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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瀛棘王都低下了他那山一样沉重的头颅:“过去的事,就不必再提了,你要杀我,这就上来吧。”
巨狼再次不安分地想要呲牙前扑,却被铁勒延陀勒得原地转了一圈,他突然跳下狼来,拔出长刀,慢慢向前走来,道:“你的儿子果然个个英雄了得。你是想让我杀了你,再让你这些儿子来找我拼命……”
瀛棘王也跳下战马,他的腰间是一柄双刃长剑,拥有极长的刀刃,刺击和砍击的力道和范围都十分惊人。他却不拔剑,朝铁勒延陀迎了过去。
瀛台家的儿郎和将军大惊,一起喊道:“父亲……大君!不可去!”
大君举起左手,严令他们停在原地,他一直行到了铁勒延陀的面前才站住了脚。铁勒延陀歪着头瞪了他半晌,突然两手一抬,狠狠地将那把长刀插在地上,直入一尺。他喝问道:“这么说,我瀛棘部真的被青阳灭族了?”
我父亲瀛棘王冷冷地道:“有我在,有你在,怎么能说被灭族了?”
铁勒延陀仰面朝天,哈哈大笑。他的长笑如一道野火,划破了八百里北荒原野上黑色的天空。
在黑草倒伏的战阵中央,在狼群和人数万道火辣辣的眼光下,两方的首领就这么面与面相对,如同夹着天拓大峡两岸的虎跳巨岩。
我叔父铁勒延陀头发凌乱,胡须虬结,便如一篷乱哄哄的野草,他衣着粗陋,目空一切,内心却热如洪炉。
我父亲瀛台檀灭雄武沈毅,衣甲鲜明,便如一座乌沉沉的山岳,他不苟言笑,冰冷如铁,仿佛永远都沉稳如斯。
铁勒延陀歪着头看着对面的兄长:“那次我们铁勒部兵败被擒,你为什么力谏父王,以自己的封地担保,要留我一命?”
“你们只是违抗王命,逃回铁勒部,又不是造反,本来就罪不至死。你哥哥被当场格杀也就罢了,你受了重伤没死,自然该留下来,按律流徙北荒。我只是秉公而言,没有什么私情。你要杀我,就不用管这事。”
铁勒延陀咆哮了起来:“难道这世上除了对就是错吗?你觉得自己可以随意评定天下和他人吗?我铁勒部的成人几乎被斩尽杀绝,我的母亲和外公服毒自尽,我的哥哥被武威卫剁成肉酱,我孤身一人流落北荒,在这儿吹了十八年的北风,你以为自己依然行事公允,我仍然要感谢你的恩德吗?”
“天地既然存在,就总有一条正统的道理,那怕是荒墟大神也难以改变它。身为社稷重臣,怎么能不去努力维持它。”
铁勒延陀定定地看了瀛台檀灭半晌,道:“难怪你能当上瀛棘部的王。干你娘的,三哥,我服了你了——我不领你的情,我依旧恨你入骨,但你放心,我不会为报私仇而让瀛棘部陷于万劫绝境。”
“好!”我父亲瀛棘王喝道,他徒手走近兄弟,与他抱在了一起,“瀛棘部的狼与熊,我们又重聚一堂了。就让那些青阳狗子看看,我们瀛棘重起于北荒!”
在那个冷月无声,群狼悲嚎的夜里,我三哥瀛台合满怀疑虑地把自己沾满血的刀插回鞘中,他及所有人都预料要发生的大战没能成为历史,空气中依旧飘荡着血的味道,月光如清水一样流淌在已经僵硬扭曲的尸体上。
瀛台檀灭和铁勒延陀兄弟的重逢让瀛棘部重新燃起了复兴的希望。铁勒延陀手下有三千名壮年汉子,都是历年来发配至北荒的罪人,非匪即盗,如今却成了拯救瀛棘一族的汹涌血脉,他们对夙敌青阳的共同血仇掩盖了他们之间曾有过的纠葛多年的怨恨。那天夜里,他们就在汹涌的月光下刑白马,定盟约。他们在黑草坡上立下誓言,不论耗费多少岁月,终有一日要踏破青阳的悖都,骑乘青阳那些腰背颀长的健马,玩弄青阳腰肢如柳的女人,享用青阳健壮恭敬的家仆。
“开春之时,我一定会来。” 铁勒延陀说。他没有接受瀛棘王予他大单于的授命,而是和他的狼群退到大望山以南去过冬了。那一天在黑草坡上,瀛台合望着他的背影在狼群此长彼短的嚎叫声里孤寂地远去,暗自猜想这个看上去失去了一切的男人,在持刀面对剥夺走自己一切的兄长,在看到他的两位少年侄儿并马踏阵的时候,到底想起了什么。
