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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 2009年第1期-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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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候的王二年纪小小,还不能完全明白父亲的意思,但父亲的感叹他懂,因为他有这方面的体验,场上高人一等的同学,不就是因为有一个城镇居民户口本么? 

              总之,城市比乡下好,当工人比当农民好。 这种印象,在王二心里,一直持续了很多年。 
              这年冬天,王二的母亲病倒了,看病吃药,一两个月都不见好,场上的医生说,最好是送到县城或省城大医院,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本来就一贫如洗的家,简直就像被小偷掘地三尺了似的,哪里还能拿出钱来! 

              晚上,王二再次和小芒说起去广东打工的事情。面对家徒四壁,小芒深深地叹气,她说好吧,要是真能找到几百块一个月,去干几个月回来也好。 
              次日王二去山外赶场,顺便扛了一根树棒棒去卖几块钱,给母亲捡两服药。听说年前去了广东的那批农家子女,不时往家里寄上三百两百。王二特地去邮政所窗口看那块小黑板,上边用粉笔密密麻麻地写着,哪个村哪个队的谁有信或有汇款单,看样子所听不虚,更是有了去广东打工的想法。 

              回到家天差不多黑了,其时王一正在水沟边洗菜,王二走过去,在他身边站了一会。王一抬了一下头,说有事?王二想了一下,说我想去城里打工。王一说啥?王二重复了一次刚才的话。又说:“听说有几百块一个月呢,我今天专门到邮政所看了,真的很多汇款单,都是广东那边来的。” 

              王一没说话,他停止洗菜,蹲在水沟边,摸出烟杆,掐了叶子烟裹了,栽在烟嘴里,打火点燃。吸了一口。“广东在哪里?”他问,声音有些飘忽。 
              王二说:“我也不晓得。” 
              王一说:“你妈这个样子,你要是走了……”他没把话说完。 
              王二咬咬牙,说:“家里能卖的都卖了,钱也借不到了。我看只有这条路了。” 
              王二的二十岁生日是一个人在火车上度过的,那是农历正月,在广东打工的老乡,回家与亲人欢欢喜喜过了年,正呼呼啦啦地赶回工厂。王二跟着潮水一样的老乡,踏上了南下的火车。他知道,火车的方向,就是命运的方向。 

              这是王二第一次出远门,到达南方城市时,春节浓郁的喜庆气氛还在。这也是他第一次品尝想家的滋味。家里有父亲母亲,还有他过门不多久的小女人。要不是母亲病成那样,要不是家里穷成那样,王二想打死我也不会跑出来打什么工。本来初中毕业后他考上了县高中的,可他却放下了心爱的书包。因为他不知道,日渐苍老的父亲母亲,将上哪儿拼凑他三年高中的学费和生活费。姐们已经出嫁,一个嫁了场上穷叽叽的居民,一个竟听信人贩子的鬼话,跑了山东。她们都帮不了他。而在山区,多数农户辛辛苦苦一年干下来,收获的粮食还不够一家人必须的吃喝。父母苦难的双肩,如何担得起他这长达三年的学业?即便担得起,他又如何忍心? 

              王二只能一个人躲在山林里,将录取通知书一片片地撕碎。 
              可以想见,父母咬着牙将儿女拉扯大的坚韧,早已深入王二的心灵。彷徨在南方城市的街道上,面对一望无际的繁荣昌盛和花红柳绿,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父亲母亲……他咬着牙想,要是能在城里找一份工作,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可是,城市就像是另一个世界,到处都是工厂排出来废水,却不知为什么,要找一份工作偏偏就是那么难。王二找遍了所有能搭上话的老乡,请他们帮介绍一份工,可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一个好心的老乡,冒着被炒鱿鱼的危险收留了王二,把他像狗一样藏在破破烂烂的宿舍里,并用脏兮兮的编织袋和烂棉絮,为他在床下搭了一个避难所。那个几十人住的破棚子,上浸下漏,八面透风。床是靠几根木棒支撑,几块木板搭成的,王二胆战心惊地,匍伏在床底下度日如年。他发现窝棚里的大通铺搭得很不科学,重心老向一边倾斜,人躺在下面,随时都得做好床板塌下来砸扁脑袋的准备。 

