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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心里想:“做梦一辈子更好,还有人在梦里作宰相中状元咧。”
昨晚上唱歌的,老船夫还以为是天保大老,日来便要翠翠守船,借故到城里去'送药,探听情况。在河街见到了大老,就一把拉住那小伙子,很快乐的说:
“大老,你这个人,又走车路又走马路,是怎样一个狡猾东西!”
但老船夫却作错了一件事情,把昨晚唱歌人“张冠李戴”了。这两弟兄昨晚上同时到碧溪岨去,为了作哥哥的走车路占了先,无论如何也不肯先开腔唱歌,一定得让那弟弟先唱。弟弟一开口,哥哥却因为明知不是敌手,更不能开口了。翠翠同她祖父晚上听到的歌声,便全是那个傩送二老所唱的。大老伴弟弟回家时,就决定了同茶峒地方离开,驾家中那只新油船下驶,好忘却了上面的一切。这时正想下河去看新船装货。老船夫见他神情冷冷的,不明白他的意思,就用眉眼做了一个可笑的记号,表示他明白大老的冷淡是装成的,表示他有消息可以奉告。
他拍了大老一下,轻轻的说:
“你唱得很好,别人在梦里听着你那个歌,为那个歌带得很远,走了不少的路!你是第一号,是我们地方唱歌第一号。”
大老望着弄渡船的老船夫涎皮的老脸,轻轻的说:
“算了吧,你把宝贝女儿送给了会唱歌的竹雀吧。”
这句话使老船夫完全弄不明白它的意思。大老从一个吊脚楼甬道走下河去了,老船夫也跟着下去。到了河边,见那只新船正在装货,许多油篓子搁到岸边。一个水手正在用茅草扎成长束,备作船舷上挡浪用的茅把,还有人在河边用脂油擦桨板。老船夫问那个坐在大太阳下扎茅把的水手,这船什么日子下行,谁押船。那水手把手指着大老。老船夫搓着手说:
“大老,听我说句正经话,你那件事走车路,不对;走马路,你有分的!”
那大老把手指着窗口说:“伯伯,你看那边,你要竹雀做孙女婿,竹雀在那里啊!”
老船夫抬头望到二老,正在窗口整理一个鱼网。
回碧溪岨到渡船上时,翠翠问:
“爷爷,你同谁吵了架,脸色那样难看!”
祖父莞尔而笑,他到城里的事情,不告给翠翠一个字。
十五
大老坐了那只新油船向下河走去了,留下傩送二老在家。老船夫方面还以为上次歌声既归二老唱的,在此后几个日子里,自然还会听到那种歌声。一到了晚间就故意从别样事情上,促翠翠注意夜晚的歌声。两人吃完饭坐在屋里,因屋前滨水,长脚蚊子一到黄昏就嗡嗡的叫着,翠翠便把蒿艾束成的烟包点燃,向屋中角隅各处晃着驱逐蚊子。晃了一阵,估计全屋子里已为蒿艾烟气熏透了,才搁到床前地上去,再坐在小板凳上来听祖父说话。从一些故事上慢慢的谈到了唱歌,祖父话说得很妙。祖父到后发问道:
“翠翠,梦里的歌可以使你爬上高崖去摘那虎耳草,若当真有谁来在对溪高崖上为你唱歌,你怎么样?”祖父把话当笑话说着的。
翠翠便也当笑话答道:“有人唱歌我就听下去,他唱多久我也听多久!”
“唱三年六个月呢?”
“唱得好听,我听三年六个月。”
“这不公平吧。”
“怎么不公平?为我唱歌的人,不是极愿意我长远听他的歌吗?”
“照理说:炒菜要人吃,唱歌要人听。可是人家为你唱,是要你懂他歌里的意思!”
“爷爷,懂歌里什么意思?”
“自然是他那颗想同你要好的真心!不懂那点心事,不是同听竹雀唱歌一样了吗?”
“我懂了他的心又怎么样?”
祖父用拳头把自己腿重重的捶着,且笑着:“翠翠,你人乖,爷爷笨得很,话也不说得温柔,莫生气。我信口开河,说个笑话给你听。你应当当笑话听。河街天保大老走车路,请保山来提亲,我告给过你这件事了,你那神气不愿意,是不是?可是,假若那个人还有个兄弟,走马路,为你来唱歌,向你求婚,你将怎么说?”