所有人都记得他的承诺。我一定会回来。等你们好了之后。
第二卷 蛮舞宴歌
北荒的冬天是可诅咒的。它是生铁僵硬的冷光,是暗月巫蛊的幽明,是黑龙暴戾的呼吸。河中和旷野里不再有生命,大地死去,屋顶草地田野和河流,都被厚厚的代表死亡的白色晶末所覆盖。
那一年冬天,我父亲瀛台檀灭的四旗人马汇集一处,浩浩荡荡地归来,在这些猎手们卸下千多只肥硕的丽角羊时,让瀛棘人短暂地喘了一口气,但从北冥冰川而来的白茅风紧接着刮了起来,所有人的脸上都失去了笑容。风是白颜色的,它呼啸着横滚过八百里北荒,把魂魄吹散,把大地吹裂,把铁一样坚硬的雪末卷上九天。太阳变成了苍白的小点,在地平线上逡巡,似乎对可怖的荒原也躲避不及。
这股冰冷的朔风以一条直线前进,如同木匠的墨斗线一样笔直,它滑过浩瀚无边的瀚州边缘,滑过冰冷的寒风谷,把正在那里作战的十万人马冻成了僵硬的冰晶。
雾凇起来了。它笼罩在天地之间,四野茫茫,没有出路也没有来路。赤蛮的伤刚好。他总是急匆匆地要为他的主子做些什么,如果无法冲锋陷阵,他就准备与风雪搏斗。他没有办法和茫茫的雾搏斗。冰冷的雾气荡漾在他的四周,咬啮他的肌肤,侵蚀他的关节。他在幽暗的热气腾腾的卡宏里发狂一样地呼喊吼叫,许多人都听到了。
但就是无事可做。
我太小了,还没有准备好说什么。那时候,我刚学会把拇指塞进嘴里,这样,在大人忽略的时候,我便能自己安慰自己。我发觉自己很重要,因为总有许多人围着我转。在过去每一名大君血统的王子总有十二名斡勃勒、四名乳娘伺候着,现在虽然人数少了,但我依旧每时每刻都可以听到人们在我耳边发出的咳嗽声和衣服的摩擦声。他们从来不会把我忘记。
与此同时,我又是个若有若无的存在,这些奴婢们在用她们的手给我包上毛皮的襁褓,给我嘴里送上精心调配过的食物,给我的脸上和皮肤上擦上麝香和油调制的软膏,她们的目光时刻不离我的左右,却从来不关心我在想什么,我需要什么,我希望干什么。除了楚叶外,她们没有人真正地低下头来认真地看我。即便是楚叶,我想,她也从来没明白过我要什么。
我仰着脖子纯洁无瑕懵懂无知地望着星辰起落人事来去。我看到我的母亲来来去去匆匆忙忙,她很少有时间能探过头来看我一眼。寒冷不能剥夺去我母亲的美丽和端庄,舞裳妃子在任何地方都是引人注目的焦点,她让自己在污秽脏冷的地方更加光芒耀人。所有的内务外务如今都压在她的肩膀上,那颜和贵族们对她敬重有加,老百姓们则忘记了她的异族身份,说她是先祖的神灵派下来拯救瀛棘的化身。
我猜想就是这样,让瀛棘王不喜欢她。他是气拔山河的伟丈夫,单骑冲临敌方如林的刀戟时,他不动声色,如同恒日横过天际;但当铁甲蒙上白色的冰霜,战马低头在马棚里打盹,他就失去了自己的勇气和智慧。我数次看到他在黑暗的殿堂里长长地一口又一口地呼气,呼出的白气像龙一样萦绕着空气里,他的目光和赤蛮一样发狂。只有一个女人把冰冷的长胳膊放在他的额头上的时候,他才会慢慢平静下来。只是那个女人已经不是舞裳妃了。
舞裳妃有几次在楚叶面前,在这个和她一样来自遥远的蛮舞草原的女人面前,对着镜子发呆。
“我是不是老了?”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眼角的皱纹,低低地问,那声音像是问楚叶,又像是问自己。
“公主还是像刚出阁的时候那么漂亮呢,那时候的人都说,北陆最漂亮的女人也比不上蛮舞的美女,可是蛮舞最漂亮的女人也比不上公主你啊。”
舞裳妃愣愣地对着圆如明月的铜镜:“可是我听说最美的蛮舞女人,已经变成了云萤那个小丫头啦。”她出了一会儿神,继续说,“这会儿她和我出阁的时候一样,也是十五岁呢。”
