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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一个天堂-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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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她冷不丁冒出一句怪答案,会惹得大家笑出眼泪。她的声音,就好像和她的漂亮她的聪明是配套的,绵绵的嫩嫩的,像早晨牡丹花上的露珠一样圆润透明。有时候,坐着坐着我也会不由自主地把自己想像成包公、武松、许仙、赵匡胤、田玉川这类人物,甚至是西门庆、陈世美这种人物,威风八面地做着式子走上台来,唱着漂亮的尖板,然后还有叫人回肠荡气的拖腔。可我哪是唱戏的料?我胆小如鼠,一说话都脸红,五音也不全,连课堂上老师教的歌都学不会。我父亲说,我家往上数三四辈人没出过戏子,甚至也没出过一个戏迷。我爸我妈,还有几个姐姐,都从来不看戏。他们总说我:“鼻子都衔不住,还爱看个戏!”“谁让大牛是我干爸!”我总是这样回答,其实我心虚得厉害,怕他们一口说破我的秘密。但是,没任何人把我的爱看戏和小天鹅联系在一起,哪怕只是开开玩笑。这样也好,只要干爸还在剧团,我就有看不完的便宜戏。    
    有一次,左等右等不见小天鹅来,干爸就派我去小天鹅家找她。我慢悠悠地走下舞台,然后撒腿向小天鹅家跑去,一路上还哼着一些不知来历的戏词:“小弟这厢有礼了!”“女儿未成婚,教人常在心。”“真正一个狐狸精!”    
    她家的院门一推就开,我一进去就闻见一股子浓浓的香味,看见有人正撅着屁股在洗头。“谁呀?”她问,我一听就是小天鹅,我说:“我是锁柱,人家叫你快去呢。”小天鹅把头埋在盆子里,屁股还是那么高,就像没听见。我站在她身后不知如何是好,她说:“你等等,我洗完咱们一起走。”我一听高兴坏了,过去坐在了台阶上。我坐下后,一抬头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刺眼睛,原来是两个奶头,虽然不大,可是白白的、尖尖的,垂在那儿,好像还在滴水。她把白衬衣的领子卷进了脖子里,前两个扣子是松开的,上半身向下弓着一心一意在搓洗头发,所以,一点都不知道奶头叫人看见了。我还看见右边的奶尖旁边,藏着一颗大大的痣,黑亮黑亮的。两个奶头好像变成两只手在一下一下给我耳光,一瞬间我已感觉我的脸烧了起来,急忙躲到她身后。她端着半盆子浮满香皂沫的洗头水,正要倒掉,却突然问:“你也来洗洗,别浪费了。”我坚决说不洗不洗,她把盆子放回去,硬要我洗,把我拉了去硬把我的头摁进香喷喷的香皂沫里,用两只手狠狠搓洗起来。她湿湿的头发像垂柳一样扫着我的脸,膝盖一下一下地顶着我的腿子,她手上一用力,膝盖就自然地轻轻顶我一下,香皂味,加上一种说不清的凉幽幽的香味,把我的头冲晕了,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边用力搓边说:“脏死了,三个月没洗了吧?”我的嘴就像被香味霸道地堵死了,说不出一个字来,好像突然傻了半截子。洗完后她又盛来清水,她自己先淘一遍,然后让我淘。她回屋去了,我简单淘了几下就把水泼了。她从屋里出来后,白衬衣已经整好了,头上包着白毛巾,怎么看都像个小媳妇。我说    
    :“快走吧。”她答:“急个屁!”她说脏话比说好话还好听,我早发现了这一点。我心里虚虚的,说:“那我就先走了。”她说:“敢?”    
