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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勒延陀闻言大喜,又派出几名传令兵朝着瀛棘大营的方向飞奔。
苏畅急得拉了一把古弥远,道:“先生,你这是怎么讲?”
古弥远叹了口气,简明扼要地说:“高飞的羽人空中出手已经是致命一击,这位秘术士,她在雪中伏了一夜,只为一旦失手,便突然再起攻击,不论主谋是谁,定下这连环计那便是志在必得呀。将军要小心四周雪地里是不是还有伏兵。”
“说的是。”苏畅出了一身冷汗,连忙喝令青阳骑兵四下翻查雪中是否还有伏兵。他又问:“但你怎么又能铁定铁勒延陀不是幕后主谋呢?”
“那位鹤雪士绝对是个中高手,他翻飞下来的第一箭就射穿了太平侯的咽喉,那他失了先机后,干冒大险第二次冲下来,又是要射谁呢?”他平静地瞄了一眼眼珠滴溜溜乱转的齐夷校尉,笑道:“不,不是你,也不是我。他要射的便是这位铁狼王了。”
苏畅暗地里舒了口气,却兀自嘴硬道:“谁知道这不是演戏?”
古弥远嘿嘿一笑,突然道:“苏将军,你奉王命前来扶助瀛台询登位,却失了太平侯,这乱子可不小呀。”
苏畅的脸色登时发青,旋即又转为白色。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已然滚鞍下马,朝古弥远拜下,口中道:“先生救我。”
古弥远呵呵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替你修书一封,你可速回青阳去复命。”
“这怎么使得?”苏畅吓得口唇发白,“使命未完,我率军回去,会被青阳王砍头的。”
“你使命是什么?”
“扶助瀛台询即位。”
“如今瀛台询人在哪呢?”
苏畅张口结舌答不上来。
古弥远微笑着道:“苏将军虽然力战擒获刺客,但终究无力回天。这幕后主谋我已知道。不会是铁狼王,他若在自家门前动手杀人岂非是傻子。”
他突然凑近苏畅的耳朵,低声道:“此刻北荒有铁狼王、昆天王、瀛台彼三方豪强,相互牵扯不净,你若留下来牵连进去,又不知如何从中调处,稍有闪失,便害了全军性命,那才会被砍头呢。”
苏畅虽然犹豫,终究知道这位古先生极受青阳王礼遇,也正是他说动青阳王,让他将大公子瀛台询送回北荒。此刻大公子既然已死,他手足无措,也只有听他的了。
铁勒延陀此刻已经带着十来名随从奔了过来。既然出了事,双方宾主之礼也不多讲究了。铁狼王将青阳人接到了瀛棘大营,而他手下大军来回纵横,将大片雪原直翻了个底朝天。
“你在想什么?”我老师的话很轻柔地在我耳朵边响起,他的马走在我的背后,挡住了投向我的大片阳光。我看见我那温厚的大哥尸体躺在地上,血灌满了他的甲胄。
那柄架在他脖子上的命运之刀终于落了下来,只不过挥舞这一刀的不是青阳人,而是瀛棘人。
他不用再为必将要到来的更艰难的日子忧愁了,不论北荒上的战火将要如何燃烧,不论流淌着瀛棘的血的人们如何地自相残杀,他仰卧在雪地里,摆脱了这一切纷扰——我看到了他唇边的微笑。
“如果我不来北荒我大哥就不会死是吗?”这一切都在古弥远的算中吧。如果太平侯瀛台询始终活着,我又怎么能当上瀛棘的王呢。我说:“我大哥救了我。”
“唔,”我的老师严肃地点了点头,他明白我的意思,“可他救不了瀛棘。”他骑的马和他身上的衣袍是一个颜色,洁白得不沾染一点尘土和血。
“我……可你怎么知道我就可以呢?”
“因为我知道,阿鞠尼。”他轻声地回答,他的眼睛温暖如春天的月牙湖,蓝荧荧的,在那下面埋藏着多少秘密呢,“成大事不拘小恶。我知道你很难过,不过你应该忘记它,要看到那些更多需要帮助的人——爱他们所有,而不是一个。”
“这是可以比较的吗?”我们走在营盘内泥泞的道路上,两旁是色调暗淡的建筑,背靠背地站在荒芜的草原上,其间混扎着木板钉的围墙和小屋,它们在历经的严寒中已经发黑了,尽头是一片片不毛的荒野。看着瀛棘的大营里那些出来迎接的瘦削牧民和百姓们,我在那儿想着,一个瀛棘人能和我大哥比较吗?两个呢?两百个呢?两万个呢?
“我可以救他,但他终究要死在你叔父手里。你觉得他是你叔父的对手吗?”