夜里,在斡耳朵的偏殿里,博士长孙鸿卢会给诸位王孙公子开课讲授史经精要。除非战事紧要,或有其他重要事务耽搁,瀛棘的王子们夜夜都要来做这份功课。这也是瀛棘从东陆学来的事体之一。只有我二哥瀛台白从小就逃课,他说:“男儿当横行天下,谁能端坐读书,当个老博士?”瀛棘王打了他几回,也没办法让他把手放在书卷上,最后只好罢了。
虽然此刻瀛棘王已经下令摒弃东陆的习气,却并未把这每夜一次的讲经惯例取消,舞裳妃则督导更严,没有多余的房间,就把课堂设在王子们日常起居的偏殿里。
为了节约木柴,其他的卡宏只在中心的火塘里保持着微弱的火时,这里却是灯火通明,火塘撩拔得火热,四面高竖着六根松明火把,五根插在长墙上,一根插在长孙鸿卢的讲台上。这位老博士总是借机在讲史中搀杂进他对诗词歌赋的偏爱,他总是刚说起某场重要的攻防战,说到双方的用兵布阵的优缺之时,突然就把书一扔,滔滔不绝地颂唱起那些歌咏死在战场上的伟大英雄和战士的华丽骈文和长诗。虽然缺乏书籍,这个老家伙却能把整篇整篇的带着华美音韵的长诗背诵下来。他开始背这些诗的时候,双目看天,忽而嗔目,忽而大笑,神态不能自已,仿佛忘了自己是谁似的。
每当这时候,我三哥瀛台合就低笑一声,自己翻起书来;我四哥瀛台彼就转过脖子,偷看边上掌烛的小女孩;我五哥瀛台乐则趴在桌子上昏昏睡去。昆天王的两个公子有时也会到这儿来上课,他们总是酒气熏天地挤在一起,眼光闪动,东看西看,有机会他们就躲藏在烛台下的阴影中,和其他几位来上课的王公子孙窃窃私语。
长孙鸿卢即便在最亮的烛光下也如瞎子般看不见下面的小动作,他只管张开没牙的嘴开心地摇头晃脑地颂唱那些如大河一样的长诗。
其他的下人有时候为了暖和,也会偷偷地挤进这间屋子里,挨着墙角站成一排打瞌睡。这在过去可是不可能的事情,不过现在这都没有人管了。楚叶抱着我坐在离火塘最近的地方,她是因为我而有权利坐在这儿的。大部分时候我在发呆,等我注意力回到这间屋顶都被松烟熏得黑乎乎的房间里时,我也会听上几句长孙鸿卢的诗歌。扔掉那些让他激动让他兴奋的扰乱视线的东西,我似乎能看到这些起伏跌宕的音律下的规律,我有几次似乎就要抓住它们了,又似乎还很遥远。我还小嘛,值得原谅。很久以后我都能回想起这种时刻,那些含混的长阶音节和响亮的元音在殿堂里回响,它们剖析开大段的历史,把它展开如一片脉络清晰的叶片,但我的哥哥们却都视而不见。他们更加喜爱白天的功课,那时候他们随营里的叶护们学习劈刺和驯服烈马的技能,随那可惕们学习队列操练,随那颜们学习统兵的本领。没有人敢小看瀛棘王的儿子们,这些茁壮成长起来的幼熊,他们的牙和眼还没有完全磨利,但他们已经展露出最伟大的武士的某些特性了。
有一天夜里,昆天王的两位公子不知道为什么又缺课了,别的人依旧围绕着暖和的火光瞌睡。有人在火边低语。我听到尖利的风声从屋顶上掠过,这声音让人回想起许久以前狼齿湖上那些苍狼的嚎叫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突然涌入我的心中,它如同一块烧红的锐利铁条,撕开了我心里的某块帘幕,那里头如同有面镜子,亮晃晃地有人和火光在里面摇曳。
我被这刺痛吓了一跳,大叫了一声,死死地抓住楚叶的衣襟不放。楚叶不顾长孙鸿卢投来的愤怒目光,抱着我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哼起了她们蛮舞原上的一支儿歌。我木愣愣地盯着楚叶开启的嘴唇,却突然清晰地听到隔壁屋子里传来的声音,它们推动着空气,微弱但是稳定地传递过来,更奇怪的是在它们被我听到之前,我就知道它们将要如此被吐露出来。
那一天晚上,瀛棘王和几名那颜老臣正在隔壁的卡宏大殿里议事,花梨木雕刻的咆哮飞龙盘旋在他们的上空。我听到贺拔部的少年叶护贺拔原突然不顾礼节,破门直闯了进来,和着摔开的门冲进一股寒风,把外面的雪花卷进了一大截来。
他的衣服上沾染着血迹。“大君,”他喊道,“昆天王的两位公子抢走了我万骑营的三车粮食。”