翠翠吃了一惊,低下头去。因为她不明白这笑话有几分真,又不清楚这笑话是谁诌的。
祖父说:“你告诉我,愿意哪一个?”
翠翠便微笑着轻轻的带点儿恳求的神气说:
“爷爷莫说这个笑话吧。”翠翠站起身了。
“我说的若是真话呢?”
“爷爷你真是个……”翠翠说着走出去了。
祖父说:“我说的是笑话,你生我的气吗?”
翠翠不敢生祖父的气,走近门限边时,就把话引到另外一件事情上去:“爷爷看天上的月亮,那么大!”说着,出了屋外,便在那一派清光的露天中站定。站了一忽儿,祖父也从屋中出到外边来了。翠翠于是坐到那白日里为强烈阳光晒热的岩石上去,石头正散发日间所储的余热。祖父就说:“翠翠,莫坐热石头,免得生坐板疮。”但自己用手摸摸后,自己便也坐到那岩石上了。
月光极其柔和,溪面浮着一层薄薄白雾,这时节对溪若有人唱歌,隔溪应和,实在太美丽了。翠翠还记着先前祖父说的笑话。耳朵又不聋,祖父的话说得极分明,一个兄弟走马路,唱歌来打发这样的晚上,算是怎么回事?她似乎为了等着这样的歌声,沉默了许久。
她在月光下坐了一阵,心里却当真愿意听一个人来唱歌。久之,对溪除了一片草虫的清音复奏以外别无所有。翠翠走回家里去,在房门边摸着了那个芦管,拿出来在月光下自己吹着。觉吹得不好,又递给祖父要祖父吹。老船夫把那个芦管竖在嘴边,吹了个长长的曲子,翠翠的心被吹柔软了。
翠翠依傍祖父坐着,问祖父:
“爷爷,谁是第一个做这个小管子的人?”
“一定是个最快乐的人,因为他分给人的也是许多快乐;可又象是个最不快乐的人作的,因为他同时也可以引起人不快乐!”
“爷爷,你不快乐了吗?生我的气了吗?”
“我不生你的气。你在我身边,我很快乐。”
“我万一跑了呢?”
“你不会离开爷爷的。”
“万一有这种事,爷爷你怎么样?”
“万一有这种事,我就驾了这只渡船去找你。”
翠翠嗤的笑了。“凤滩、茨滩不为凶,下面还有绕鸡笼;绕鸡笼也容易下,青浪滩浪如屋大。爷爷,你渡船也能下凤滩、茨滩、青浪滩吗?那些地方的水,你不说过象疯子吗?”
祖父说:“翠翠,我到那时可真象疯子,还怕大水大浪?”
翠翠俨然极认真的想了一下,就说:“爷爷,我一定不走。可是,你会不会走?你会不会被一个人抓到别处去?”
祖父不作声了,他想到被死亡抓走那一类事情。
老船夫打量着自己被死亡抓走以后的情形,痴痴的看望天南角上一颗星子,心想:“七月八月天上方有流星,人也会在七月八月死去吧?”又想起白日在河街上同大老谈话的经过,想其中寨人陪嫁的那座碾坊,想起二老,想起一大堆事情,心中有点儿乱。
翠翠忽然说:“爷爷,你唱个歌给我听听,好不好?”
祖父唱了十个歌,翠翠傍在祖父身边,闭着眼睛听下去,等到祖父不作声时,翠翠自言自语说:“我又摘了一把虎耳草了。”
祖父所唱的歌便是那晚上听来的歌。
十六
二老有机会唱歌却从此不再到碧溪岨唱歌。十五过去了,十六也过去了,到了十七,老船夫忍不住了,进城往河街去找寻那个年青小伙子,到城门边正预备入河街时,就遇着上次为大老作保山的杨马兵,正牵了一匹骡马预备出城,一见老船夫,就拉住了他:
“伯伯,我正有事情告你,碰巧你就来城里!”
“什么事?”
“天保大老坐下水船到茨滩出了事,闪不知这个人掉到滩下漩水里就淹坏了。早上顺顺家里得到这个信,听说二老一早就赶去了。”
这消息同有力巴掌一样重重的掴了他那么一下,他不相信这是当真的消息。他故作从容的说:
“天保大老淹坏了吗?从不听说有水鸭子被水淹坏的!”