“不是。”我想了又想,然后摇了摇头。
“这是你踏上回乡之路的时候,我就知道了的啊。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路,这只是开始,还将死去更多的人。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瀛棘。”
“你后悔了么?”他端坐在马上,用一种非同寻常的严肃口气问道,“如果当时你就知道你回来会导致你大哥死去,你会回来吗?”
我低着头在马上想了很久。
“老师,那么,铁狼王……是他杀了我父亲吗?”
古弥远脸上的笑表明了他是不会告诉我的,果然,他拨转马头,说:“你可以自己去问他。”
在那座我熟悉又陌生的瀛棘王卡宏面前,我闻到了一股狼骚味。我在这里呆过了多半个冬天,在我的印象中,它应该更高大更挺拔。如今它又小又黑,就像熊的咽喉,黑糊糊地躲藏在荒芜的旷野里。
我无数次地看到瀛棘王隐藏在这团阴影里,他似乎永远坐在马鞍上,从来也不走出门,他是要以这卡宏为他坚硬的壳,为他厚重的胸甲啊。他隐匿在这团混沌中,不见门外的漭漭荒野,抚摩身边那些娇嫩的女人脊梁,喝着陈年的麦酒,一天天地消沉下去。
那团阴影突然动了,不是我父亲,而是铁勒延陀大踏步拨开混沌走了出来,吓了我一跳。他走到我面前,摸了摸我的头。他的袖子,他的毛发,他笑时露出的白牙齿,都带着狼的气息。这不是我原来熟悉的那个熊一样威猛的男人。
我发现这间铁勒走出来的高大卡宏确实有些不一样了,虽然两箭之外的栓马桩还是原来的老木头,树在原来的位置上,在雪光映衬下如同一排发白的肋骨,它们拱卫着的卡宏墙壁和基础却都换成了新的,新伐木头的年轮还未来得及被冰雪侵蚀发黑,斧迹铿然,历历在目。门楣上高高树着的那块飞龙咆哮的花梨木雕也不见了。
我还没想明白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铁狼王俯下身子,伸出双手来,左右手交叉着抓住了我的两只小手。他的手又大又粗糙,猛地一下,我听到自己惊喜地叫了一声,就旋转在空中。我的膝盖碰在一起,然后腾地上了他的肩膀。现在我高高在上,俯视着白的雪,黑的卡宏,地面如此地远,让我目眩神迷。
我的腿磕在他胸前的铁叶子上,隔着胸甲,能感觉到下面的宽厚胸肌。我带着点内疚地想道:相比之下,我更喜欢这个人啊。
“你母亲身体不好,过几天你再见她吧。”他的笑声在他的胸腔里轰鸣。
我对此倒不太在乎。“是你杀了我阿爸吗?”我问他。我的问话如此直接,就像把刀劈开我们间那层迷糊的帷幕,我感觉到屁股下的身子像扑击前的豹子那样绷紧起了。
“你想听真话吗?”他抬起头看着我,我扶住乱篷篷头发掩盖下的头颅,他抬起头的时候,眉弓和鼻子就在脸上投下交叉的阴影,我看见他下巴上的胡须根根如刺。我还看到他的腰上挎着把宝蓝色的钢刀,那是把漂亮的刀,刀柄的末端有一个巨大的圆环,一枚狼牙用银链子悬挂在那儿晃荡。
“是的。”我说。
“好,”他把我从肩膀上放下来,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珠说,“你母亲喜欢你,我也喜欢你——我们北荒里长大的狼崽子不需要婆婆妈妈的假话,我要告诉你所有的事情,你自己来判断。”
