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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人是个粗壮的武夫,有着死人一样的脸,他的腰里别着一条巨大的铜链锤,那锤子看上去重量极大,他却像麻绳一样随随便便地把它别在腰间。
“江遥是瞎子,莒风是聋子,她们都是我手下数一数二的勇士,但他们还不是最好的,我最好的战士还没有回来,”昆天王眯着眼睛介绍说,“他们有足够的能力杀掉我的障碍。”
他瞪视着我,咬牙强调说:“所有的障碍。”
大合萨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大合萨认识这些人和他们的力量。如果不是,在白梨城的时候,大合萨又怎么会将宝押在我叔父而不是我父亲的身上呢。
他现在所少的,不过是个瘸子而已,不知道那个没回来的人是不是瘸子。我倒是已经有了个瘸子,那就是赤蛮……我的眼睛还在骨碌碌地转着,我叔父却俯身过来对我说:“石鼓书里说的这句话……说的是我也是你。”
他的这话里带来的寒意不是语言可以描述的。那个银发的盲女转过脸对着我微微一笑,我也没看到她有所动作,突然觉得脖子上一轻,吧嗒一声,系住绿玉豹子的绳子居然就断了,云罄送我的护身符掉到了我手上。我知道这两人身轻如燕,来去无声,看这付打扮也不是带兵的将领,自然是高明的刺客。他们要杀我当然是易如反掌。
昆天王直起身子,呵呵地笑了起来:“我对这边坐着的这位老合萨可真是太了解了,这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如果你没有问题,他怎么会甘愿陪你去蛮舞原——你来往于龙牙河和月牙湖之间,已经应了它的上半句。再往下会如何,谁也不知道……”
他阴笑着对我说:“我该不该现在就杀了你,让一切祸患就此免除呢?”他的话里动了杀机,他身后那两个人虽然还是一动不动,屋子里却登时凝重起来,这么多人一点声息也无,只听得到屋顶上凝结的水珠一滴滴摔碎在地上的声音。
“你如果杀了他,瀛棘也就完了,”大合萨眉毛也不抬一下,“……寒回,不管你当不当得上瀛棘的王,都不应该杀死石鼓书上记载的人,那会折夭你的福分。”
“他的福分,也没剩下多少了。”我忍不住说,然后恨得想咬下自己的舌头,我有时候确实搞不清自己是太聪明还是太傻。
我叔父愣愣地看着我,他没有生气,刻板的脸上却浮现出一个含义隐晦的笑容:“当真是童言无忌,连大合萨都看不清楚的命运,你一个小小孩童能够看清吗?”
我看见大合萨的身子在座位上颤抖起来。他的眼睛里有责怪我的神色。不过,我觉得他踩着两条船未免可恶,于是故意不理他。他又急急忙忙地与昆天王说起什么来。他们两个说的话我就没听了。只注意到昆天王的语气坚定,大合萨的语气急切。一个低沉,一个高昂,
“这倒不错,”我叔父瀛台寒回说,他伸手止住大合萨,另一手慢慢地抽出了自己的长刀,那柄刀出鞘的时候带着轻微的但又怆然不绝于耳的呼啸,“我蛮喜欢你的。不过很可惜。你只有一个选择。大合萨说你的每一个预言都应验了?那么,你为什么不计算一下你的命运呢?”
