外表所见,妈妈你心地太好,你想想,殷若琴这种人,亲生女儿尚且离弃二十四年不顾,他干吗巴巴的收养一个孤儿?”
  “也许他有苦衷。”妈妈说,“你不能太肯定他是坏人。”
  “我不相信,”我仰起头,“尤其不信那个殷永亨。”
  “你去一次吧。”
  我懊恼的答:“让我想一想。”
  “别想太久。”妈妈恳求的说。
  在我想象中,殷若琴虽然躺在床上,但是还穿着那种豪华的织锦晨褛,由婢仆服侍着饮食——再病也还是奢华病。
  不过我怕他死,我很犹疑。
  殷永亨那小子有点道理,要是殷若琴一死,我永远见不到他,谁知道我将来是否会后悔呢?
  我惟一可以商量的人,也不过马大。
  马大说:“我们找李伯母谈谈。”
  “自家的事,不好意思渲染得那么大。”
  “李伯母与老胡师傅知道的事,只怕比我们多一百倍。”
  李伯母应邀出来,她境况是大不如前了,仍然穿着旗袍套装,料子虽新净,但明显地款式与花样都已过时,手上好些首饰已经失踪,但她还一直笑。
  “做人不能认真,做戏却一定要认真,”她说,“做人太苦,你们小孩子不懂得,做人实在太苦。”她仍旧笑着。
  过很久,她问:“你们想知道些什么?”
  马大说:“哈拿想去瞧瞧殷若琴。”
  “唉呀,你们如何直叫他名字?”李伯母说。
  “费事扭扭捏捏,”我说,“又无法叫他爹。”
  李伯母叹口气。
  “去见他也是应该的,怕什么,怕他们吃掉你?哈拿,你也不是省油灯的。”李伯母朝我眨眨眼。
  我们笑出来。
  我已经决定去一次了。
  “碧水路在郊外吧。”我问,“是背山面海的一条路,我可以自己开车去。”
  “你呢,马大?”李伯母问。
  “我不去,有哈拿是一样的,我们长得像,见一个等于见两个。”
  我微笑,“像是像,不过马大漂亮得多。”
  “去一个也够了。”李伯母说,“虽说他妻子过了身,但到底有女儿,有义子,你们讨不到什么便宜。”
  “什么,他原配夫人不在了?”我问。
  “嗯,三年前的事,所以他离开马来亚到香港寻找你们。听说同他一起还有他的姊姊,那姊姊有一个儿子,也跟他很接近。”
  “这么复杂!”我与马大一起说。
  李伯母数着手指,“他与你姑姑,你表姊,表哥,还有过房表兄,也不很多人,都是嫡亲。”
  我说:“只是去看一看,管他有多少姨妈姑爹哩。”
  “对了,豁达一点。”李伯母说。
  马大好奇,“他的女儿漂亮吗?”
  李伯母笑,“到底是女孩子,急着要同人比。没见过,不过自小在英国寄宿读书,一直到大学毕业。马来西亚人很喜欢把子弟往英国送。”
  “那个侄子呢?”马大又追问。
  “像他舅舅,很风流倜傥,此刻与他表妹打得火热。”
  “表兄表妹,可以谈恋爱吗?”我很怀疑。
  “怎么不可以?”李伯母笑,“你们这两个孩子!”
