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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白雀神龟-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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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日一早,谁能取他人头回来,损伤又最小,那便是瀛棘王,各位以为如何?”
  此语一出,人人愕然。他们自然知道国剀之奉昆天王命守护行军大营,闻听昆天王兵败,已弃营逃往铁裆山,手下聚集了国氏本部的三千余人马,距此只有七十里。但国剀之本是三朝老将,身经百战,智计百出,在瀛棘众将中号称“老弦”,身边有兵数千,困兽犹斗,此刻铁勒全军突上,未必能一夜间将其擒下,要取他人头回来,当真是谈何容易。
  舞裳妃脸色苍白,勉强笑了笑:“古先生说笑了。”
  古弥远正色说:“军中无戏言。”
  长孙鸿卢坐在角落里落笔如飞,他也抬起头来对舞裳妃说:“墨迹落到了纸上了。”
  老那颜贺拔离突然点了点头,一声长笑:“好啊,就当是考较几位王子的题目,让他们说说看又不打紧。”
  瀛台合猛然咬了咬牙,昂然说:“昆田新败,能有什么士气,我只需要三千兵马,趁夜由东西掩杀上去,立取国剀之人头回来。”
  贺拔那颜点了点头,说:“铁裆山南北险峻,只有东西有路可上,三王子两面合击,当有胜算。”
  瀛台彼也脸色铁青,他捏着拳头说:“给我长孙本部即可,不杀了国剀之,我就不回来了。”
  长孙部的那颜长孙宏大喜,跳起来说:“四王子信得过我,我愿率部前往。”
  瀛台乐低着头说:“我……他以前待我挺好,我可不去杀他。”
  贺拔那颜赞道:“五王子宅心仁厚,也是对的。”
  帐中大将此刻都侧头过来看我。
  我不由得看了看我老师,他微笑着看我,鼓励说:“你只要把你想的说出来就好了。”
  “是啊,但说无妨。”贺拔离也笑眯眯地对我说。
  我低了头说:“我不想带兵去打他。每一刀下去,流的都是我瀛棘的血啊,我瀛棘已经就剩下这么多人了,还是不要再打了吧。”
  贺拔那颜点了点头:“那你说怎么办,也是和五王子一样,就此放他而逃吗?”
  我抬起头来看了看四周,看见所有瀛棘的人都在看我。也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一股火气涌上我的心口,我大声说:“瀛棘七姓,要是在我手里少了国氏,那还叫什么瀛棘王。要降服国剀之,我只需要长孙宏大人一人,借他走一趟即可。”
  帐篷里的人们听了这话都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笑声几乎要把帐篷冲破。
  长孙宏几分好笑又有几分恼怒地问:“长乐侯是在消遣我吗?”
  “在昆天王的营中,我就听说国剀之是因为与长孙部的人不合,方才投到了我叔父一边去,他三代为我瀛棘重臣,怎么能有反心,不过是形势不明,选错了人而已,如今瀛棘大局已定,只要长孙大人愿意跟我走一趟,除去他的疑虑,国大人定然会带本部来降。”
  长孙宏听了我的话,脸上一红,粗声说:“国剀之为人婆婆妈妈,小鸡肚肠,我可不相信……就他妈的白白害死两个人而已。”
  “长孙大人是不愿意陪我去送死吗?”我问。
  长孙宏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下巴上的白胡子一根根地翘了起来。他如雷一般喝道:“如果长乐侯愿往,我跟着大人前去——老子愿意把这一腔子血,喷在国剀之的前襟上。”
  “我跟着你一起去。”他的孙子长孙亦野,一位少年将军从地上半跪而起。他冷静的口气和长孙宏火暴火燃的性子大相径庭,虽然年少,倒比他爷爷看上去更成熟。帐篷里已经没有人在笑了。他们都沉默下来,眼睛在火把的光下闪着一点一点的光。