“算一算吧,阿鞠尼,你今天将活下去还是将死去。”他森然地问道。
“原来你才是个傻子,”我吃吃地笑了起来,“这事早有定论了,你没听说过吗?只凭星相术是算不出来自己的命运的——除非,我老师说有一种办法,不过我还没学到啊。”
他正在低头端详我,我在他脸上看到了恐惧和可怕的杀心。“我没听说过。”他说,摆手让人端上来一个熏香用的小炉子,炉子上插了一根香,香头上一道微弱的红点正在慢慢地向下蚕食。“除了大合萨之外,你还另有老师吗?那么好吧,不管用什么方法,你就算算,一柱香之后你会不会死吧,算对了,我就会放过你。”他宽宏大量地说。
“只是一柱香以后吗?这就简单一些了,我可以试着算一下看。”我咬着嘴唇,望着那一柱香火,发起了愣来。
“如果没有结果,那我就来替你完成计算。”昆天王平静地说,他缓缓地将长刀平放在膝盖上,用两只火红如香火头的眼睛盯着我看。
我在冰冷光滑的地板上坐了下来,注视着那一道被风吹得一亮一暗的香火。火头在漆黑的大厅里如生命一样脆弱,随时都会被风吹熄,但它仍然顽强地,一点一点地吞噬着细棍上黏结的香料。我看着它,周围的一切都消失在厚重如墙的黑暗里了。我仿佛独自一人坐在这里似地沉浸到幻梦中:
“从古到今,修行的人都希望能断言未来,抓住命运的缰绳。这些努力无外乎是加强对星相的观测,对算术的修进,去抓住昊天之上更微弱的一点星光。
他们关注着天空,却对脚下的事务一窍不通。你也听说过一位高明的星相师却会被地面上一个小石块绊倒的笑话吧,这些人通常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他们害怕火热的乱世,害怕滚滚红尘,这是不对的。”一袭白衣的古弥远对我说,“你了解到的尘世间的东西越多,就越有力量。”
“这是星算术吗?”我惊惧地问。
“不。”他说。
“这是伏藏经吗?”我提起这个名字前犹豫了一下。
“这只是伏藏中形而下的一部分啊。你看那些忙忙碌碌的术士大师们,他们仰头上望,自以为掌握了星辰的伟大力量,却看不到自己的脚下,那遍及的最普通也是最强大的力量,星辰秘术的成功把他们都催眠到如此程度,以致认为,在我们愿意称之为星辰的东西之外,根本无法设想知识和理性的可能。我说得太多了么……”他的幻影抚摩了一下我的头,然后接着说,“他们都以为伏藏经是让人籍之修炼出强大力量的经书,实际上,宇宙的生化并不重要,宇宙的存在才是伏藏的根本。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你知道这个就够了。”
“宇宙的生化?”
“你要是知道每一滴水将落在何处,每一阵风将起于何时,自然也就知道什么时候会发洪水,什么地方会变寒冷了,这就是宇宙的生化运行。计算人的命运也是一样呵。换句话说,只要有足够多的资料,就可以知道世界将怎么运行下去。”
“可是哪儿有这么多的资料呢?”
“龙渊阁,”他静静地说出了那个让我寻求了一生的名字,“要是我们有时间读完龙渊阁里的所有的书,就完全能推断出世界和每一个人的每一步运营。可惜的是,人力有穷尽,谁也没有那么长的寿命,去知道所有的事情。”
“龙也不行吗?龙不是长生不死的吗?”
他眉毛飞扬地大笑了起来:“九州也有开端和结束。这世界上怎么可能有长生不死的生物存在呢?”
小小的我在这个如神一样的人面前发起抖来:“这么说,命运的控制和安排都是先前发生过的一切所决定的吗?我们什么也不能做吗?”
瀛棘王、白梨城、我母亲高高地站着说话的城门、楚叶、满树落下的花雨、赤蛮、满头油汗的大合萨,甚至还有挥舞着鞭子的小云罄,这些景象一张接一张地从黑暗中浮出,夹杂着阴羽的黑草、月牙湖的冰块、淡蓝色的冰荧惑花交替着冒了出来,我心底下那团滚烫的铜汁又流动了起来。它每次出现,都会带来一场可怕的痛苦,蔓延到我的四肢百骸。我老师数次严令我要避免发生这种事的啊。
在痛苦的控制下,我痛苦地尖叫起来:“命运究竟是什么?是神选择他们想要看到的一幕来代表这一时刻的现实吗?那我们的个人努力,挣扎,还有什么用?”
