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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暴风雪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甚至,日落之后还越下越大;连站在走廊上或日光室中,都听得到尖锐高亢的飕飕风声,简直可以用“凶暴”两个字来形容。在开着中央暖气的屋内,也可以感觉到,空气比昨天冷多了。
晚餐还是那么丰盛,用来招待不速之客,实在有点奢侈。送菜进来的,是昨天我们刚到时,从厨房门缝探出头来的矮小中年女人。听说名望有刀刃恐惧症,她特地拿了一双筷子来,可是,她也跟这屋子的其他人一样,显得很冷漠,不多说一句话。
晚餐结束时,大约是下午7点多钟。深月跟彩夏拿起餐车上准备好的咖啡壶,为大家倒咖啡。
“现在这样子,越来越有‘暴风雪山庄’的味道了。”忍冬医生在咖啡里加了三汤匙的糖,说,“以前的侦探小说常常有这种情节:在一栋与外界完全隔离的屋子里,发生了恐怖的连续凶杀案,里面的人既不能报警,也逃不出去。”
“拜托您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我反应说,“这栋屋子已经够恐怖啦。”
“哈哈哈!”老医生擦拭着被咖啡蒸汽熏得雾蒙蒙的圆形眼镜,说,“没想到铃藤先生这么胆小,小说家不是都有种种古怪的想像力吗?”
“因人而异吧,至少我的想像力不会往那么血腥的方向奔驰。”
“你不写侦探小说吗?” 棒槌学堂·出品
“嗯,我会看侦探小说来打发时间,不过,没想过要写那种东西。”
“您喜欢看侦探小说吗?忍冬医生。”大概是昨晚没睡好吧,甲斐那双眼睛还是布满了血丝,脸色也很差,“您以前帮警察做过事,不会觉得那些故事太不真实,看不下去吗?”
“不会啦,没那回事,现实跟小说本来就不一样啊。”忍冬医生在喝过的咖啡里,又加了一汤匙的糖,“小说有小说的乐趣,活生生的真实案件当然有其趣味性,但是,跟侦探小说的趣味又不一样。”
“哟,”我说,“今天早上——不对,那时候已经过中午了,当时,你不是说警视厅寄来的杂志,比侦探小说好看多了吗?”
“我是说,以刺激度来看,也有那一面。”
“刺激度?”
“对,某种侦探小说所带给头脑的刺激,其强烈程度完全不同于警视厅的杂志。可以在完全脱离现实的环境中,尽情享受恐怖残虐的乐趣。”
“说得也是。”
“所以,在侦探小说中发生的案件,越离谱越好,如果净写一些现实中很可能发生的事,还不如看警察的搜查记录;就逼真度来看,刺激多了。”
“真没想到!”枪中用轻快的语气说,“忍冬医生,您这代的人,在推理小说方面,应该最喜欢松本清张的作品吧?”
“清张吗?嗯,我以前看过很多,因为那时候正流行那一类书籍。可是,人的头脑好像越老就越回到孩童时期;我不是学变得痴呆了喔。现在,我几乎不再碰那—类书了,反而非常怀念乱步的作品。”
“哦,乱步吗?我也很喜欢乱步,像《孤岛之鬼》、《帕诺扯马岛奇谈》等等,都非常好看。至于经常在两小时剧场中播放的‘明智小五郎’,最好是不要再播了。”枪中的心情显得出奇的好,满脸笑容地看着大家,“没想到会在这里跟您谈论推理小说,我们剧团的人,几乎都很喜欢看推理小说呢。”
“哦,你们吗?真难得呢。”
“难得吗?”
“在这种乡下地方,一大把年纪还看侦探小说,会被当成怪人。”
“真的吗?”
“说当成怪人,好像夸张一点,不过,像我去世的老婆,就很不喜欢我看那种书,她常说,那种杀人的故事有什么好看的。”
“嗯,说不定有很多这种人呢。我们剧团的人都喜欢看,也是有原因的。您知道神谷光俊这个作家吗?”
“好像听过。”
“不是有本叫《奇想》的杂志吗?专门刊登侦探小说的杂志。他是三年前拿到这家杂志的新人奖,因此迈入了写作生涯的作家。”
“啊,我知道了,”忍冬医生抚摸着白色的胡须,“他那本书很轰动呢,就是写吸血鬼的那一本。”
“那是《吸血森林》,他的处女作,也是第一本作品集的书名。”
“对、对,我看过了,这个神谷光俊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他本名叫清村,两年前还是我们的人。”
“你们的人?你们剧团的人吗?”
