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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 2009年第1期-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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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狗说,镇南十五里有个教堂,牧师瓦德里是个人物。他来过咱们香木镇,可以求他帮忙。瓦德里的靠山是俄国驻哈尔滨领事馆,这可是民国政府都不敢惹的洋衙门。 

              粉子说,咱中国人自己出事儿,自己摆平。找老毛子帮忙,有点儿石可碜。要不我明天就亲自去天香楼,给两个老鸨道歉,再把活儿接下。 
              后鞧说,给妓女做旗袍,让北辰大帅逛窑子,都是作损的事儿,就不该干。既然已经出事儿了,那咱们就得豁出去了,等着天香楼的人来,到你的成衣铺,要砸就砸,要抢就抢,认了就是。 

              粉子就一跺脚,我认了。但跺完脚,又冲大伙儿横起了眼睛,那我请你们梆子会的哥儿几个来,就是为了让我忍一忍,认倒霉? 
              正在大伙儿僵持的时候,在屋里做活儿的陈妈慢吞吞地走了出来,说道,这事儿我来办吧。 
              粉子说,你能咋办? 
              陈妈说,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果然,十几天以后,许凤仙引路领来了一支队伍,是护国军,他们把香木镇的路口都封住了。一个大胖子骑着马,和许凤仙到了粉子的成衣铺门前,下了马。大胖子穿一身护国军军服,唇上留着齐整的中山胡,叉着腰冲铺子里喊,粉子,他奶奶的给我出来! 

              粉子和德娴没敢出屋,倒是陈妈出去了。她揉了揉眼睛,把大胖子看了个仔细,说,你是邵旋吧。 
              大胖子说,我是邵旋,你是谁? 
              陈妈说,我是郑俭良的妈。 
              邵旋急忙哈腰,是郑大妈,失敬失敬。 
              陈妈说,俭良常说起你。当年护防双城堡,是你们两个大冬天的在那儿守着,我和俭良他爹给你们送豆包。 
              邵旋说,现在俭良大哥可不得了,在张大帅手底下当差,和少帅在一起喝过酒。我们北辰大帅要想见少帅,得求俭良大哥……大妈您在这儿…… 
              陈妈说,是我外甥在这儿开了成衣铺,没事儿我总愿意在这儿坐坐。你们也进屋歇歇吧。 
              邵旋说,不进屋了,我们在这一带巡防,说不定就闯到哪家铺子里。要知道是您外甥开的这成衣铺,我们说啥也不敢惊动您外甥。 
              粉子这才出来,说,都进屋坐会儿喝点水吧。 
              邵旋说,看这年龄我该叫你大哥。大哥,往后有事儿你就到护国军找我,我是北辰大帅的副官。 
              邵旋和许凤仙走了,香木镇又恢复了平静。 
              粉子的成衣铺也恢复了平静。 
              粉子的成衣铺虽然恢复了平静,德娴的骂声还是不断。只是她不再骂陈妈了,还叫陈妈为干妈。 
              梆子会几天以后又敲起了梆子,这次梆子会的成员在后鞧家集会,粉子也去了。走在半路上他在想,后鞧这么鬼机灵的家伙,整天炸炸糕,能出啥事儿? 

              梆子会开会了,由后鞧主持。后鞧说,咱们香木镇看着平安,却也有不平安的时候,一不平安,除了我们梆子会的这些人能出谋划策之外,也出了许多不显山不露水的人。我想每个会员要出资十两银子,加在一起也有三百两。到年底的时候,我们要把全年的事情放在良心的这杆秤上称一称,善和恶就出来了。做出大善的,这三百两银子就该归他。我的意见,不知道大伙儿同不同意。 

              莲花指马上就说,同意,同意。出银两的事儿也是积大德,我愿意出二十两。 
              大伙儿都没意见,这银子就算是攒成了份子。 
              后鞧说,眼见得到了年底,今年这银子该给谁。 
              粉子说,那还用说,给陈妈呗。 
              桦树皮说,也不能都给她,也该给窦先生几十两。 
              后鞧说,瞎扯淡。他把咱们的娘们儿都睡了,咱还给他钱。 
              粉子说,桦树皮,你是占了便宜。愿意出钱,你就给窦守德出,说不定窦守德还能帮你找个相好儿的呢。 
              梆子会的哥们儿就乐。 
              …… 
              陈妈收了三百两银子,但她给小荷叶了,对小荷叶说,把钱交给你爹,快塌了的房子翻个新。你娘想肉吃,一年多了都没吃到嘴,你割一条子肉,让你娘吃个够。 