“可是那只水鸭子仍然有那么一次被淹坏了……我赞成你的卓见,不让那小子走车路十分顺手。”
从马兵言语上,老船夫还十分怀疑这个新闻,但从马兵神气上注意,老船夫却看清楚这是个真的消息了。他惨惨的说:
“我有什么卓见可言?这是天意!一切都有天意……”老船夫说时心中充满了感情。
特为证明那马兵所说的话有多少可靠处,老船夫同马兵分手后,于是匆匆赶到河街上去。到了顺顺家门前,正有人烧纸钱,许多人围在一处说话。走近去听听,所说的便是杨马兵提到的那件事。但一到有人发现了身后的老船夫时,大家便把话语转了方向,故意来谈下河油价涨落情形了。老船夫心中很不安,正想找一个比较要好的水手谈谈。
一会船总顺顺从外面回来了,样子沉沉的,这豪爽正直的中年人,正似乎为不幸打倒努力想挣扎爬起的神气,一见到老船夫就说:
“老伯伯,我们谈的那件事情吹了吧。天保大老已经坏了,你知道了吧?”
老船夫两只眼睛红红的,把手搓着,“怎么的,这是真事!是昨天,是前天?”
另一个象是赶路同来报信的,插嘴说道:“十六中上,船搁到石包子上,船头进了水,大老想把篙撇着,人就弹到水中去了。”
老船夫说:“你眼见他下水吗?”
“我还与他同时下水!”
“他说什么?”
“什么都来不及说!这几天来他都不说话!”
老船夫把头摇摇,向顺顺那么怯怯的溜了一眼。船总顺顺象知道他心中不安处,就说:“伯伯,一切是天,算了吧。
我这里有大兴场人送来的好烧酒,你拿一点去喝罢。”一个伙计用竹筒上了一筒酒,用新桐木叶蒙着筒口,交给了老船夫。
老船夫把酒拿走,到了河街后,低头向河码头走去,到河边天保大前天上船处去看看。杨马兵还在那里放马到沙地上打滚,自己坐在柳树荫下乘凉。老船夫就走过去请马兵试试那大兴场的烧酒,两人喝了点酒后,兴致似乎皆好些了,老船夫就告给杨马兵,十四夜里二老过碧溪岨唱歌那件事情。
那马兵听到后便说:
“伯伯,你是不是以为翠翠愿意二老应该派归二老……”
话没说完,傩送二老却从河街下来了。这年青人正象要远行的样子,一见了老船夫就回头走去。杨马兵就喊他说:
“二老,二老,你来,有话同你说呀!”
二老站定了,很不高兴神气,问马兵“有什么话说”。马兵望望老船夫,就向二老说:“你来,有话说!”
“什么话?”
“我听人说你已经走了你过来我同你说,我不会吃掉你!”
那黑脸宽肩膊,样子虎虎有生气的傩送二老,勉强笑着,到了柳荫下时,老船夫想把空气缓和下来,指着河上游远处那座新碾坊说:“二老,听人说那碾坊将来是归你的!归了你,派我来守碾子,行不行?”
二老仿佛听不惯这个询问的用意,便不作声。杨马兵看风头有点儿僵,便说:“二老,你怎么的,预备下去吗?”那年青人把头点点,不再说什么,就走开了。
老船夫讨了个没趣,很懊恼的赶回碧溪岨去,到了渡船上时,就装作把事情看得极随便似的,告给翠翠。
“翠翠,今天城里出了件新鲜事情,天保大老驾油船下辰州,运气不好,掉到茨滩淹坏了。”
翠翠因为听不懂,对于这个报告最先好象全不在意。祖父又说:
“翠翠,这是真事。上次来到这里做保山的杨马兵,还说我早不答应亲事,极有见识!”
翠翠瞥了祖父一眼,见他眼睛红红的,知道他喝了酒,且有了点事情不高兴,心中想:“谁撩你生气?”船到家边时,祖父不自然的笑着向家中走去。翠翠守船,半天不闻祖父声息,赶回家去看看,见祖父正坐在门槛上编草鞋耳子。
翠翠见祖父神气极不对,就蹲到他身前去。
“爷爷,你怎么的?”
“天保当真死了!二老生了我们的气,以为他家中出这件事情,是我们分派的!”