  孤零零的一弯月钩之下,大地如同一道白幕在黑色的天空背景下升起,在这片非白即黑的景象上,一团突兀的黑色影子矗立在东边的天空上,那便是铁裆山的侧影。铁裆山状如磨盘,东侧是推把,西侧是磨嘴,便是这两路有通途可上,其余各面都是直上直下的峭壁。西侧的磨嘴上有一条野羊群踩出来的小道,顺着沟蜿蜒而上,两边都是高起来的陡壑。小道又滑又陡,山的阴影落在道中间,如一把刀子将这条沟干净利落地一切两半。
  三匹马顶着风从黑影里冒了出来,在陡峭的路上低着头艰难地挪动着。当先马上坐着的是一名腰背挺直的将军,头盔两侧的包颊围拢来,将他脸颊的下半部都挡住了,一簇花白的胡须从盔下钻出,撒落在胸口,马鞍上的长枪在月光下颤悠悠地晃动,一支插满箭的箭壶挂在鞍后。他背后的一骑虽然个子矮小,却显得很精干,倒提着面盾牌,他手里拖着后面那匹马的缰绳。那匹马上坐了名孩子,围着厚厚的裘皮大衣,整个人都淹没在毛皮里。这个淹没在毛皮里的小孩就是我,只有长孙宏和他的孙子跟随着我。
  我们登上半山,都没有遇到任何哨探,积雪将马蹄声都吸了去,铁裆山上毫无声息,似乎无人察觉我们的到来。但国剀之如果是朽笨无能的老家伙,我就不用费这么大劲到这儿来了。
  一直被两面沟壁收束得紧紧的小道突然放宽了,山壁向两侧的黑暗伸展出去,就像一道土围子,在山脊上包出一处方圆二十来丈低洼的盆地,在坳口的尽端,一段连绵的矮坎挡住了通往山顶的视线。
  我拉了拉马缰,三匹马正好停在了低洼地的中心。“就是这里了。”我抬头看了看,低声说。
  长孙宏反手从鞍上摘下他的长枪,眯着眼看了看四周,赞道:“是个埋骨头的好地方。”他话音未落,轰的一声,一道火光突然划开黑夜,在天空中划了一条弧线,掉落在我们脚前。我被火光刺痛了眼睛,那支火把在雪地里弹了一下,就在那儿蓬蓬地燃烧着。
  马受了惊,竖着耳朵往后跳了起来,因为被我们勒紧缰绳,它们在原地打起转来。又是蓬蓬蓬的几声,四面都不停有人将点燃的松明火把投了过来,在我们周边围成了一个火圈,烫得雪地哧哧作响。我们三人三马暴露在明晃晃的火光下,而光轮之外,除了一些急速挪动的人影外,我们什么都看不见。
  长孙亦野以极快地速度摘弓搭弦,瞄向外围那些土围子上影影绰绰的人影。
  唰的一箭穿越暗空而来,射在我们脚前的雪地上,箭尾上的翎毛在寒冷的空气中簌簌而抖。
  这是警告性的一箭。
  “放下你的弓。”我朝长孙亦野喝道。
  火光下,我看到这位少年把弓弦拉得紧紧的,牙也咬得紧紧的。一滴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流下,那一滴汗里映满了四周的火光和杀戮气息。老师说,在战场上唯一要做的事就是保证其他人按你的话去做,不多也不少。我一鞭子抽到长孙亦野的手上,又喊了一句:“放下弓!”
  他转过头来,恼怒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收起了弓。
  我朝向长孙宏:“把枪插在地上。下马。我们空手走到前面去。”
  我说得大义凛然,可要不是长孙亦野拉了一把,下马的时候我就会在雪地里摔个嘴啃泥。长孙宏一头走一头将头盔扯了下来扔在雪地里。我们在火圈前站了下来,空着双手,被火照得明晃晃的。
  “那颜,你来喊。”我说。长孙宏重重地哼了一声,他还在生着气呢。他将手拢在嘴边,高声喊了起来:“国剀之,长乐侯在此,速来拜见——”他的嗓门确实够大,回声轰隆隆地顺着冰冷的山脊传了上去。我们等了良久却一声回应也无。
  “国剀之,你他娘的不是怕了我们三个吧?”长孙宏拍着胸脯大声吼道,“你要是怕了,就躲在后面好了……”
  我没让他这么喊,可我也没让他别这么喊。如果,能把国剀之激出来,那我就不和老长孙计较了。我这么想。
  我们在火把的光亮晃动中,拼命地睁大眼睛向外面看去,没看到任何动静也没有听到回答,却听到山坎后面一支大军正在调动,洪流一般绕到我们后面去了。他们既是去查看我们身后是否有瀛棘大军,也把我们的后路封住。