“我喜欢你的母亲,这一点不用隐瞒你……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始,就喜欢上她了。”他说,“那一天晚上我喝了不少酒,不过我铁狼王做事,这辈子从来都没有后悔过,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我也不后悔。我借着酒胆闯了进去……我在卡宏里呆了多半夜,你母亲是个正派女人……不过我也没有强迫她。”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语无伦次,于是停了停,过了良久又有接下去讲。
铁狼王杀我父亲的那个夜晚邪怪得很。大风凄厉如旗,它们从北方吹过来,有熊山上黑色的毛发耸动,仿佛大熊复活了。铁狼王和三名伴当从北边越过龙牙河而来,他看见白牦牛尾的旗子没有飘荡在卡宏前,就知道瀛棘王尚在西边温泉河的别营里。
铁狼王的伴当都是些被流放的罪刑之徒,从来不把世俗的纠绊放在眼里,他们都明白铁狼王的心思,左骖嬉笑着怂恿他去那间卡宏里。合该是那天晚上出事,出来之前,他们已经喝了太多的酒,铁狼王遥望瀛棘王的卡宏,只觉得腾腾的白气从头顶上冒出来。黑色的卡宏组成的方城上,明月亮如弯钩,铁狼王紧紧咬着牙,腮帮子上鼓出铁一般硬的一块来。他心里确实放不下那个明媚如歌的女子,她年华如画,却正在卡宏里孤独地一点点老去。她是如此地害怕时间的流逝,害怕自己的美丽一点一点地消散,而那个最有权利去爱惜她的男人丝毫不为此珍惜。
“如果……”他含含糊糊地说着,跳下马来,他的长刀磕碰得马镫当当地响,“如果她需要……”他摇摇晃晃地朝着卡宏,朝着那座月光下的沉睡的猛兽走去,他手下的伴当互相碰着手肘,挤眉弄眼地对视,然后散开到大营里找自己的女人去了。
我叔父铁狼王走入院子中,月光下的草地如乳酪一样嫩滑,骡马和干草的气息从四面八方传来,他仗着酒劲一把推开大门,听到黑暗中传来一声低低的压抑的喊叫。他回以狼一样的低嗥。烈酒燃烧着他的胸臆,他懵懵懂懂地冲向前组,将那个白衣的温暖躯体抱在怀里。他仿佛在巨狼的背上颠簸,在月光下的雪原里疾驶。月光从头顶照耀下来,如同阳光一样猛烈。
那一夜已经过了大半夜,他猛然间从熟睡中惊醒,似乎听到外面风声里还混杂着火焰奔腾的声音。他匆忙穿衣跳出卡宏,只见深蓝色的天幕如同一个深渊,星斗灿烂如冰冻的宝石,瀛棘王拄着剑立在门口的广场上,面色沉重如石像。一匹深黑皮毛的踏火马如一条火龙在他身边腾跃。
该来的事情终归要来,谁也阻挡不住。铁狼王可不是退缩的人,他深吸了一口气,朝他三哥走了过去。瀛棘王似乎根本就没有看到他,也不知道他刚刚从自己的卡宏里出来。他背朝着铁狼王却说:“天气太冷,你要小心着凉。”
铁勒延陀看不惯我父亲说话的方式,他虽然心虚,还是跳腾着大声喝问道:“好,既然如此,你要杀我吗?”
我父亲瀛棘王极平静地道:“我不杀你,我要杀左骖。你让开一条路,这事我就当没有发生过。”他猛地一拍背后那匹踏火马的屁股,神骏的黑马人立而起,向前疾驰而去。铁狼王愣了一愣,只觉眼前一亮,营地里一座卡宏突然冒出火来,转眼被熊熊大火围在其中。原来那踏火马奔近卡宏,倏地人立而起,两只硕大的铁蹄踢在卡宏之上,那卡宏就如同一捆干柴,熊熊地燃烧了起来。
铁勒延陀看出那座卡宏正是左骖的相好住的地方,此刻厚木头做的门在来自内部的可怕力量震撼下抖动着,只是门外面却被一辆满载木柴的大车堵了个严实。左骖被堵在里面了。火借风势,烧得劈啪作响,连覆盖着厚泥的屋顶都冒起了烟,可想而知烧得多么厉害。此时虽然嘈杂声惊人,却没有人出来救火,其他几名伴当也不见踪迹,看来瀛棘王早设下陷阱,立意要将左骖烧死在其中。
我叔父铁狼王哑着嗓子问:“你要拿你老婆做交易吗?”