    我当然不敢了,又等了洗一个头的工夫,我们才一齐向剧团走去。我只能不远不近地跟在她后头,就像她的一条小狗。一路上尽是“小天鹅小天鹅”跟她打招呼的。那些人打完招呼,都把目光从她的头上顺势移到我头上,显然想不通,我们两个人头发怎么都湿湿的?我臊得连头都抬不起来,腿子都在打颤,她却好好的,头扬得高高的,向前走去。我实在害怕被家里人或者被同学们看见了,乱说一气,就找了个机会,钻进旁边一个巷子里去了。我躲起来,偷偷地看她,她停下来回头等了好一会儿。    
    “锁柱,锁柱——”她还叫了两声。她这样叫的时候,我再也不觉得这个名字土气了。那天晚上的戏我没有看,我哼着那些半生不熟的戏词回了家。每一个人都看到我和出门时不同了,而且都做出相同的动作:鼻子一吸一吸的。我很轻松就骗过了他们,我说是我干妈硬要给我洗头的。我干妈人长得漂亮,也爱打扮,他们当然相信。但是,他们只相信了一晚上,第二天谎言就不戳自破,我妈和我姐姐,那几个贼女人不知用什么方法闻出我头上的香味不是干妈的,还不嫌麻烦地问她了。当时我的脸像猪尿脬一样,猛地肿了起来。我的脸一边肿一边红的那个感觉我现在还记得一清二楚。    
    我破罐子破摔地说:“是小天鹅给我洗的,咋了?”他们全都“啊”出声来,眼睛睁得好大,好像我是窝藏在他们身边多年的一个王子。“怪不得,你那么爱看戏。”不知谁这么说,这句话一下揭下了我这个假戏迷的画皮。    
    那之后我再也没去看戏。


《一人一个天堂》第一章出发掉下来的故事(1)

    亲爱的读者朋友,您已经到这个故事里了?我正在这儿等您,我是这个故事的作者,事实上,我更是这个故事的倾听者和记录者。    
    1984年,我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六盘山原始森林的腹地,宁夏、甘肃和陕西三省交界地带的韬河县工作,在韬河一中不多不少干了5年,听说过很多麻风院和麻风病人的故事,包括你已经看到的小天鹅和杜仲的故事。小天鹅和杜仲都曾经在韬河一中读过书,一些老教师至今还能回忆起他们就读时的一些情景。    
    那时我是一个狂热的文学青年,总是抱着瞎猫碰死老鼠的念头乱写一气,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每样文体都有兴趣拿来一试。我曾利用身在韬河的便利条件,写过一篇3万字的报告文学,发表在国内某大型文学刊物上。它并没给我赢来什么特别的荣誉,但是,后来调出韬河时它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离开韬河后的近10年中,我仍旧在写,但主要精力用在了写小说上,那篇关于麻风院的报告文学则成为绝无仅有的一次尝试,差不多被我、也被大家完全忘记了。    
    2000年夏天的一个深夜,我刚搬完家,正蹲在书房地上整书,突然,从一个大夹子里掉出几页写满字的纸片,刷刷刷落在地上。我没看清那上面写着什么,心里却煞有介事,微颤不已,几乎和纸片落地同步,我确信从夹子里滑下来撒了一地的,是很久以前的一段时光,是近乎忘却的一段爱恋,是某处特有的风霜雷电,是年轻的盲目和无辜,是青春期特质还很浓厚的绮丽文采,是一瞬间完整重现的早年之忧郁史!当然,很快我就看清楚了那几页纸上到底写了些什么!原来,我是虚惊一场呀,那上面的内容和我个人并没有直接的联系,不过是当年准备写那篇报告文学时的采访日记。我漫不经心地拣起它们,有些失望,甚至有种上当的感觉。但是,当看到“顾婷娥(小天鹅)”这些字样时,我立即想起来了,那篇报告文学主要写了一些奇闻逸事,写了一些适合报告文学这种文体的特定内容。我清楚地记起,当时我很想把剩余的材料写成一部小说,我相信那些对一篇报告文学来说显得次要和多余的人物,以及大部分闲置的材料,可能正是一部小说所需要的!但一眨眼十几年过去了,我竟然差不多把这些材料,连同我青年时代的雄心完全忘记了。此刻,当我以一种别扭的坐姿,一动不动地阅读着这些材料时,它们竟像一个活物,正从漫长的冬眠期中渐渐醒过来,紧接着便神完气足,展翅欲飞。它们已经是一部书了,我几乎看清了书的封面、插图,甚至大段字句,顾婷娥(小天鹅)、杜仲、伏朝阳、蝴蝶、吴鹤声这些人物已在书中赫然出入,不停地向我挤眉弄眼。包括金钱豹、野猪、狼、猫,包括老牝马、小公马,包括那种闪着绿色光斑的孔雀蝶,包括那架每月飞过一次的喷气式飞机。接下来的时间,我便坐下来,在一些个或晴朗或阴郁,或下雨或飘雪的清晨,分别写上数百字或上千字,日积月累,终于把幻觉中的那本“厚书”一字一句地抓住了。    
    读者朋友,我有必要在此向您说明一下,这部书的主要部分,是杜仲和顾婷娥(小天鹅),两个主人公各自的回忆,但有些内容他和她都知之不详,或者,更适合第三者出面讲述,作者就不怕犯忌,抛头露面,出来唠叨几句。    
    正如此刻大家所看到的:    
    大湾麻风院是由下湾和上湾两部分组成的,下湾是病人区,上湾是医生的住地。两地相距两华里,同在一条狭长的涧水长流的林间谷地里,不过,相互是无法眺望的,因为,谷地恰好在两者之间拐弯了,而且是一个“大弯”!    