  长孙宏冷笑了一声:“国剀之……我们要真带了人来,你这几百号人顶个鬼用。”他嗓门虽大,这句话却给山坎上密集如骤雨的马蹄声响盖住了。我们抬头看时,火光晃动中的黑暗边缘里,正好能看到一支百来人的骑队越过土坎当头冲了下来,他们在月光下俯冲下来,马蹄翻滚如雷。火光映衬下看得清楚,这是昆天王的吉蛇营剩下的铁甲重骑,红色的胸缨在闪光的胸甲上燃烧,雪亮的刀光在暗重纷杂的影子里闪动。他们居高临下,对准空地中央我们三个人,直冲了过来。
  这一队铁骑俯冲下来,收势不住,必定要将我们三人踏为肉泥。长孙亦野轻轻地啊了一声,微微一动,忍不住想回去拾起自己的长枪。长孙宏却暴喝了一声:“都站着别动!”这老将军虽然暴躁,却能把握住战场上的瞬息变化,他冷哼一声,眼睛瞬也不瞬地迎着这一队飞奔而下的铁骑,却是拉着我们两人一动不动。
  眼前一暗,当先两匹黑马已将火把踏灭,马喷出来的气息打在我们的脸上。眼看狂奔下来的马就要把我们踩成肉泥,我害怕得要死。老师可没告诉过我要带拒马木来。
  当先两匹并在一起奔驰的骑者却突然带马向两边一闪,我看到马拼命扭着脖子时颈上张扬扭动的肌肉。他们在马背上侧着身子,仿佛要摔倒似的。后面的骑兵哗啦啦地向两侧分开,马蹄错乱,在周围跑成了一个大圆,把我们三人圈在其中。他们轻快地滴溜溜地跑着,圈子越挤越小,紧紧地压迫。在这些交错的怒目甲士间,我们不禁背靠背地贴在了一起。
  “他奶奶的,搞的什么花样?”长孙宏转着头喝道,“国剀之,你再不出来,我可要骂娘了。”
  围着我们的骑兵里突出三骑来,当先一人身披玄铁甲,也是空着双手,只在腰上挎着把腰刀,正是国氏的老将军国剀之。后面那两员年轻小将,却是他的两个孙儿,虽然面目清秀,却满带着凛然杀气,令人不敢小觑。两人一般高低,一样装束,长得也是一模一样。只是前面的那人手上提着把明晃晃的大陌刀,眉宇间更多一份英武,后面一个背上插着双刀,银甲铿然,精神抖擞。如今瀛棘剩下的不是满头白发的老将,就是孙儿辈的少年豪杰啦。
  国剀之现了身,死对头长孙宏这会儿却不说话了,只是圆睁着双眼,怒视着对面的骑者,圈子里除了地上火把哔剥的燃烧声外,只听得到马的粗重的喘息声。
  国剀之斜瞪着眼看了我们三人半晌,却先开了口:“长孙宏,你该不是来劝降的吧?如果是来耍嘴皮的——”他使劲一拉缰绳,闪开一个缺口,露出了下山的通道,用刀尖指了指那条路,“那就带人快滚下山,别污了我的刀。”
  “呸,”长孙宏扬头怒目答道:“要不是公子寂有令,老子就带着本部一千精兵来劝降,看你从是不从。”
  “公子寂?”国剀之将头转了过来,上下看了看我。我穿得太厚了,连胳膊都打不了弯,只要一抬头,帽子就会滑下来遮住我的眼睛。不过他还是把我认出来了。
  “长乐侯,我这可是第二次把你抓住了,”国剀之轻蔑地冲我抬了抬下巴,“不知道公子有何指教啊?”
  “我是来诏告你的罪过的。”我大声说。登时四下里响起一片纷乱。
  我不理那些兵丁,板着脸对国剀之说:“瀛棘大军此刻横陈山下,明日就要起兵讨逆,少不了各自死上几千人。国大人,你放任瀛棘这几千精壮子弟死去,让瀛棘的母亲为你们的困扰悲哭——这该当何罪呢?”
  国剀之一愣,这话够他想上一阵子的了。他收起脸上的轻慢之色,带着琢磨的神色让马绕着我走了半圈。
  “这是瀛棘部诸位大人的口气吗?”他用探究的口气凶猛地问,“他们为什么让你这样一个孩子来说这话,难道他们怕来送死吗?”
  “放你娘的屁……”长孙宏说。
  “我猜他们是觉得我这样一个小孩也看得比你清楚。国剀之,”我说,“你的罪就是糊涂。”
  “胡说,我糊什么涂?”国剀之愤怒地猛拍了一下胸口,振得铁甲片片相撞。他指着长孙宏说:“长孙氏仰仗大族权势,处处对我压制。我国氏上下千人,宁死不能受辱!”他一拉马缰,夹紧了马,那马直立而起,国剀之纵声喝道:“明日大伙儿一起死在这山上便是了。”
  他身边的武士一起用武器撞击盾牌,在轰然巨响中齐声大喝:“宁死不能受辱!”
  我用我的童声尽全力叫道:“我带长孙氏那颜前来,便是要你们解决了这糊涂之罪。国剀之,我问你,若有外敌,你可愿意为瀛棘部的长孙氏而死?”