              白天,他像夹着尾巴的狗一样溜出去,满怀希望到处找工作。晚上,他又偷偷摸摸地潜回窝棚,伏身钻入床底,在头顶咯吱咯吱的响声中,惊恐地防备着灭顶之灾忽然降l临。 

              灭顶之灾真的很快就来了,那天晚上,一伙打着手电的治安队员,把他从床底下揪了出来。他们叽哩哇啦地叫着,看样子很生气。因为王二没有办暂住证,他们就把王二当成了坏分子,抓回治保会关起来。那是一间又黑又臭的老房子,屋里除了一个尿桶和一伙抓回来的三无人员,剩下的,就是老房子不为人知的陈年往事。 

              很多年之后王二才明白过来,治保会为什么一到晚上就到处查房,原来每抓到一个“三无”,次日通知该“三无”的亲友取人,立马就会有最少一百块钱的进帐。这个钱叫创收,可以上交也可以不上交,就算上交,上边也要返回绝大部分。 

              可是,谁来帮王二交罚款?在这个别人的城市里,他举目无亲。 
              王二被关了一个晚上和一个白天。没有人来赎他,也没人给他送饭。眼看黑屋子里的“三无”,一个个地被亲友赎走了,他的心情真的是坏到了极点。饥饿和恐惧就像虫子一样,在他心里咬噬。他感到自己快要疯了。他终于控制不住内心的恐惧,扑上去把那道铁门踢得咣咣响。 

              有人骂骂咧咧地走过来,从铁门上的小洞往里边看。冷不防王二猛的一脚踢过去,铁门咣的一声,竟把外边的酒糟鼻子撞出了血。 
              门立即就被打开了,两个治安员扑进来,抓住王二不由分说就是一顿痛打。王二本能地反抗,可是,他很快就趴在地上起不来了。他早就饿坏了,他浑身软得就像一根煮熟的面条,他已经没有可以用来挣扎的一丁点力气了。 

              “死捞仔!丢你老母,你食屎啊!” 
              有什么东西兜头泼下,王二感到浑身湿淋淋的,就像是掉进了水坑。随后他就回过神来,那个木桶里的屎啊尿啊,在这一刻全都向他倒来,泼了他满头满脸。 

              王二狼似的嚎叫冲天而起:“我日你妈——”然后,黑屋子里传出好一阵厮打之声。待一切都归功于沉寂时,天已经黑下来了,两个治安员呸呸呸地吐着,从黑屋子里跑出来。他们的身上,东一团西一团糊着屎,或者被尿水弄湿,他们气疯了,咒骂着,样子很狼狈。他们做梦都想不到,一个盲流,一个捞仔,一个“三无”,因为没人来交罚款,被饿了一天,又被他们打了一顿,竟还有这等爆发力,那声嚎叫,就跟他妈的狼似的。真的就是狼,突然就从地上跳起来,扑向他们,又抓又咬,把满身的屎尿糊到他们身上,任他们怎么往死里打他,他也不放手! 

              王二趴在黑屋子里,浑身上下的痛彻心肺,让他差不多就忘记了满身的屎臭尿臊。他以为自己要死了,他不想死,他拼命想从地上爬起来,可是,不行,他动弹不得,他没有一丝力气,他只能趴在哪儿,一动不动。 

              过了多久?不知道,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话,好像正在讨论一个什么事。后来,就有人过来拉他,把他拖了出去。“会不会死掉了?”他听到有人这样说,然后又有别的人在说什么。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又过了多久,也不知道。只是感到又被人泼得满身水淋淋的。“喂,喂,老乡,你没死吧?妈的,臭死了!”好像有人在叫他,一边叫一边往他身上泼水,冲刷他身上的屎尿。他艰难地睁开眼睛,他动了动身子,他发觉自己没死。真的没死! 