有人在溪边大声喊渡船过渡,祖父匆匆出去了。翠翠坐在那屋角隅稻草上,心中极乱,等等还不见祖父回来,就哭起来了。
第七章
十七
祖父似乎生谁的气,脸上笑容减少了,对于翠翠方面也不大注意了。翠翠象知道祖父已不很疼她,但又象不明白它的原因。但这并不是很久的事,日子一过去,也就好了。两人仍然划船过日子,一切依旧,惟对于生活,却仿佛什么地方有了个看不见的缺口,始终无法填补起来。祖父过河街去仍然可以得到船总顺顺的款待,但很明显的事,那船总却并不忘掉死去者死亡的原因。二老出北河下辰州走了六百里,沿河找寻那个可怜哥哥的尸骸,毫无结果,在各处税关上贴下招字,返回茶峒来了。过不久,他又过川东去办货,过渡时见到老船夫。老船夫看看那小伙子,好象已完全忘掉了从前的事情,就同他说话。
“二老,大六月日头毒人,你又上川东去,不怕辛苦?”
“要饭吃,头上是火也得上路!”
“要吃饭!二老家还少饭吃!”
“有饭吃,爹爹说年青人也不应该在家中白吃不作事!”
“你爹爹好吗?”
“吃得做得,有什么不好。”
“你哥哥坏了,我看你爹爹为这件事情也好象萎悴多了!”二老听到这句话,不作声了,眼睛望着老船夫屋后那个白塔。他似乎想起了过去那个晚上那件旧事,心中十分惆怅。老船夫怯怯的望了年青人一眼,一个微笑在脸上漾开。
“二老,我家翠翠说,五月里有天晚上,做了个梦……”说时他又望望二老,见二老并不惊讶,也不厌烦,于是又接着说,“她梦得古怪,说在梦中被一个人的歌声浮起来,上悬岩摘了一把虎耳草!”
二老把头偏过一旁去作了一个苦笑,心中想到“老头子倒会做作”。这点意思在那个苦笑上,仿佛同样泄露出来,仍然被老船夫看到了,老船夫就说:“二老,你不信吗?”
那年青人说:“我怎么不相信?因为我做傻子在那边岩上唱过一晚的歌!”
老船夫被一句料想不到的老实话窘住了,口中结结巴巴的说:“这是真的……这是假的……”
“怎么不是真的?天保大老的死,难道不是真的!”
“可是,可是……”
老船夫的做作处,原意只是想把事情弄明白一点,但一起始自己叙述这段事情时,方法上就有了错处,因此反被二老误会了。他这时正想把那夜的情形好好说出来,船已到了岸边。二老一跃上了岸,就想走去。老船夫在船上显得更加忙乱的样子说:
“二老,二老,你等等,我有话同你说,你先前不是说到那个你做傻子的事情吗?你并不傻,别人才当真叫你那歌弄成傻相!”
那年青人虽站定了,口中却轻轻的说:“得了够了,不要说了。”
老船夫说:“二老,我听人说你不要碾子要渡船,这是杨马兵说的,不是真的吧?”
那年青人说:“要渡船又怎样?”
老船夫看看二老的神气,心中忽然高兴起来了,就情不自禁的高声叫着翠翠,要她下溪边来。可是,不知翠翠是故意不从屋里出来,还是到别处去了,许久还不见到翠翠的影子,也不闻这个女孩子的声音。二老等了一会,看看老船夫那副神气,一句话不说,便微笑着,大踏步同一个挑担粉条白糖货物的脚夫走去了。
过了碧溪岨小山,两人应沿着一条曲曲折折的竹林走去,那个脚夫这时节开了口:
“傩送二老,看那弄渡船的神气,很欢喜你!”
二老不作声,那人就又说道:
“二老,他问你要碾坊还是要渡船,你当真预备做他的孙女婿,接替他那只渡船吗?”
二老笑了,那人又说:
“二老,若这件事派给我,我要那座碾坊。一座碾坊的出息,每天可收七升米,三斗糠。”
二老说:“我回来时向我爹爹去说,为你向中寨人做媒,让你得到那座碾坊吧。至于我呢,我想弄渡船是很好的。只是老家伙为人弯弯曲曲,不利索,大老是他弄死的。”
老船夫见二老那么走去了,翠翠还不出来,心中很不快乐。走回家去看看,原来翠翠并不在家。过一会,翠翠提了个篮子从小山后回来了,方知道大清早翠翠已出门掘竹鞭笋去了。
“翠翠,我喊了你好久,你不听到!”
“喊我做什么?”
“一个过渡……一个熟人,我们谈起你……我喊你你可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