“不。神对单个生命毫无兴趣,他们对你不在乎,冷静点,小阿鞠尼,这样可不是好学生啊——还是让我来教你怎么看到这些微小的‘其’吧。”
冥冥中突然就浮现出无数道纵横交错的蜘蛛网,它们以一种极其精妙极其复杂的方式编织而成,那些丝线比蛛丝还要细,还要弱小,每一个交叉点上都有一粒发着微弱亮光的晶莹光点。那就是“其”,在“其”中闪现着一幅幅的现实场景,而这些光点比阴羽原上每一株黑草的叶片上的每一粒露珠都汇集起来还要多,每一个点的微小颤动,微小改变,就会让其后那亿万丝线变换出难以捉摸的轨迹,距离越远的点变化越无法估算。我在这些微点中寻找,浏览查询一柱香时间后的“我”,它们变化得太快了,如篝火上蹦出的火星般一扫而过,即刻就幻灭了。
“我需要……我需要更多的资料啊。”我痛苦地嘶喊了起来。
“还没有结果吗?”一个声音冰冷如刀横刺过来,截断了我的喊叫。
我从迷梦中醒来,看着叔父。他在急切地等待那个答案。四周是难以忍耐的寂静。香火燃到了尽头。
我知道如果说我将会活下去的话,我叔父就会杀了我;而我说我将要死去的话,他就会留下我,让我成为一个可笑的笑话,让大合萨为他的错误而永远羞愧。不管怎么样,瀛棘都会在他的掌握中。
我点了点头,茫然地说出了我看到的答案:“我会活下来。”
“看起来,真的是个傻子啊。”瀛台寒回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他抬手指着我,向大合萨说:“既然如此,大合萨,你也就只能选择一个了。”
他这话还没说完,一柱灰尘突然从屋顶上掉落下来,正挂在他抬起的手腕包甲上。
地板在微微颤动。那种颤动比心跳还要弱小,只有极细心的人才能感觉到。
银发的女人抬起了头,我知道她也感觉到了。
大殿外面喧哗起来,似乎有人跑动和惊慌地说话。
我叔父瀛台寒回大怒,他让长刀以柄端为轴,在自己掌中滴溜溜转着,一边厉声呵斥。腰上挂着铜锤的卫士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旋即回来报道:“王上,营地外蹄声如雷,可见一条火龙自大望山以南蜿蜒而来,已然逼近我们大营了。”
昆天王大怒喝道:“胡说八道,这样的天气里,怎么可能有兵马夜里赶路。”
那人的脸如死人般一动不动,他果真听不到昆天王的话,只自顾自地继续说:“看情形有上万的军马,旗号不明,大人请小心了。”
瀛台寒回嘿了一声,脸色一变,他的目光望向我,变得阴晴不定,似乎在琢磨什么。
“让哨探的人继续再探,”他在殿里来回走着,大声传下一条条号令,“吹号,喝令全营戒备。各门看紧,弓手列队上营栅,动作要快。吉蛇营的人列四三队,东门南门预备……传各营统领过来……”
鼓声咚咚咚地响起。那些半大的少年睡眼惺忪地从营房中钻出来,平日里他们是牧民,穿上皮甲,提起铁枪便是士兵,合着鼓声分队列阵,耳朵里只听着十来轻骑的马蹄声,自营地里翻飞而出。
不到半柱香工夫,探马已经连珠价回来报告:
“报:敌队来势迅猛,前队离营六十里,后队已过大望山口。”
“报:敌前队似乎都是骑兵,约莫有五千余人。已逼近至营五十里。”
“报:敌前队已近营地四十里,已然收束队伍,正两侧展开成鹤翼势。”
此时各营统领都已来到,聚集在殿前听报,马夫牵着他们的马跟随在后,一旦得令,便可乘马分驰向各营而去。除了扶风部的人外,这些统领要么白发苍苍,要么稚气未脱。
他们听了这话都是脸上微微变色,不管来的是友是敌,这一队人马来得都是极快。
“什么旗号?”瀛台寒回喝问道。
那名探哨在下面报道:“夜里太暗,看不清楚。旗号似乎是白色的。”
我叔父瀛台寒回身子往后一仰,暗地里心惊。草原七部中,只有青阳尚白,莫非来的是青阳大军?自从五年前青阳大军于巨箕山大败后,便将苏畅的两千轻骑调走,以后一直无暇北顾,此刻突然横兵在此,却又是什么用意?他坐立不定,在殿前大步走来走去,干脆大步走到殿前台阶上等着探马消息,似乎把依然坐在里面的大合萨和我都忘了。
“报:敌队后军已然赶上来了,似乎辎重不多,他们在以车队连环围绕,看上去是准备扎营了。”
“报:来军打的是青阳旗号,白统领已经上去询问了。”
猛地里营地外鼓声震天,上百骑飞驰而来。营地围栅上的卫兵都吃了一惊,发起一声喊,同时竖起火把,张弓待发。
那一百余骑堪堪奔到一箭之地时,勒马不动,只有一骑突出,继续往营地大门跑来,一边跑一边招手示意,等他跑到近前,火光下看得分明,正是前锋营的白统领。守门的卫兵将厚木尖栅的大门拉开一条缝,让他直冲了进来。
只见白统领飞马奔到殿前,滚下鞍来报道:“王上,青阳齐夷校尉苏畅到。他还……他还……他还说,大王子回来啦,要瀛棘各部,速来迎接。”
“什么?哪位大王子?”我叔父瀛台寒回只一愣神间已然明白了是谁,不由得恨得直咬牙,他急急问道:“来的还有什么人?你确定看到了,是瀛台询吗?”