              后来王二才得知,那个先前收留他的老乡,被治保会叫去,责令其把半死不活的他抬回窝棚。活过来的王二,在老乡的床底下,整整躺了半个月。万幸的是,这期间,治保会没有再来查他。 

              走出窝棚,王二抬头看天,天阴阴的,城市的上空仿佛充满了尿臊味。这个时候的城市,在王二眼里,和关“三无”的黑屋子差不多。 
              王二想报仇。仇恨已经充满了他的内心。他从老乡的窝棚里,找到了一把菜刀。他要灭了治保会。王二一脸的仇恨让老乡起了疑心。他把王二的菜刀夺过来。生气地说你想干什么?你能砍死几个?那伙人还不是跟我们一样是他妈的打工仔,只不过当过几天兵,兜里有张退伍证。就算你把他们都砍死又能怎么样,死他三五个,大把后来人,有球用! 

              王二恨恨地说既然大家都是打工仔,为啥却要往死里整? 
              老乡皱着眉头说你是猪脑子啊?正因为大家都是打工仔,才能往死里整,才敢往死里整,才有机会往死里整!你是老板。你是当官的,你大把钱。你有权有势,你会住在工厂宿舍出租屋?还用办这球毛暂住证?你住着高楼大厦,星级宾馆,你说他怎么把你往死里整?别说几个保安仔,公安都不敢随便查你。想往死里整你都没机会!就算有机会,借十个胆子给他都不敢,就算敢,最后整倒霉的也是他自己!你要是有本事,就给他们发工资,保证他们不但不整你,还成天守在你家门口,帮你看大门。把过路的叫化子、垃圾佬,撵得鸡飞狗跳,哭爹叫娘! 

              王二开始满城乱窜,他怀着仇恨,疯了似的到处找工作。老乡说得对,砍几个保安仔有球用,有本事你就让他们帮你守大门。他咬牙切齿地想。总有一天,老子招一堆保安仔回来看大门! 

              一个月或两个月之后的某天,在一个士多店门口,王二捡到一张旧报纸,报纸上说,有家期货公司在招业务员。每月有三百块钱的底薪。三百块,对一个穷光蛋来说,绝对是一笔救命钱!有了这笔钱,至少不用担心流落街头被饿死。因此他有点激动,忙问士多店老板什么是期货。士多店老板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报纸,冷漠地摇了摇头。 

              王二顾不上计较士多店老板的态度,他就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兴冲冲地跑去应聘。一个不知是中年还是青年的男人,从办公台后面抬起头来,对王二进行远距离的审视,那刀子的一样的目光。让王二的身体迅速地萎缩。 

              “请问这儿要招工吗?”王二小心地问。 
              那个男人远远地看王二,没点头也没摇头。王二背心冒汗,他差点就想掉头逃走。可是,他已经从穷困交加的故乡逃出来了。他又从治保会的黑屋子里逃了出来,他还能逃到哪儿去呢?面对那个男人的莫测高深,王二终于再一次鼓足勇气,问:“请问你们是不是要招工?” 

              那个男人终于从办公台后边站起身来,但他仍然没有回答王二的询问,而是盯着王二看了好一阵,看得王二莫名其妙不知所措。 
              “以前做过期货吗?” 
              “没有。” 
              “知道什么是期货吗?” 
              “不知道。” 
              “那么,听说过期货吗?” 
              “没、听过……” 
              那男人又盯着王二看了好一阵,最后,他说:“你明天来上班。” 
              “什、什么?”王二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被录用了;明天来上班。”那男人这话说得很肯定。 
              王二成了期货公司的业务员。后来经理说,当初他决定聘用王二,是因为他在王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捕捉到了一股子狠劲,就好像一只被逼到悬崖上的狼,要么血拼一场,杀出一条生路,要么纵身跳下万丈深渊。他觉得王二可能会选择前者。他说他非常看重这一点。 

              王二开始接受专业培训,在培训班里,他昏头胀脑地听老师叽哩咕噜了半个月,老师的广东话令他云里雾里不知所云。走出培训班,王二唯一的收获,就是怀里抱了一大摞关于期货的资料,那些专业术语,那些走势图表分析,那些交易理论之于他,就像天书。 

              在这艰难困苦自身难保的紧要关头,小芒却从天而降,王二老半天都回不过神来。“你是怎么找到我的?”王二说:“你会闻气味?你有一个狗鼻子?” 