“铁勒,我不知道你今天晚上也在,这和今晚的事没关系。”他的脸在黑夜里如磐石般沉静,看不清他的目光。铁勒延陀他妈的就恨他这副模样。他在黑夜里头忙来忙去,一心就想着瀛棘的活路,却将自己心中万丈波澜全压了下去,这让他不像个活人。
那天夜里,我父亲瀛棘王如果是为了舞裳妃要去杀他,我叔父铁勒毕竟做了亏心事,没准就心惊胆战,一心夺路而逃;但我父亲却犯了个大错,他自以为是卖给兄弟人情,做了天大的容忍,不料却惹恼了骄傲的铁狼王。
“放屁!回头再和你说这事。”此时火光更大,那扇门的摇动也越发紧急,铁狼王看事态紧急,拔腿就要朝那座着火的卡宏奔去,却被我父亲瀛棘王挡在身前。
“你让开,”我叔父铁狼王立住脚步,一手缓缓拔出长刀,他瞪视着兄长的目光令人胆寒,“狼在出猎的时候,绝不会丢下受伤的同伴,哪怕死了,也要把它的尸体拖回巢去。左骖是我的兄弟,我不会看着他死的。”
“我也是,”瀛棘王怒喊道,他也唰的一声抽出长剑,眼睛里有红红的一点,像是燃烧的血,“如果左骖的死能换来瀛棘,那他就值得一死——”他兜头一剑,已经朝自己兄弟砍下。他的巨剑鼓起的风汹涌澎湃,仿佛怒吼的潮水要将顽固的海礁拍碎。
铁勒一个反身,横刀一立,正好贴着他的身子挡住那柄巨剑,两人相互较着劲,脸贴着脸,额头碰着额头。刀剑撞击发出的巨响和振动就如同浪涛激昂的天拓海峡,横亘在他们中间。
“铁勒,听你三哥一句话。”我父亲瀛棘王咬着牙喊道。
“我不听!”我叔父铁勒延陀大声喝道,手腕上用劲,将瀛棘王崩出十来步,又朝燃烧着的卡宏奔去。他天生神力惊人,又在苦寒的北荒磨砺了许多年我父亲不是他的对手。
瀛棘王突然扣住手指,在嘴里打了个呼哨,那匹踏火马扬颈奋蹄,斜刺里奔回,两条前腿在铁勒延陀面前眼花缭乱地飞舞,灼人的火光腾起数尺高,就连我叔父铁勒延陀也不得不停步闪避。
这一闪我父亲瀛棘王已经追了上来,巨剑横挥,平平地一记长斩,劈向我叔父铁勒延陀的左踝。他们两个翻翻滚滚地缠斗,就如同天地混沌未开时,两大巨神间的搏斗。他们之间互相挥击沉重的兵刃时心中并没有仇怨,只是天性的不同,行路轨迹的不同,终究将他们推到了命运的交锋点上。
我父亲瀛棘王不是铁狼王的对手,但他并不求胜,一心封堵我叔父的出口。他的巨剑漆黑如夜色,只在剑刃处可以看到两道亮银般跳跃的光芒。他一剑又一剑地劈挂而下,如同在铁狼王身边织下一张密密麻麻的罗网,将他重重地缠绕在其间。铁狼王越斗越是着急,越斗越是心焦:“你再不罢手,我就要动杀着了。”
我父亲瀛棘王一贯沉稳如山,能沉得住气,绝不动摇。那天夜里,他却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双手颤抖不止,翻涌的火焰从他滚烫的心中流出,他知道自己不想杀伤了眼前的人,但在砍杀中,却带着几分疯狂。他也说不清楚这是真为了左骖对铁勒恼火,还是为了卡宏里的那个女人。原野上传来呜呜的狼啸声。
“你要是不想让我杀他,那就杀我吧。”瀛棘王在挥剑的间隙喊,左一剑右一剑,唰唰两声从我叔父耳旁擦过。
卡宏烧起来的火势越来越大,猛地里轰隆一声响,屋顶大梁掉了下去,带着亿万火星的红光如一条巨龙般腾上了半空,眼见屋子里的人性命千钧一发。我叔父铁狼王大声咆哮,只觉得一股风从脑门上直贯下来。他大喝一声,飞起在半空中,在空中全力拧身出刀,这一刀叫为“镰斩”——狼被逼入绝路的时候,会跳起来决死一扑——这一刀下去,已使出全劲,不留后招。长刀的末端就如同虎尾一样,在空气中带出尖利的哨音。
我叔父的大刀如同切开天地的利芒,要劈开整座暗黑的阴羽原的混沌,要斩断笼罩在自己和兄弟之间的痛苦;我父亲横剑阻挡,他举着巨剑,似乎要保护这座草原上的所有秩序,要守卫整个部族的稳定。这一刀和这一剑,注定是要相交的。
只听得嚓的一声轻响,如同快船划开水面的哨音,铁狼王只觉得身上一轻,整个人弹起三尺多高,从那个纠葛不放的蚕茧中脱了出来。
我叔父铁勒延陀顾不上想那么多,刚要奔过去拖开堵在门前的大车,却听得轰隆一声,那扇厚门四分五裂,一匹毛色纯黑的巨狼浑身冒火,冲了出来,便在雪地上打起滚来。
左骖出来的时候,身上还冒着烟,皮毛烧烂了不少。幸亏屋子里有个大水缸,他跳在里头打了个滚,才没变成烤全狼。铁狼王见左骖自己脱困而出,便回头看瀛棘王,只见他用剑撑着身子,半跪在地,熊熊火光下竟没看到地上有血。我叔父知道那一刀已经斩开他的胸膛,虽然血液瞬间就被极寒给冻住了,但他必定是活不成了。
我母亲舞裳妃光着脚从卡宏里奔了出来,身上只披着一件皮裘,挨得极近地低首看我父亲瀛棘王。她目光里的神色让铁勒延陀只觉得悲从中来,不由得放声长啸。大营里的人,这才陆陆续续地走了出来,带着惊惶的神色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