    病人区和医生的住地必须分开,医生住地一定要避开风向,最好藏在风力难及的地方,这是当时被广为采用的所谓“苏联模式”。    
    韬河县大湾麻风院创建于1951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第三年,那年春天,在一次全国卫生工作会议上,周恩来总理在讲话中要求,全国麻风病高发区要尽快创建麻风院、麻风村,让麻风病人也能感受到党中央和毛主席的阳光雨露;同时鼓励广大医务工作者积极研究麻风病,一定把麻风病的防治工作搞上去,争取用10年时间在全世界率先攻克麻风病。然而,事后的新闻报道和有关文件里,关于“麻风病”却讳莫如深,只字不提。随后,全国麻风病高发区纷纷创建了麻风院、麻风村,但是,没有几个大夫愿意去麻风院工作,各地麻风院里的医务人员,要么是被俘的国民党部队里的随军大夫,要么便是招募来的民间郎中。不过,把麻风病人集中起来,让他们居有定所,不至于被活埋和烧死,而且由国家免费治疗,供给药物、口粮和生活费,已是十分了不起了。


《一人一个天堂》第一章出发掉下来的故事(2)

    上湾的医生住地是孤零零的一座院子,与常见的农家宅院并无二致,只是它没有左邻右舍,围墙也格外高一些,只能看见其中斜斜的黑色屋檐和肥硕的瓦楞花。院门总是敞着的,门口终日卧着一只形容悒郁、吠声空茫的黄色狼狗,名叫黛玉。院子周围常有几只鸡在走动,全都肥肥胖胖、蹦蹦跳跳的,毛色被森林里长久的寂静和草色的露水清洗得干干净净,显得又幸福又知足,而且也总是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比如,那只母鸡名叫熙凤,看它在鸡群中那昂首阔步、雍容自如的样子,真有些像《红楼梦》中的王熙凤,再看那只名叫晴雯的母鸡,就显得随和而柔顺,时时是心不在焉的样子。院子里的真正主人——五个麻风病大夫,是一色的男性,各自都有一个男人该有的名字:    
    麻风院院长杜仲,23岁,他也是麻风院里惟一的正式职工。他报名来麻风院工作的事迹,曾被电台和报纸连续报道过,但反响平平。这是因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各地的红卫兵开始大串联,全国形势一派纷乱,几乎所有人都被卷进去了,没人觉得一个小小的卫生局职员自愿去麻风院工作是多大的事情。    
    医生吴鹤声,43岁,被俘国民党军医。熟读《红楼梦》,能背诵书中的很多段落,杜仲到任前,麻风院的工作是由他实际负责。陈余忍,40岁,也是被俘军医。谭志,34岁,民间医师。房爱国,30岁,民间医师。    
    下湾的病人区半隐在高高低低的丛林中,是模仿韬河县比较多见的三进院子建成的,头一个院子最大,实则是最长,东西两侧各有15间相向的瓦房,多数病人都住在这儿。西侧靠南的两间是厨房,东侧靠南的两间是马圈和厕所。第二个院子要小得多,也是斜顶瓦房,也是东西相向,分别是手术室、药房和库房。再进一道门,第三个院子和第二个院子规模相当,里面住着重病号,可说是隔离区里的隔离区。    
    院子背依一座青黝黝的尖削的岩山,院子的南端和北端都是河谷的豁口,南去是森林腹地,北去经过医生住地上湾,步行5个小时才能走出丛林,再走两小时才能抵达韬河县城。麻风院与县城间的距离据说至少有50华里。


《一人一个天堂》第一章出发杀人犯(1)

    谁知道我怎么就成了杀人犯?我杀死的还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刘侦侦!刘侦侦比我大5岁,也是我们团的演员,戏唱得比我还好。团里我们两个关系最好,比亲姐妹还要亲,我有啥知心话都要找她说。我们天天念叨要一辈子做好朋友,下辈子还做好朋友。谁知道我一眨眼成了麻风病,再一眨眼成了杀人犯,我把最好最好的朋友杀了!我一辈子都想不清,到现在还想不清,这是为什么。别人躲都躲不及,她每天一个人来给我送饭送水,我倒恩将仇报,一石头要了她的命。我活一天就恨自己一天!    