  “什么?让我为了长孙的人去死?”国剀之长笑一声,“长孙氏也算是瀛棘部的人吗,若有机会杀他妈的几个人,我倒是不会放弃,老夫的手早痒痒了。”
  我点了点头,转头问长孙宏:“长孙大人,你可愿意为国氏而死?”
  长孙氏的那颜斜目瞪着国剀之,嘿然道:“瀛棘部中有他无我。”他拍了拍腰上的刀鞘,“只不过这匹夫若要杀我,总也得耗上点力气。”
  冷飕飕的风从山梢上一掠而过,纵然我穿着厚厚的皮裘,也感受到了他们之间那深重的冰冷的仇恨,一瞬间里我的把握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的腿轻轻地哆嗦了起来。成败的瞬间就在此时了。于是我让自己冷笑起来:“两位大人豪气不减当年——好,你们杀吧。你们这就动手吧。”
  他们两人本已剑拔弩张,却没料到我这么说。长孙宏眉毛一挑,国剀之嘴角一动,都转过头来看我。
  我咬住颤抖的嘴唇,大声说:“动手之前,你们一定要先杀了我。我好去见我父亲,告诉他瀛棘如今已经没有真正的英雄了。”
  国剀之咬着胡子,斜眼歪瞪着长孙宏:“公子有什么话就直说了吧。”
  我对国剀之说:“大人为了自己之私仇,让自己的家族灭亡,还落个逆反的名声。好。”
  我对长孙宏说:“大人为了自己的私名,让瀛棘的流血沃野,落个气量狭窄的名头。好。”
  我大声对他们两个说:“此刻我瀛棘元气未复,四处都是强敌,灭族与否只在呼吸之间,你们却在这里争当英雄,真是好,太好了!我父亲忍辱负重,为了瀛棘死在这北荒里,我大哥为了瀛棘离家多年,最终死在踏入家门之前,我二哥死在千里之外的殇州,尸骨无存……如今你们却要让我父亲白白死去,要让我大哥二哥白白死去——西凉关败后,瀛棘被送往瀚州戍边的,有八万人,他们是心甘情愿地前往的吗?从白梨城迁到北荒,一路上又死去五万人,他们是心甘情愿饿死的吗?你们此刻内斗,便是要让瀛棘这十三万人全都白白死去。”
  一名六岁的孩童站在雪地里,微微颤抖,朝着两名老人,朝着数百名铁甲的武士,朝着无边无际的北荒的风和月喊出了这些话。这就是我老师设想的场面吗?可他们无动于衷。他失败了吧。我疯狂地喊着,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你们……他妈的……我如果有刀,我也会先砍了你们两个的……”
  武士都不知所措地勒着马,看着他们的首领。
  我最后呸了一口,对他们说:“我鄙视你们,大人们。”
  长孙宏愣愣地看着我一口气喊完这一大段话,他突然哈哈大笑,笑得一蓬胡须朝着天空抖动不休。
  “哈哈,”他大笑着说,“我白活了七十年,连个六岁的娃娃都还比不上啊。”
  他扭头对自己的孙子说:“孙儿,往后长孙部不可有丝毫寻仇寻衅之想,否则你死了我也不认你这个孙儿。”
  还没等长孙亦野有什么反应,长孙宏右手闪电般掣出鞘里的刀,手腕转动,雪亮的刀光自后向前一闪,长孙宏那颗硕大的头啪的一声滚落在地。无头的长孙氏那颜却兀自在雪地里站立不倒。这一下血光突现,谁都意料不到,周围围成大圈的数百人马悚然而动,一齐往后退了一步。
  长孙亦野脸色煞白,却没有一点愤怒的神色,他咬着嘴唇,跪下来向爷爷的尸体磕了个头,上前捧起了头,双手高高举起献到国剀之的马前,又跪了下去。
  我擦了擦脸上的泪,低声说:“国大人降我,成全你英雄的名声。”
  “这是大君的儿子呀。”国剀之朝我凝视片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他掉头对左右两骑道:“我死之后,你即刻带领全部人马下山,投归瀛棘大营,今后惟公子寂之命是从。凡我氏中,有敢与长孙氏再起争端者,就拿我的配刀亲自杀了。”
  那两员小将一起惊恐地喊了一声:“爷爷?!”
  国剀之望着马前捧着血淋淋头颅的长孙宏的孙子,慨然叹了口气道:“我再活着,还是个人吗?”
  他回过头来冲我道:“公子,我这两个不成器的孙儿就交给你了。”
  他身边的两人茫然顾我,国剀之已然抽出佩刀,往自己脖子上一勒。
  我低下头去躲避喷出来的血。我的手在发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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