              小荷叶就哭了。 
              德娴有一天走了,留下几个字。粉子识字,见那上面写着—— 
              粉子: 
              我不生育。跟你结婚十一年,你得有个后。我回哈尔滨了。你再续个弦吧,让陈妈帮你张罗。等你结婚生了子,如果让我回去,我再回去。 
              陈妈说,粉子,这事儿不能干。把德娴叫回来。日子该咋过还咋过。 
              粉子喝了一口酒,说,陈妈,我听你的。 
               
              3。小豆荚儿和炸糕 
               
              镇南财主何三老爷有个老闺女,叫小豆荚儿,常到香木镇来,到香木镇上她也不瞎逛,直奔后鞧的炸糕铺子。她拎着柳条梗儿编的冬瓜状小扁筐,筐底下垫着两片粽叶子,买完了炸糕就放在筐里,再用粽叶子盖上。后鞧的炸糕只两种馅儿,一种是芝麻盐儿,一种是红糖小豆。小豆荚儿来买炸糕是自带馅儿来的,让后鞧现包现炸。小豆荚儿的豆馅儿很精致,有核桃仁、山楂、白糖捣成的馅儿,叫元宝馅儿,有芝麻酱、红糖、胡萝卜丝捣成的馅儿,叫红宝馅儿,还有猪肉、蛋黄、红糖捣成的馅儿,叫状元馅儿……每次小豆荚儿来,后鞧就觉得心里头舒坦,他看出来这何三老爷的老闺女会吃。给小豆荚儿炸完炸糕,满锅里都有特殊的香味儿,这香味儿漫着,一街都能闻着。小豆荚儿会吃,可她不胖,中溜儿的个儿,有腰有臀,她不裹脚,走道儿却也婀娜着。后鞧在给小豆荚儿炸炸糕的时候,总要讨教,何小姐,这馅儿都是啥做的。 

              小豆荚儿不温不火地说,你是炸糕匠,还不识得这馅儿吗。 
              小豆荚儿有时候也没鼻子带脸地训他,你是手艺人,但你也是二五眼的手艺人。你这黏米面筋道。炸的时候文火把握得相当,你的炸糕靠的是筋道和颜色,口味太差,就两种馅儿,除了糖馅儿就是椒盐儿,凭这手艺你也只能在香木镇混日子了,进了省城,你就是个要饭的。 

              后鞧也不生气,说,小姐是将我看扁了。我是京城人,省城是没去过,但我在京城可待了十几年。炸糕不是我们家族的手艺,我父亲当年在地安门后边的御膳楼做过御厨,大清改朝换代了,我们才变成了下人,炸糕是街头的手艺。开始我不是做炸糕的,我是做月饼的,当年我刻的月饼模子上百套,我做出的月饼馅儿都是照着御膳楼的食谱做的。 

              小豆荚儿就睁大了眼睛。又慢慢地半眯缝着,说,我看着不像。 
              小豆荚儿几乎每个月都来一次香木镇买炸糕,可是最近有几个月没来了,就让后鞧觉得有些心慌。后鞧姓赵,叫赵登科,来香木镇十几年,也有好人缘儿,一街铺子的掌柜都白吃过他的炸糕。当年赵登科来香木镇,背驼得很重,在道边上支起的大锅,他有点够不着,就踩着一只木墩儿,每天脸都被烤得通红。街上的人都可怜他。便张罗着给他娶一房媳妇,粉子家的女帮工陈妈给他提了个亲,是她们陈家堡子的人,二十八岁的老姑娘,腰很直溜,但腿弯弯。后鞧没相中。说,我是有媳妇的,闯关东的时候过了热河,我这媳妇儿就走丢了,我估摸着她早晚能找到我。香木镇的哥们儿以为后鞧是在说大话,或者是不同意陈妈领来的老姑娘的托辞,就都一笑,不再管他了。不料几年以后,还真有一个富态的女人领着个八岁的儿子来找他。这时人们才信后鞧的话不是撒谎。这女人命不太好,和后鞧过了几年,就得病死了,给他扔下了儿子。这儿子像水葱儿似的蹭蹭地长,十四五岁的时候就比他爹高出一头。又几年,这小子和卖杂粮的吊眼梢子的儿子齐了肩。吊眼梢子的儿子伸手能摸到房檐瓦。 