    你真愿意听,我就从头说起吧。    
    1967年5月10号那天晚上——这个时间我想忘也忘不了,因为,从那天开始,我就不是“小天鹅”了,再也没人愿意叫我“小天鹅”了。    
    那天晚上比一辈子还长,你信吗?我坐在窗边等呀等,把月亮都等出来了,就是等不来一个人。我不敢看西边的豁着大嘴的大峡谷,只好一动不动地透过一指宽的窗缝盯着县城。一晚上县城都吵吵闹闹的,后来枪声倒是听不见了,但锣鼓声一直没停。我开始担心我丈夫是不是出事了?我知道他也是一个武斗组织的重要成员,已经好几天不着家了。我妈妈倒是闲着,不过也总是不消停,再说她一个人也不敢来。我又想到自杀了,我借着亮光看有没有能拴布条的地方?门顶的半圆形窗户上倒是可以拴,但高度好像不够,就只好再忍着,我不能只图自己痛快,自己死了,把麻风虫放了。    
    后来我就等来了一只狼,我是先看见狼的两只眼睛的,像两颗会飞的钻石,亮幽幽的,低低地飞了过来。我吓得头发全竖起来了,像铁丝一样绷得直直的;当头发竖起来的时候还噌地响了一声,简直像弹棉花的声音一样,震得我耳膜嗡嗡了好半天。当我看清是狼的时候,头皮又慢慢地松了下来,但耳朵里的嗡嗡声还在。这是一只身子长长的大灰狼,它一路小跑来到麻驴身边停下后,先是昂头看着窖洞这边,我急忙躲了起来。当我再看外面时,狼头正甩来甩去的,像狗啃骨头那样一门心思啃着驴肉。我一直静静地盯着它,几分钟后我感到眼睛里又有东西了。我抬起头,老天爷呀,几十米外亮着一排钻石,高高低低的,晃得我眼花。这次我没有刚才那么紧张了,一堆狼反而不像一只狼那么可怕,就和一堆羊似的。它们乱叫着冲过来,把那个吃独食的家伙一下子撞开,然后就只见身子不见头,我仔细数了几遍,算上前面的那只,共7只。不大工夫它们就没事可干了,头都抬起来了,地上的血也舔干净了。它们的肚子肯定还饿着,它们全都望着东边,顺着它们的目光,我看见月亮底下的县城白白的、矮矮的,就像娃娃们用白纸叠出来的;锣鼓声响起来时,让人担心它会散架。7只狼终于犹犹豫豫地冲着县城去了。我早就听说后半夜街上老有狼,有时还有金钱豹,这下终于相信了。    
    我开始担心,家里人正好这时候来,就糟糕了。没多长时间,狼又回来了,7只狼都回来了。我估计它们不敢进城,我就不信它们不怕锣鼓声。它们再次出现时还是半跑着,来到窖洞前,站在原先驴躺过的地方,一声不吭,好像在等那个地方再冒出一头驴来。其中一只狼,肯定是前面那只,先是昂头看着窖洞这边,接着懒洋洋地走了过来。我的身子软软地歪在一边,捂住嘴,不敢出气,只听见窖门咣当咣当地响了起来,我顿时感到身上的每一块肉都软了,只等着门被咣地撞开后7只狼一齐扑过来。我对自己说,别动弹,像驴一样一动不动让它们吃。我全身也就剩下这么一点想法了。后来门不响了,外面也没动静了。我爬到窗边再看时什么也看不见,又好像满眼都是狼。    
    后半夜我好像还睡着过一会儿。开始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睡着过,后来想起做过梦,梦里面去过很远的地方,反正一直走呀走,没有尽头。梦里面的我,也是刚得了麻风病,所以,我才肯定自己确实睡着过。睁眼一看,天大亮了。    
    我看见有人走来了,怀里抱着圆圆的竹筐,没提——抱着,斜抱在身体的右侧。我突然觉得她走路的样子怎么那么眼熟呀,好像是我天天见面的人。很快我就认出,是好朋友刘侦侦。她确实向窖洞这边走来了,除了竹筐并没带别的东西。突然,她蹲下来,从竹筐里取出个东西,是个头罩,一顶有帽沿的旧军帽,底下又缝了个白布套子,套在头上后,再把底下的绳子系紧,嘴和眼睛的地方都留着洞洞;接下来,她还戴上了手套,把两个裤腿也用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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