卡宏里除了瀛棘王外,尚且有长孙、国、白几氏的那颜和长老在,他们听了这消息都是一惊。这种关头,谁不知道粮食就是人命啊。营中粮草,如今都是由舞裳妃会同贺拔离计算调拨给各氏,贺拔离老成稳重,向来公正严明,毫无偏袒,谁也没料到会有人公然抢他营的口粮。
瀛棘王一皱眉头,喝道:“胡说,那几车粮食是我命人送到昆天王那里去的。你快退下。”
贺拔原却拧着不肯走,他性子倔强,继续站在那里说:“大君说的话不对,这车粮食是我们万骑营刚分到的,公子寿带人强抢,非但出言不逊,血口污人,说是我贺拔和舞裳妃调拨不公,还打伤了我们的人。这事我营下的士兵都可作证。”
瀛棘王大怒,暴雷般喝道:“贺拔原,凭你也敢毁谤亲贵,是何心也?快给我拖出去砍了!”他环顾左右,却只有那位年老的护卫站在他身后。他喊叫了三声以后,老护卫才跌跌撞撞地应了一声拔出刀来。他老得似乎腿脚也不利索了,慢吞吞地走过去,扶住贺拔原的肩膀将他往外推。
我母亲舞裳妃已然闻讯赶到,她连忙上前说:“大君息怒。不管怎么说,贺拔原也还是个孩子呢,他不懂道理,拿回他本部去让贺拔氏的大人们管教就是了。”
瀛棘王怒瞪了贺拔原一眼:“那就给我乱棍打出去。大臣们议事,岂有他插嘴的份!”
贺拔原被老护卫推了出去,舞裳妃也跟了出去,她喊住垂头丧气的少年,道:“贺拔,你可知道瀛棘王为什么如此对你么?”
贺拔原低着头说:“我知道,瀛棘王当我是自己人,才打我出来。”
舞裳妃轻笑一声,抚着他的肩膀道:“你知道就好。我们瀛棘部现在是小部落了,再不能分裂啦。那几车粮食,我会想法给你们补上,这事可不能再提了。你去好好办事吧,谁对谁错,瀛棘王心里自有一本帐呢。”
贺拔原应了声“是”,低头打了个千,匆匆便走,忽地又转过身来对舞裳妃道:“瀛棘王便杀我,我也要说:昆天王势必要反,望大君早做准备。”
昆天王是我叔父,他十年来野心勃勃要登上昭德殿的椅子,十年来如抽丝剥茧般慢慢抽去我父亲前山王控制下的大军,他已经快要成功了,却不料人算不如天算,青阳闪电一击,让他刚刚纳入掌中尚未温热的瀛棘大军土崩瓦解。青阳纵兵入白梨城后,他只能急忙甩手扔下这一片烂摊子,眼睁睁看着我父亲登上了那个他朝思暮想了三千六百日的楠木大椅。
他的两个儿子瀛台寿和瀛台青本是对愣头青,尚在白梨城时,他们就仗着权焰熏天的父亲,在城里横冲直撞,称霸一方。愤虢侯瀛台白有一次把他们俩狠狠打了一顿,令哥儿俩终身难忘,登时收敛了不少。这哥俩岁数都已过了十五,却靠重金贿赂青阳人而留了下来。此刻既然命里克星愤虢侯远在殇州,也许已经死在了夸父手里,他们俩也就又开始闹腾了。虽然昆天王夺取王位功亏一篑,势力没落,但背后毕竟盘根错节,深入各氏的亲贵大臣之中,令手上空空的瀛棘王也不得不小心从事。
白茅风持续了三个月,饥荒的威胁如天上驱之不去的秃鹫,始终在寻找时机猛扑下来。在最难捱的日子里,铁勒延陀派了一名伴当,骑了匹硕大的灰狼到我们的营地里送信。他在信中说蛮舞部已经依附了青阳,蛮舞部全族被迁至墨弦河之南,距阴羽原有九百四十里,虽然穷辟,倒是仍属蛮舞原边缘,此刻情形尚可。瀛棘、蛮舞素来是姻亲部族,瀛棘人看不起蛮舞人,觉得他们的国君胆小如鼠,不像个汉子。没成想,如今胆小的首领保全了族人,胆大的却丢了家园。
我父亲瀛棘王将舞裳妃叫来,眯缝着眼睛看了看她:“你觉得如何?”
“大君的意思是去求他们吗?我们富贵之时,这些部落自然趋之若鹜;此刻形势不由人,他们对我们只恐躲避不及,这是人之常理啊。”
“若能要到食物,秋天之后,我三倍还他,蛮舞何辛必定会答应的。”
“以什么为抵呢?”舞裳妃问。
“蛮舞何辛再贪婪,还能害了亲外孙不成?”瀛棘王直言不讳地说。
舞裳妃一愣,早已明白了瀛棘王心意。她叫楚叶把我抱来,从出生那一刻起,她就几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