“是的,所以大家都认识他。”
“哦,所以呢?”
“人都是这样,自己人成了推理小说家,就会想去看他的书。于是,一时之间,推理小说就在‘暗色天幕’流行起来了。不过,我跟甲斐不一样,我们本来就喜欢看。”
“原来如此。”
“这之中,最不喜欢看推理小说的是彩夏,不过,说她不喜欢看推理小说,还不如说她根本就讨厌铅字。”枪中调侃道。
彩夏不服地鼓起了脸颊,说:“我很喜欢赤川次郎啊。”
“跟我女儿一样,不过,我也看赤川次郎呢,因为他跟其他量产作家不太一样。”把眼睛眯得像米粒般大小微笑着的忍冬医生,突然转向我说:“铃藤先生,处在这样的环境中,你自己不会想写侦探小说吗?”
“不会啊,我……”
我还没说完,枪中就抢着说:“我向他建议过,可他就是不写,大概是很难舍弃年轻时候的‘文学’志愿吧。”
“也不是啦,我早就放弃纯文学了。”我提出了小小的反驳,“写推理小说需要特殊才能,我根本写不出来。每次看推理小说,我都会有很深的挫折感。”
“是这样吗?”忍冬医生撅起厚厚的下唇,说,“那种让我觉得谁都写得出来的书,也不少呢。”
“那么,医生您自己写吧。”
“我怎么可能写呢。”
“对了,”枪中转向彩夏说,“你请医生帮你算姓名字划,结果怎么样?”
“那个啊,”彩夏又鼓起脸颊,沉默了片刻,“结果不太好,可是,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呢。”
“医生,是这样吗?”
“我手边没有详细资料,只是概略算一下而己。不过,她的笔画也不是那么差,因为主格16是最吉利的数字,只是外格不太好。”
“什么是外格?”
“姓名学有五种重要的笔画组合,称为五格,就是姓格、主格、名格、外格、总格,各有各的意义。”
最好笑的是,秃头的老医生一开始认真解说,那张圆圆的脸就像极了街头的卜卦铁嘴。
“五格当中,对运势影响最大的是主格,乃本小姐的主格非常好。外格是代表一个人的人际关系、恋爱、结婚等等,跟自己四周人、事、物所产生的关系。她的外格是12画,这个数字非常不好,表示她的家庭运薄弱、体弱多病、短命、会遇难等等。”
“姓名学应该是用平常的称呼,而不是本名吧?”
“没错。”
“所以,我想请医生帮我改运。”彩夏说。
“改名字吗?”
“嗯。总觉得心里毛毛的,既然要取艺名,当然是越吉利越好啊。”
“说得也是。”
“其实也不必做太大的变动,只要保持原来的主格,更改外格就行了。”忍冬医生说,“我还顺便算了其他两三人的笔画。”
“哦,结果怎么样?”
“芦野小姐的名字非常强势,虽然不是完全没有瑕疵,不过,今后继续朝演艺路线走的话,绝对不会有问题。帮你取这个名字的人,对这方面有研究吗?”
“没有,不过,我有个懂姓名学的朋友,也这么说过。”
我永远忘不了,深月回答这个问题时的微笑。因为那个微笑跟平常一样娴静美丽,却同时显露出无法形容的寂寞与哀愁。
“不过,名字的好坏根本不能信。”
难得听到她这么不以为然的说话方式,老医生好像被泼了一头冷水似的,直眨着眼镜后面的眼睛,说:“当然,信不信是你们的自由。身为医生的我,说这种话也许有点奇怪,不过,姓名学真的很准呢。”
“太可笑了。”一直保持沉默,抽着烟的榊,用嘲笑的语气说,“我赞成深月所说的,不管是姓名学或占卜,根本都不能信。”
“哟,榊,是这样吗?”名望奈志张大凹陷的眼睛说,“占卜不是追女人的必要招数吗?”