              孩子大了,香木镇上的人家看好后鞧儿子的不少。这小子叫赵英俊,也确实是英俊的样子。但赵英俊不急着娶亲,在窦守德的私塾学堂读了几年书,便去江北的兰县读上了国立高中。 

              小豆荚儿来买炸糕,让后鞧动了心思。他觉得小豆荚儿要是嫁给了英俊,那是太般配了。儿子儿媳能把炸糕的铺面儿撑大,小豆荚儿做馅儿,他炸。给儿子拴一挂篷布大车,可以把炸糕拉到省城去卖,或者把这炸糕拉到兰县、三岔河的集市,到时候他后鞧的炸糕铺子可以请窦守德重新给起个店号…… 

              小豆荚儿几个月没来。后鞧就觉得有些不舒坦。和他相邻的成衣铺掌柜粉子也问,这何三老爷的老闺女咋没来买炸糕呢? 
              后鞧叹一口气,咳,富人家,吃啥都有够。 
              粉子就凑到后鞧跟前说道,你知道小豆荚儿为啥几个月没来,她订亲了,男人是兰县的巡警队长,也是何家屯人。这巡警队长叫齐殿臣,外号叫齐麻子,他爹是跳大神的,原来挺穷,这齐殿臣当了巡警队长以后,全家都搬到兰县去了,住着深宅大院。齐队长的老婆死了一年多,这小豆荚儿是给他续弦…… 

              后鞧有些气愤,这何三老爷真他妈不是人。这么好的姑娘嫁给了臭巡警,这不是把孩子往火坑里推吗。 
              粉子说,开始齐队长还不同意呢。是何三老爷主动送上门的,说是还陪送了两石白米和三匹好马。 
              后鞧说,这何三老爷不他妈得好死。 
              眼见得又过了一个月,小豆荚儿突然又来了,这让后鞧感到很意外。这次小豆荚儿来香木镇不是买炸糕的,而是躲到了卖杂粮的吊眼梢子家。吊眼梢子的儿子叫陈学谦,也在兰县县城当巡警,是齐队长手下的小队长。可能和陈学谦是相好儿的。小豆荚儿进了杂粮店就没出来。吊眼梢子就找后鞧、粉子,还有香木镇的其他伙计,他要求梆子会开会。梆子会凡遇到大事儿,是随时都可以开会的,吊眼梢子心急,就自己敲梆子。梆子会的成员没在杂粮铺开会,都聚到了炸糕铺子后院的作坊里。梆子会的成员听见梆子声,从不耽搁,各自将铺面关了板儿,急着开会。 

              后鞧问,吊眼梢子,啥事儿这么火燎屁股? 
              吊眼梢子说,镇南何三老爷的老闺女给我家找了麻烦。她在兰县巡警队原本是要跟齐队长结婚的,她却相中了我们家学谦。这是不可能的。谁都可以得罪,怎么可以得罪巡警队的齐队长,小豆荚儿逃到我这儿来,要是让齐队长知道了,过了江就能把我抓去。 

              粉子问,你家学谦呢? 
              吊眼梢子说,学谦还在巡警队呢。学谦没相中小豆荚儿,是小豆荚儿硬要嫁给我们家学谦的。 
              后鞧说,这事儿好办。把小豆荚儿送回江北,或者把小豆荚儿送到何三老爷那儿。 
              吊眼梢子说,这样怕不行,小豆荚儿现在怀里揣着一把剪子,说谁要把她送回江北或者送回她娘家,她就把自个儿捅死。我现在都不敢碰她,她要是死了,齐队长和何三老爷都得把我当成歹人。 