“没看到,”白统领低着头说,“营中军马一眼望不到头,总有六、七千骑,全是青阳服色旗号。苏校尉又是熟人,该当不会有假。”
瀛台寒回的脸色阴晴不定,长叹了一声:“嘿,这家伙居然高升了。”
他大声喝道:“牵我的马来。”
一名统领担忧地抬头询问:“王上,青阳人来者不善呀?”
“你懂个屁,”瀛台寒回一瞪眼睛,喝道,“快准备酒水食物。卫兵,卫兵呢?”
一位亲随上前给他披上毛皮大氅,跨上一匹白马,四五十名护卫亲随跟着他上马,一起朝那片黑压压列着阵的大军奔去。
大殿里头登时空荡荡地走了个干净,除了四五名宿卫在门外站岗,再没有旁人。风从廊柱间飞过,发出呜咽的声音,我和大合萨两个人相视而望,都有点茫然。
突然外面又有几匹马来,一名青阳的传令官还没奔到营门,就在马上大声喝道:“传大合萨也里牙火者及长乐侯瀛台寂,着他二人即速过来!”
我和大合萨又是同时一愣,他们知道大合萨和我在这里也就罢了,只是我大哥又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自蛮舞原归来,我还没和别人提过这个名字呢。
他们牵来了大合萨的灰马,把我放在一名青阳骑兵的马上,奔出昆天王的营地。却见外面车马错乱,大队的车马正在朝青阳那个新立起来的白色营帐群里送吃送喝。
我们还未进那顶巨大的有着金色云彩饰顶的白色帐篷,就隔得老远听到了苏畅苏校尉的大笑声。
他大声地说着:“我来得迟了,多有叨扰。”
“不敢不敢。”昆天王回答说。
我们一头撞进帐篷,果然见到青阳带兵的将军是老熟人苏畅。他看上去红光满面,胖了不少,也虚了不少,肚子也起来了,看来混得不错。他得意洋洋地道:“我这次来,是奉了青阳王的命令——着尔扶助太平侯为瀛棘王。”
我叔父虽然心中恼怒,却也不敢拂逆了北都的意思,只是在帐中如坐针毡,转眼找了借口脱身而去。
却见一名面目清瘦的年轻人走了过来,抓住我的两条胳膊,冲我微笑。
“这就是我家小弟吗?没想到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我冲着这张脸发了一会愣。我还记得他转身走出白梨城昭德殿时寂寞的背影。瀛台询和那时候比起来变了许多,他变得太瘦了。在有吃有喝的青阳北都会把人变得如此消瘦真是出人意料。虽然带着大军回来,即将成为瀛棘的新王,他看上去却还是那么的孤寂落拓。
他转身冲大合萨行完礼,寒暄了几句后道:“我明日去拜会妃子,正好一同过去。”
苏畅皱了皱眉头说:“你是未来的瀛棘王,自然该是他们来迎接你才是。明儿我派个传令兵过去一趟,宣他们过来就是了。”
“不管怎么说,妃子是我长辈,我去见她也是应当的。”我大哥瀛台询说,他的话里可没提过铁狼王。我想提醒他,他们现在住在一起呢。
我离他好近,近得看清他的眉是黛黑色的,虽然帅气,却始终没有展开。
他又蹲下来摸了摸我的头说:“这是我家小弟啊,看起来好乖啊,就让他跟在我身边吧。”
突然一个声音说:“不要上了他的当,这小家伙顽皮得紧,还是交给我来管教吧。”
说话的这人一身白衣胜雪,眉目慵懒,鼓着掌呵呵大笑说:“他要真淘气起来连我都未必吃得消呢。”
“老师?”我又惊又喜地喊了出来。登时觉得一颗飘来荡去的心有了依靠。我早该想到,也正该是他,才有办法让青阳人在这关头派出大军送瀛台询回来,正好救了我的性命。计算时日,我们出发的那一天,他就出发了,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往北都,才有可能来得这么快啊。
我大哥太平侯低头看着我说:“尊师说你有难,我便急急赶来。他一路催促,又知道一条捷径,我们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