              小芒看王二,看了很久,说:“我自有我的办法。” 
              小芒来了,单位的集体宿舍自然不能挤了。王二开始四处找出租屋。城区的出租屋价对他来说都很贵,他只能将目光投向附近的镇区。东打听西打听,最后,王二在几十里之外的小镇上,租到了一间房子。那是一个农户以前养猪用的猪圈,养肥过一茬又一茬的猪,主人发了财建了新屋不再养猪之后,对那间猪圈仍然充满感情,修整改装了一下,本着变废为宝的原则,租给王二。 

              王二在猪棚里咬着牙,死记硬背那些期货知识。他东奔西跑,四处找客户,可几个月下来一无所获。那些满地都是的工厂、公司,是王二挨家挨户游说的目标,可是,期货是什么?这行业在绝大多数中国人看起来,差不多就等同于骗子。很多人都以对待骗子的眼神看王二。遇到客气的,只是警惕委婉地表示没钱或没兴趣,不客气的,干脆就不让他进门。更甚者,还粗暴地挥舞着手臂,把他赶走。 

              南方城市的夏天,太阳火辣辣的,就像是在下毒。王二夹着那装满期货资料的公文包。在冷漠、白眼和失败的感觉中艰难地四处奔走。每天早上,他总是穿一身干净的白衬衫,领带飘飘地出门,可晚上回来时,满身污迹的衬衫,早已是汗湿了几遍又晒干了几遍。 

              几个月下来一个客户都没拉到,一单生意都没做成。 
              王二找经理辞工。“为什么?”经理平静地问,好像他早料到王二会来这么一手。“你说过,我是一张白纸。”王二说:“可我无法容忍自己干了这么久,还是一张白纸。” 

              经理平静地听王二说。然后,他走上前来抓住王二的肩头,“你觉得你还是白纸吗?你可以回去好好想想,经历了这几个月,自己还是不是一张白纸。想清楚了再回来。”经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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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二没了工作,可小芒的肚子,却一天天大了起来。 
              怎么办?别说没钱养娃儿,就是小芒怀娃儿,王二也没办法把家里的伙食搞得营养点。一日两餐,一菜一汤,青菜做菜,豆腐做汤! 
              “要不,去把娃儿打掉?”躺上床上,望着黑乎乎的棚顶,王二推了推小芒:“等以后有钱了再生?”小芒愣了一下,她没料到王二会冒出这么个念头。“亏你想得出来!”她本能地说,“你还是不是人哪?!” 

              王二叹了口气。说我不是人。小芒这才想起处境的艰难,她也叹了口气,说:“这么大了,不能打了。再说,去医院打娃儿,也要一笔钱。” 
              王二想想,也是,就不知道该说什么。猪棚外,有零零星星的灯光透进来,落在几块木板拼凑而成的床上。还有远远近近的人声、汽车声传进耳朵。王二和小芒两口子,在喧闹的城市,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有人在外边踢门:“开门开门,查暂住证。” 
              “查你妈的B!”王二恼火地从床上翻身下来。 
              门口站着几个人,是治保会的。“床上的是你老婆?把结婚证拿出来。还有,你老婆是不是有孩子啦?有没有准生证?都拿出来。” 
              王二愣了,他想小芒的大肚子肯定让人举报了,这年头,计划生育抓得比什么都严,要是拿不出准生证,小芒可能就会被这伙人捉走,关进那间遍地屎尿的黑屋子。他哎呀一声说:“我放公司了,你看这屋,都被偷了好几回。我怕被偷了麻烦,所以……” 
              那伙人居然没有行动。“明天记得把证件带回来啊,下次要是还拿不出证件,就别怪我们啦。” 
              治安队走了之后,王二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关了门,走回来坐到床沿上,说:“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小芒说:“我知道。”王二愣了,看小芒。小芒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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