“哼,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个彻底的实际派呢。”
“哟,看不出来呢。”
“我曾碰过一件很好笑的事,高中时,有个朋友说奇门遁甲很准,用那个帮我算命;说什么可以算出死期。”
“死期?算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吗?”
“对,只用出生年月日跟时辰来算。我算出来的结果是,会在12岁到17岁之间死亡,而且,死因是谋杀。可是,当时,我已经过完18岁的生日了。”
彩夏很单纯地哈哈大笑起来,名望则用让人摸不清究竟有几分真实的认真口吻说:“不过,榊,你也不要太小看那种东西喔。八年前,我伯父给街头卜卦者算命,算出凶兆,第二天就突然去世了。”
“别吓我了,名望,哪有那种事。”榊满脸不悦地耸耸肩。
“我觉得你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啊,对了,”名望转向坐在身旁的兰。兰没有了平常的霸气,一直低着头,偶尔吸吸鼻涕。
“兰,你也请忍冬医生帮你改改名字吧?你的名字一定不太好。”
“你是什么意思!”兰用有点黑眼圈的眼睛瞪着名望。
“因为你好不容易用身体换来的试镜机会,就这样泡汤了啊。”
“名望,”枪中用尖锐的声音说,“损人也要有个分寸,不要再提那件事了。”
“是、是。”
“你有资格说人家吗?会离婚的人,运势也没好到哪里去吧?”
“哎呀,你说到我的痛处了,我好不容易忘了这件事呢。”名望抓着他那头淡色鬈毛,“啊——回东京后,我得想办法赚钱,维持我当演员的生活,唉,好悲哀啊。”
“啊,对了,”榊弹一下手指头,看着甲斐,“说到钱,喂,甲斐,你向我借的钱,可不可以早点还我?”
“咦?”甲斐慌张地瞪大眼睛,随即低沉地应了一声“哦”。
“最近我祖父很吝啬,我已经够没钱了,还要应付种种开销。”
“哦,嗯。”
“你想办法还我吧。”再强调一次后,榊离开坐位,往沙龙走去。兰也站起身来,随后离去,就像昨天晚上的情形。
甲斐目送他们两人离去,神情凝重地叹了一口气。
9
快8点时,刚才那个女人进来收拾餐具。就在她收完时,响起了敲门声。餐厅里只剩下枪中、甲斐、忍冬医生跟我四个人,其他五个人都去沙龙了。
“对不起,这么晚才拿来。”敲门进来的是那个叫的场的女人,“我找不到比较好的收音机,这台已经很旧了,如果你们不嫌弃的话,就借给你们。”说完,她伸出了拿着黑色收音机的右手。那台收音机大约如同一本《广辞苑》(字典)的大小,的确是非常旧的机种。
“啊,不好意思,”枪中走到门口,接过她手中那台收音机,“谢谢你,麻烦你了。”
“里面没有电池,请用那里的插座。”女人指着通往沙龙那扇门旁边的插座。
“谢谢,还有……”枪中想再说什么,女人却扶着眼镜镜框,点头致意说:“昨天鸣濑应该说过吧,晚上最好尽早回房休息,可能的话,请在10点前解散。我先告辞了。”
女人说完就匆匆离去了。碰了一鼻子灰的枪中,把收音机抱在胸前,耸耸肩说:“一点都不可爱。”再转向彩夏,“喂,彩夏,我借到收音机啦!”
彩夏立刻从沙龙敞开的门冲进来,拿过枪中手里的收音机,放在矮桌边,兴奋地把插头插在插座上。接着又忙着找开关、拉天线,手忙脚乱了一阵子,才听到喇叭中传出一堆杂音。
“新闻、新闻……”彩夏没坐下来,迫不及待地转动着调频钮,“啊,都没播新闻呢。”
“不会有事的,彩夏,”甲斐移到靠近收音机的坐位上,说,“如果是引起大灾难的强烈火山爆发,就会有新闻快报,我想一定不是很大的火山爆发。”
“是吗?”彩夏还是显得很担心,继续转着她想听的频道。
“……继续播报原山火山爆发消息,”就在彩夏不停扭转中,收音机传出了男性播报员的声音,夹杂着嘎哩嘎哩的杂音,“12年来一直很平静的伊豆大岛三原山,在15日傍晚发生了火山爆发,现在还持续冒烟、喷火。东大地震研究所表示,熔岩已经开始在火山口底囤积,预计此火山活动将会长期化。16日上午10点多时,还连续发生了数十多次有感地震,所幸,未直接对城镇与当地居民造成损害。目前,喷火并没有越来越激烈的倾向,甚至还涌进了一堆观光客,欣赏把天空点缀得像烟火齐放般的火山喷火……”
“听到了吗?”枪中笑着说,“看来,目前状况并不严重,也没有人受伤。”
彩夏这才松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收音机,说:
“可我还是很担心呢,我六七岁的时候也爆发过一次,好可怕,好像整座岛屿都要沉下去了。”
“不用担心,还涌进了一堆观光客呢。”
“可是……” 棒槌学堂·出品
“有危险的话,政府马上会发布逃难指示,不会放任不管的。”
“……继续为各位报导下一则新闻。今年8月在东京都目黑区的李……”
“哎呀!”彩夏突然尖叫一声,随之收音机就从桌上滑落下来了;好像是彩夏的脚钩到了电线。
“你没事吧?”