              一屋子的人都不说话了。后鞧想了想,说道,把她送到我这儿来吧。你们家学谦没相中小豆荚儿,我们家英俊相中了。江北的巡警要是过来,你就说没看见小豆荚儿。 

              吊眼梢子说,小豆荚儿这孩子虎。逃出来的时候还跟齐队长说了,要逃到香木镇去。 
              后鞧说,那你就把事儿都推到我身上。 
              粉子就给他一脚,你就不怕齐队长剁了你的脑袋。 
              后鞧说,现在是民国了,他齐队长也不能滥杀无辜。 
              桦树皮说,后鞧这么仗义,那就得让他仗义一回。没啥事儿就散会吧,我还得赶制两个匣子,后天送到哈尔滨去。 
              吊眼梢子叹了一口气,说,后鞧大哥,那你就受委屈了。 
              吊眼梢子把小豆荚儿送到了后鞧的炸糕铺子,说让她在这儿躲些日子,比在他那儿强。 
              小豆荚儿被送到了炸糕铺子。后鞧就到桦树皮那儿朝他借一只藏假匣子。并叮嘱,一定要在匣子上留出几个孔儿来,人在里边躺着憋不死。 
              桦树皮就把他铺子里最大的一只藏假的匣子搬到了炸糕铺子。这藏假匣子被埋在了面穴子里,匣子的两个孔儿塞进去两节竹子通到穴子外面,小豆荚儿藏在里面,出气很匀。 

              香木镇的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人们等着看兰县的齐队长来香木镇如何闹腾,同时也为后鞧捏着一把汗。 
              让人想不到的事情有肘候也能发生。这齐队长竟然没来香木镇,陈学谦也没回来。每天很寂寞的窦守德过江北兰县打听事情的根梢儿,回来的时候就进了粉子的成衣铺,进屋就使劲儿拍着粉子,你说这后鞧的命咋这么好呢,白白地捡来了一个儿媳妇。 

              粉子就问,咋回事儿? 
              窦守德说,齐队长的新媳妇小豆荚儿跑了以后,齐队长就直接奔了何家屯,让何三老爷交人。何三老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说媳妇儿给你送去了,你没看住是你的事儿。两个人就你一嘴我一嘴地吵了起来,后来又动起了手儿,齐队长用洋枪断了何三老爷的一条腿。何三老爷的家丁见齐队长断了何三老爷的腿,就点了洋炮轰了齐队长,齐队长的一只眼睛被崩瞎了……现在这事儿江北兰县那儿的百姓都知道。兰县县长把齐队长给撸了,现在吊眼梢子的儿子学谦当上了巡警队长。 

              粉子就说,那陈学谦不得管后鞧要人? 
              窦守德笑了,热闹就在这儿。 
              粉子说,看来又得开梆子会了。 
              后鞧知道了江北发生的事儿,就把小豆荚儿从藏假匣子里搀了出来。小豆荚儿也真是好体力,在藏假匣子里躺了九天九夜,出来的时候腿脚还很利索,一气儿吃了十几个炸糕,吃完了抿着嘴说,你这两种馅儿吃着真没味道。 

              后鞧怕得罪何三老爷,就对小豆荚儿说,事儿已经平息下来了,我是不是该把你送回家了。 
              小豆荚儿说,还没算平息。我还得在你这儿待上一段日子。 
              这天,吊眼梢子的儿子陈学谦回来了。到了晚上又走了。香木镇上的铺子都关了板儿,吊眼梢子就敲后鞧炸糕铺子的门,后鞧把门推开,让吊眼梢子进来。吊眼梢子一进来就看见了小豆荚儿,小豆荚儿知道吊眼梢子来和她有关,就躲到后屋去了。 

              后鞧问,来接小豆荚儿去你家? 
              吊眼梢子说,大哥真是明白人。今天学谦回来了,我见了他面儿才知道,学谦和小豆荚儿真是恩爱。学谦让我把小豆荚儿接到我家,到年底的时候把他们的婚事儿办了。你救了小豆荚儿,咱也不能白让你救,学谦说了,要给你三百块大洋。 

              后鞧说,不少。 
              这时小豆荚儿出来了,说,现在我才看出来,你家学谦做人很刁猾,够坏的。女人要是嫁了他,也不会有啥好日子。你转告学谦,我不嫁给他了。要嫁,我就嫁登科大叔的儿子英俊。 

              吊眼梢子想了想,说,我跟你爹打了照面儿,他同意你和我家学谦结婚。 
              小豆荚儿说,我不能听他的。要是听他的,我都死好几回了。您如果能见到我爹,您就告诉他,我小豆荚儿怀里有一把剪子,只要他来找我,我就把我自个儿捅了。 

              吊眼梢子站起来,拍着屁股说,咱不娶了,咱不娶了! 
              小豆荚儿后来没有成为后鞧的儿媳。年底的时候,英俊从国立高中回来,刚过正月初五就走了。这回他走得很远,是去日本公费留学。 
              后鞧感到很惊喜,我儿子要是留了洋,那可是祖坟上冒了青气,留洋回来,那就是京城的人了。我可以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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