  我与马大沉默一会儿。
  “殷若琴当时对你们母亲是很好的。”李伯母说。
  马大苦涩的说:“后来不好了,但后来是很重要的。”
  那夜我们坐在客厅看电视,马大问我,人怎么会变心。
  “不知道。”我说。
  “变心会害死人。”她说。
  “因人而论,谁变心都害不死我。”
  “你别嘴硬,到那个时候,头一个死的是你。”她笑。
  我放下亚斯匹灵,“明天我去殷家。”
  “祝你好运。请你记得每一则细节,我很想知道。”
  “嗯。”
  我并没有预先通知殷家,自己开着车就去了。
  碧水路风景之幽美,难以形容,离市区虽然远一点,但是值得,每天下班,独自驾车回家,就已经够松弛,当然,住在灵秀地的未必都是清秀人。
  到了殷家大门,发觉他们家的布置十分别致,园子里种植棕搁树,美人芭蕉开着斗大的红花,充满热带风情,大门用袖木造,雕刻花纹图案。
  门打开,女佣问我是谁。
  我说:“裘哈拿。”
  她关上门,前去通报。
  真鬼祟,应该请我进去坐下才是,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是独行大盗?他们也太小心了。
  过了十分钟,另外有人来应门,用很亲昵的声音问:“是哈拿吗?你终于来了。”
  门打开,是一个年轻人,跟殷永亨差不多年纪,但活泼得多,穿着考究,颜色配搭得十分舒服时髦,一眼看就知道他走在时代的尖端。
  我向他点点头。
  “舅舅等你好久,哈拿,天天早上问:‘我那两个女孩子呢?’晚上又问:‘我那两个女孩子呢?’”
  他学得活龙活现。我冷冷看他一眼,我对他的印象比对殷永亨略佳,但圣人的话我一向相信,夫子说:巧言令色鲜矣仁。
  “对,我还没介绍自己,”他说,“我叫梅令侠,是你亲表哥,我的妈妈同你的爸爸是一个父母生的。”
  真亲,我跟这个人就此发生血源关系,不可以分割,但情感上,他是陌生人。
  “医生在楼上,你坐一会儿,立刻可以上去。舅舅会很高兴。”梅令侠说。
  梅令侠长得很英俊,有一双会笑的眼睛,在家呆着,也这么打扮,我也无暇欣赏他的衣服鞋袜,呆呆的坐在偏厅。
  殷宅的内部完全用酸枝家具,衬着巴的蜡染布的窗帘,别有风味,一看就知道宅主人是南洋华侨,土朴但不俗,地方宽敞,气氛悠闲。
  梅令侠说:“我妈妈来了。”
  我转头,看见一个穿黑的中年妇女,面貌很端正,双手拢在身前,一点表情都没有。
  “叫我梅姑姑好了。”她的声音像是灵格风录音带般平板。
  梅姑姑,我想:多么戏剧化的名字。
  她瞪着我,“你爹传你一个多月,你明明在香港,为什么不来看他?”
  我不出声,甚觉她多余。
  梅令侠,她的儿子,连忙打圆场:“哈拿也许要经过一番矛盾才能决定来见父亲。”
  我对这家伙肃然起敬,他倒不是一味胡来,单靠一张嘴的,看情形他颇用过一番心思,知道我们家的背景。
  我冷冷的看着梅姑姑。坦白说,如果人可以选亲戚,我情愿老英姐做姑姑,老胡师傅做舅舅。
  “哈拿?”梅姑姑当下皱一皱眉头,“你们家是什么教?”
  “基督教。”我答道。
  “我们信天主。”梅姑姑说,“是不是,令侠?”
  他儿子很尴尬。
  梅姑姑以观望异教徒般的眼色上下把我扫瞄一轮,“跟我来。”她严肃的说。
  我偷笑,她大概连吃饭如厕都抱着这种神圣的态度。
  我跟她上楼,楼梯角放着许多瑰丽的雕像,有些是木雕,有些是锡制,一具具神采飞扬,诡秘十分。
  这都是殷若琴自南洋带回来的吧。
  老实说,我们唐人的十八罗汉何尝不可怕,千手观音第一次见到,一定吓得做恶梦,所以我一下子便释然。
  殷若琴的睡房是套房,推开门,先见到书房与休息室,然后再见到睡房。
  他躺在床上,身边有护士。
  我第一个感觉是:这个人应该躺进医院里。
  第二个感觉是:他还活着?面孔如黄蜡制成的骷髅,眼眶浮陷,正昏睡。
  跟我想象中全然不同,我非常后悔,原来殷永亨并没有夸张,他真的病重,真的随时会得撒手西去。
  我还以为他会以二十年代大明星的姿态迎出来,拨弄一下小胡子,以戏剧化的口吻同我说:“哈拿,我儿一一”
  我太乐观幼稚了。
  护士站起来说:“他刚睡着。”
  我骇然想:他还会醒来吗?