枪中从椅子上站起来,奔向彩夏。坐在附近的甲斐也一脸错愕,半站起身来。彩夏赶紧蹲下来,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收音机。
“啊,会不会坏掉了?”
新闻播报中断了,喇叭发出瓦斯外泄般的咻咻杂音。
“我看看,”甲斐从惊慌失措的彩夏手中接过收音机,“不要紧,只是掉落时的震动,让频道跑掉了而已。”
“那就好——啊,讨厌啦,天线歪了。”
“收进去就看不出来了。”甲斐一转动调频钮,就传出了另一个频道的音乐节目。
“啊,等一下,”我想听清楚刚才那则新闻,所以要求甲斐,“可不可以调回刚才那个新闻报导?”
“怎么了,铃藤,”枪中问,“难道你想去看那个火山?”
“不是,我只是想听清楚后面播报的那则新闻。”
“什么新闻?”
“你没听到吗?新闻报导说‘今年8月在东京都目黑区的李……’,我只听到这里,不过,我想下面应该是目黑区的李家。”
“目黑区的李家?啊,那个案件啊。”
“我想知道是不是有什么新的进展。”
“原来如此。”
“铃藤,新闻好像已经结束了。”转动着调频钮的甲斐,眼珠朝上望着我,说,“已经进入广告了。”
“那就算了,也可能是我听错了。”当时杂音很大,播报声不是很清楚,我也没有自信是不是真的听到了那样的内容。
甲斐收起有点弯曲的天线,关掉开关,拔起插头,把电线整齐的缠绕在把手上说“再掉落一次就完了”,把收音机靠墙放在插座附近。
沙龙的门一直敞开着,所以,坐在沙龙里的人,应该也都听到了这边的对话,可是,没有人继续谈“那个案件”。甲斐跟彩夏当然知道我想说什么,只有忍冬医生一个人,愣愣地看着我们,但是,大家都不想做特别的说明。
稍过片刻,兰从沙龙走过来。
“忍冬医生,”她走向脸色沉闷,跷着短腿,嘴里咬着糖果的老医生,“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啊?”医生迟缓地坐直了身子,“拜托我吗?真难得……啊,我知道了,你今天一直在吸鼻涕,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有一点。”
“要不要我帮你看看?该带的药我都带来了。”
“不用了,没那么严重,”兰虚弱地摇摇头说,“我只是昨晚没睡好。”
“我知道了,”医生点头说,“你只是想跟我要安眠药?”
“有吗?”
“有是有啦,不过,发烧时吃不太好,你发烧吗?”
“没有,只是鼻子很痒而已。”
“会过敏吗?”
“不会。”
“嗯,那就好,我给你一种非常有效的安眠药。”忍冬医生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看着异常温驯地向他致谢的兰说,“你看起来真的很疲惫,今天晚上好好睡吧。”
“谢谢。”
“我的皮包放在房里,你跟我一起去拿吧?”
“嗯,好的。”
“那种药的药效很快,你要回房后再吃,知道吗?”
医生带着兰走出餐厅时,我们也跟着转移到沙龙。名望奈志坐在壁炉前的矮板凳上,跟深月闲聊着。榊坐在沙发上,把脚伸得直直的,一副很无聊的样子,猛抽着烟。
“8月那个案子,”枪