  死气已经笼罩了他的脸。
  “什么时候醒?”梅姑姑问道。
  “约一小时后。”
  梅姑姑厉声问我:“你会为他逗留一小时吧?”
  我说:“我会。”长叹一声。
  真没想到他真的病入膏盲。
  梅令侠殷勤的为我取来饮料,陪我说话。
  “一一这屋子一共七个房间,我们住着一个护士,三个女佣,两个司机,一个园丁。”他统计着,“你搬来住的话,最好选二楼对牢池子那间房,有落地长窗,比较舒服。”
  我问:“你在这里住?”
  “我母亲是寡妇,我当然跟舅舅住。”他理直气壮。
  我又问:“你不去上班?”眼睛越睁越大。
  “咦,舅舅病这么重,家里没个男人照应怎么行,我还有心思去上班?”他朝我扮个鬼脸,“你怎么多心起来?把我当作游手好闲的软脚蟹?”
  梅令侠自己说了出来,我倒不好意思,这个人不简单,他聪明到极顶。
  我说:“我没说要来这里住。”
  “你怎么好拒绝一个老人临终的要求?”他诧异。
  “他的病——不会好了吗?”
  “当然不会好了。”梅令侠扬起一条眉说。
  我发觉戏剧化的是他,像大明星的也是他。
  我们的共同点是在说起一个至亲的老人的病不会好的时候,一点伤感也没有。
  他应该对这个舅舅有点感情。
  “马大呢,你不是有个妹妹叫马大?”他问。
  “你对我们家的事,仿佛很清楚。”我看他一眼。
  “他?”我身后传来一阵笑声,“他对于异性最有兴趣,哪怕是只异性狒狒。”
  我转身,怒气上升。
  这话恁地刻薄!我若不发作,就等于承认自己是只母狒狒,如果回骂她的话,更加不得了。
  这是谁?
  她约莫二十七八岁,穿着一件大毛衣,毛衣上织出一只狮子头,张牙舞爪,跟她的神情完全相若。
  她打扮非常时髦,像时装模特儿,特艺七彩化妆,发如飞蓬,皮肤晒成太阳棕,一脸的油光,一切走在时代尖端,不替自己留点余地,走到无路可走,便摔下来跌死。
  她那种神情,半西不中,自以为史麦脱,我有第六感觉,觉得她是泡洋人的唐人女。
  她一直似笑非笑的看着我,我则板着面孔。
  梅令侠说:“我来介绍——”
  她扬一扬手,“不必,我知道这位小姐是谁。”
  我脑中灵光一现,“我也知道你是谁。”我说。
  “我是殷瑟瑟。”她伸出手来,“你是殷哈拿吧?”
  我不得不佩服她的大胆,与她握手。
  “我是裘哈拿。”我更正。
  殷瑟瑟讶异,“你不是粉艳红的女儿?怎么姓裘?”
  “我的养父姓裘,我很敬爱我养父母,”
  殷瑟瑟扔下手袋,耸耸肩,坐在我身边。
  奇怪,她父亲病重,她也一点戚容都没有。
  我细细观察她。她这种样子的女人在十五六岁时最漂亮,杏眼、厚嘴唇、尖下巴,到了近三十,略略发胖,虽然尚具吸引力,但到底姿色沦为粗糙,尤其是皮肤,她算是半个热带女,皮肤黑且哑,吃了大亏。
  她也在打量我。
  只见她蔑笑道:“我知道今年流行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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